77. 禁地之行(六)(2 / 2)

——玉子忱實在是太太太太笨了。

教他劍術,那真叫一比坐牢還煎熬。

霧杳都懷疑玉子忱是不是在耍自己,結果向玄使要來他的日常起居注一看,哪兒止是學劍,君子六藝、四般閒事、觀天占星、蒔花弄草……沒有一門課業是學得懂的。

霧雨覺得他年紀不小該正經讀書了,好心替他聘請了各位大儒,還怕他自卑,特意囑咐他某一門學不會不要緊,換一門試試,總有擅長的。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霧雨看向他的眼神都日漸憐愛起來。

笨,那是真笨呐。

玉子忱從對霧杳劍術的質疑,變成了半信半疑,最後成了不可置信。

他第一次能連貫使出劍招時,下巴驚得差點砸著腳,滿臉隻寫著三個字:為什麼?

霧杳教得心力交瘁,癱坐在竹塢外的石凳上,垂眸啜茶,敷衍道:“哦,我夢裡受菩薩點化學會的。”

玉子忱當即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地跪下。

霧杳一抬頭,正好看見他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肅聲喚道:“師父。”

她:“……”

為答謝霧杳,玉子忱使勁渾身解數軟磨硬泡了一個月,說是將霧雨奉為太上皇也不為過,在霧杳六歲生辰之際,替她爭取到了一次出門的機會。

窣雲山,山澤居。

霧杳瞥了一眼玉子忱端來的東西,蹙眉道:“怎麼又是棋子餅?”

“都說了,我沒有過生辰的習慣。”她以手支額,窮極無聊地望著遠方那片闃黑寂冷的夜空,“你留著自己吃吧。”

暗藏在山上的玄使呼吸聲如浪濤般灌滿霧杳耳朵。一起一伏,擰成一股堅不可摧的鎖鏈沉沉拴在霧杳脖頸。

能不能離開霧府又有什麼區彆呢?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

而且,出來放風這個行為,更顯得她像皇室養的一條狗了。

“啊,不吃嗎……”玉子忱眼中濃烈的期待與雀躍化為烏有,他畏怯地縮回了捧著糕點盤子的手,將滿是燙傷燎泡的指腹藏入袖中,訕訕笑道,“我第一次吃到棋子餅的時候,覺得世上不會有比這更美味的東西了。”

霧杳默了默,想到了前幾百世作為乞丐的玉子忱。

於他而言,絕囂園派發的那幾口剩飯,那幾枚棋子餅,或許還真是他一生中能吃的最好的東西了。

所以,就連後來送她的也是棋子餅……

“那,吃碗長壽麵吧?我帶了雞湯和自己擀的麵條,聽霧山長說,這裡常年有人打掃,東西很齊全,可以生火起灶。”玉子忱又道。

霧杳本想拒絕的,可玉子忱已經躍躍欲試地站起了身,便憊懶地沒有出聲。

對。她隻是懶而已。

絕不是在應和玉子忱這種過家家的行為。

小小的玉子忱站在板凳上煮完了長壽麵。

天空愈發黑了。

秋風寒冷,小東西的麵容氤氳在熱蓬蓬的白霧裡,一時間,眼瞳中的絮狀病翳似乎也淡了,有光麗的金色在溋溋躍動,他雙手端著碗,“祝師父歲歲年年有今日,安康喜樂,無憂無災。”

祝她長命百歲?

“還是彆了。”霧杳譏誚地扯了扯唇角,這一世的日子她過得簡直度日如年,“我隻希望你能儘快學劍有成,獨當一麵。”讓她早死早超生。

“還有,都說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師父。”惡心死了。

誰稀罕當他師父?

“不行!”玉子忱難得地板起臉,“助我擺脫舊日魘夢,授我安身立命之技,不是師父是什麼?我可不能再厚著臉皮一口一個姑娘地喊。”

霧杳:“……”

她咬牙道:“我覺得你現在才是厚臉皮!”

她越想越氣,“而且,我根本不喜歡過生辰。這破日子有什麼好慶祝的!若按照你的說法,我是你師父,那你這就是忤逆,一點兒都不尊師重道!”

“才不是破日子!”玉子忱又急又氣,聲音染上了哭腔,“是好日子!最值得慶祝的日子!”

霧杳煩透了這種拉拉雜雜一大堆的風俗節日。

難道她學著和正常人一樣看重生辰,就代表她也是正常人嗎?

不。

徒增可笑而已。

霧杳斜睃著眼睛,冷笑道:“你這種行為叫欺師滅祖,要遭天打五雷轟的。”

“轟!”

話落,一道雷聲劈落了玉子忱手中的麵碗。

烏沉沉的天空風聚雲湧,雷聲近得令人感覺像住在雲層裡。

玉子忱先是驚恐地瞪大了雙目,下意識想將身子團縮起來,但在聽到碗筷的摔落聲後,脫口而出“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就往廚房裡衝。

身法快得令霧杳傻眼。

一進廚房,見玉子忱抖如篩糠的腿正要邁上墊高用的板凳,霧杳一把將其揪了下來,“你乾什麼?!”

“我還多帶了,我還多帶了。”不知是害怕雷聲還是什麼,玉子忱語無倫次,“再煮一碗還來得及的,師父一定會健康長壽的……!”

霧杳簡直想一拳將他砸暈,“什麼時候了,還管勞什子長壽麵?你是想讓我這麼多個月的心血白費不成?!”

霧杳薅住玉子忱的腰帶一提,點了定身穴位,將他扔進角落的鬆軟草垛裡。

然後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柳笛吹起了《彤霞爛》。

當時霧杳試過很多辦法,柳笛隻是她隨手扯了片葉子做的。沒想到頗有效驗。之後便延用至今。

熟悉的曲子將玉子忱從回憶拉回了現實。

見他四肢漸漸鬆緩下來,不再顫抖,霧杳收了笛子,俯身替他解穴。

卻不料,將人一翻過來,卻是一張梨花帶雨的臉。

玉子忱氣息一抽一抽,眼圈通紅,滾燙的淚珠兒啪嗒啪嗒砸在霧杳手背上,“嗚,兆、兆頭,不是好兆頭……”

長時間被壓抑在喉嚨的哭聲,擠得他脖頸上的青筋漲得駭人,他驀地閉緊雙眼,嘴唇咬得出血,嗚嗚咽咽地痛聲低哭起來,“都怪我,連個碗也拿不穩……”

霧杳被這副究極蠢相氣得喟然一歎,“你怎麼就這麼能哭?這麼愛哭?”

她是要“用美好記憶改寫玉子忱對雷雨天的認知。”

哭得這麼傷心,她還能達成目的麼?

霧杳心累地往玉子忱身邊一坐,“好了,彆哭了小東西。”

想起平日裡她都會為他準備小枕頭小杯子,令他被溫暖與圓鈍包裹,她勉為其難地將他攬入懷中,以膝作枕,“我給你講故事。”

兀地,玉子忱打了個哭嗝,淚閃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渾身僵住。

“這個故事,有關月魄紙鈴。”

“傳聞上古時,有一種“災”,乃是死於山林間的迷途者與溺弊於江河中的水鬼所糾纏在一起的怨念結合體,在人間攪風攪雨,大開殺戒,且奸狡警覺,擅匿行蹤。”

“神女捉住了這種“災”。”

“之後,為了徹底將其祓除,跋涉於險山惡水之間,一一重回怨念們的魂滅之地,洗濯穢氣。”

“山野間生靈眾多,神女裁下一寸月光為紙,疊紙成鈴。銀鈴一枚枚一層層聚繞在側,提醒百獸切勿靠近,防止誤傷。”

“然而。”

“有一隻小鹿犢竟主動跳入了濃重的穢氣瘴霧中,被月魄紙鈴纏住,以一死換得了它的神明親自趕去為它解開罝罘,投下悲憫的一瞬注目。”

“其後,不乏有效仿者,避獸鈴反倒成了引獸鈴。”

“故而,在今天的琲朝,馭獸之物,多為剔透冰鈴之形;而引獸之樂,也多以《月魄紙鈴》為名。”

霧杳說話聲的輕重疾徐拿捏得恰到好處,如香爐中的煙氣,漫漫然浸潤周身。

語畢,玉子忱臉上已雨過天晴。

玉子忱眨巴著被淚水洗得澄澈明亮的金白色眼瞳,軟軟道:“我從沒聽過這個故事。”

“你沒聽過的多了去了。”

霧杳剛想說如果玉子忱以後乖乖的不作妖,她就給他再講幾個比這蠢鹿故事有意思一萬倍的,結果下一秒,聽到玉子忱心向往之地慨歎道:“真是淒婉的故事,好羨慕這隻小鹿犢啊。”

霧杳:“……”

“不過,我都快九歲了,師父以後不要再講故事來哄我了。”玉子忱臉紅地從霧杳懷裡逃出來。

感受到霧杳那小胳膊如豆團般的綿軟觸感還殘留在背上,他正色道:“我比師父年長,我會保護好師父的。”

雷聲滾滾,他的神情卻沒有動搖。

一陣陣山風吹得霧杳被灶台下的柴禾灰迷了眼睛,她略吃痛地嘖了嘖舌,“得了,你顧好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

“怎麼了?哪兒不舒服麼?”

玉子忱卻是極在乎眼睛的,知道霧杳眼睛不適後,緊張地摸著她的臉龐找準了方向,嘴唇湊近,替她吹了又吹,“呼呼~痛痛飛走。”

霧杳一巴掌推遠他的臉,“我沒你那麼嬌氣。”

作為習武之人,玉子忱的弱點多得致命。

怕雷、怕銳物,這兩點倒是治得差不多了,暫且不提。

還極怕痛。

尤其是眼睛。

稍微有點兒疼痛,就會驚悸心熱,喘嗽氣促,整個人遊魂也似。每次溫無緒給他試點新藥敷一敷的時候,表情就跟上刑場一樣。

霧杳問過他,究竟為什麼這麼怕。

雖說差點成為響馬的盤中餐的確是一樁令人魂飛魄散的事,可這輩子霧雨及時趕到,他也沒被傷著,不至於介懷至此。

玉子忱卻回答說,他總做同樣的夢。

夢裡,他被幾根刀柄敲碎了全身骨頭,摁在沸水裡,皮膚剝落,舌頭剪裂。殺了他母親的男人們拿出袖中響箭,用生滿倒刺的箭尾刺進他眼裡,整顆挖出。

這答案霧杳始料未及。

天底下,隻有榮枯症會多出宿世記憶。

而像玉子忱這般的,千百年來,霧杳聞所未聞。

就仿佛是冥冥中,

合該與她有一段夙孽……

所以,霧杳覺得,真不能怪她總對玉子忱萬般容忍。

還破例允許他把從窣雲山回程路上遇到的小野貓撿回霧家。

霧杳是頂討厭貓貓狗狗一類賣乖弄俏的小東西的。

但……

一切都是為了治療玉子忱的恐懼症!養貓有助於他身心舒暢!

助玉子忱克服頑疾,就是助他學劍。

助他早日完成心願,就是助自己達成諾言、儘快解脫。

嗯!

小野貓是隻玳瑁,玉髓綠的眼睛中混融了一圈碎金色。很笨,沒脾氣,逮誰黏誰。

關於它的名字,它的傻子主人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決定下來。

於是小傻帽抱著小傻貓找到了霧杳。

霧杳已經不知多少次被玉子忱用瑣碎事煩過。

她捧著快揉爛了的眉心,聽他自顧自地將話題延伸出去,一溜兒山路十八彎地亂繞。

然後繞著繞著,繞到了她的閨名上頭。

玉子忱撫摸著懷中小貓,眼神躲閃,手裡動作既像是有點忙,又像是十分閒,“說起來,我、我還從沒聽霧山長喚過師父的小字呢。”

霧杳筆尖頓住,墨汁將落不落。

她平靜道:“我沒有小字。”

其實霧雨是給她起過的。第一世的時候。

但也隻有第一世時。

所以她不記得具體起的什麼了。

空氣猛地凝住。

霧杳又奮筆疾書了一會兒防蝗之法,疑覺安靜,抬頭見玉子忱又在噗嚕噗嚕地掉著小珍珠。

小傻子一副心疼得氣兒都喘不上來的模樣,“難、難怪,我總覺得霧山長平日對師父……”

他將貓咪馱在頭頂,兩條短腿一搖一晃向霧杳奔來,臂膀張得寬寬的,比起要來安慰霧杳,更像求抱抱似的。

霧杳:“……”

霧杳想阻止他,但她吩咐過玄使,不許動屋裡布局一毫一厘,於是玉子忱輕車熟路地繞開各種瓶幾布設,呼啦一下圈住了霧杳。

他將那隻愛撒嬌的蠢貓塞在她懷裡,任它翻肚皮打滾,自己則輕之又輕地用濕噠噠的下巴貼了貼她發鬢,對天發誓般道:“我會陪著師父的,會一直一直陪著師父的。”

“滴答。滴答。”

墨汁暈染了一大片。

久久地,霧杳擱下筆。

她十分嫌棄地揩去玉子忱的眼淚,“有沒有小字,有什麼打緊的?隨時都能取。”

霧杳目光一掠屋內,落在玉子忱給她寫的詩幅上。

字很醜,但也很直挺,一筆一劃,力透紙背:

「海棠珠綴一重重。清曉近簾櫳。胭脂誰與勻淡,偏向臉邊濃。」

「看葉嫩,惜花紅。意無窮。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1]

霧杳隨便挑了個字,“胭胭。就叫胭胭好了。”

日光入室。

兩人重疊的影子忽地抖動了一下,像是兩片唇瓣淺淺開合。

“嗯?”霧杳耳朵側了側。

貼在她鬢邊的肌膚瞬間燙得嚇人。

“不,沒、沒什麼……師父。”

最終,霧杳沒能吃上九歲生辰的長壽麵。

但她吃上了十歲、十一歲……十三歲的。

期間,隨著年齡增長,饒是榆木腦袋如玉子忱,也開始發現端倪。

霧杳並不如她所說那樣,有掐人脖子的狂躁怪癖,溫無象也從不給霧杳把脈開藥。

有一回,玉子忱碰巧遇上了霧杳喝飲鴆與軟筋散,如釋重負般道:“怎麼師父的藥一月才喝一次?是不是師父其實快要痊愈,能出門啦?”

玉子忱總愛給霧杳從外邊帶些節日小物回來。

有花朝節的、上巳節的,清明、端午、中秋、冬至、元旦……吃的用的玩的,應有儘有。

末了,總要添上一句,“來年要是能和師父一起逛集市就好了”。

可這輩子,霧杳永遠都不會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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