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花綠的綢緞,一角繡上柳葉與燕子,底色是時節,繡工是景兒,景兒應上了時節,那就是最般配的。
繡了大半夜,到五更時分可算是完工了。布暖把汗巾子拿在手裡,襯著燭台上的燈火仔細地看。因著用了大心思,細致到一根羽毛,一隻爪尖,連胡椒粒小眼睛都是精光閃閃的,仿佛吹口氣就會飛起來。她馨馨然笑,想象著舅舅把它掛在腰上的樣子,就覺得自己能夠時時刻刻同他在一起似的。
她揉揉脖子,在長案邊上的圈椅裡坐下來。轉頭看看,天要亮了,晨曦映照在窗戶紙上,漸漸泛起了白。湖邊蛙鳴隱匿下去,間或的一兩聲,也是細得無以為繼。太陽才升起來一尺高,日光打不到枝頭,知了便是噤口的,這樣黑夜與白天交接的轉瞬,世界倒是難得的清淨。
昨天乳娘同她談了好久,似乎是嗅到了什麼不尋常的味道,從《女則》說到《女誡》,洋洋灑灑大半個時辰,再三再四地勸勉,布暖才發現乳娘的口才原來那樣好。
不過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金玉良言過其耳門而不入,布暖鬨不明白她到底要表達什麼,如果隻是做約束,這些話早年就
聽出了繭子來,絕不想再溫習一遍。所以口頭上答應,卻依舊堅持著自己的堅持,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什麼。
坊間的開市鼓響起來,一聲接著一聲。三十二街連綿成片,像個大罩子,把清晨的長安團團合圍。
她忙去推窗,叉竿一撐就看見舅舅寬袍大袖,冠帶齊整,正在桅杆下熄風燈。
她心裡雀躍,回身到鏡前抿頭。打開妝奩盒子挑頭麵,手指撥來撥去,把一盒首飾倒騰得嘩啦作響。終於在底層小抽屜裡找到了端午那天買的銀笄,往嘴裡一叼,三下兩下就挽了個髻。
前後左右照了照,不甚華美,有點像道觀裡添燈油的道童。她自嘲地笑笑,就這樣吧,她打扮自己的手段就隻有這些,要緊的是用上了那笄,她心滿意足。
披上半臂去拉臥房的門,門框在軌道裡劃過,那響聲在樓裡尤其明顯。探身出去看,廳堂裡的婢女們開始走動了,隔壁秀的房門也洞開著,窗戶裡的光亮照著牆上木雕畫,深刻的地方浮起黑厚的陰影。
她顧不得其他,把汗巾緊緊壓在胸前,趿上重花履便跑出去。
悶頭地跑,聽見趕出來的乳娘在身後高呼“噯噯,你往哪裡去”。她也不回答,飛快奔出大門,邊跑邊快樂著,好像一下子掙脫了禁錮,她乾成了生平最囂張的事。
水廊那頭的人看見她,停在平台上筆直地站著。她跑到彌濟橋頭上,在水榭前裹足猶豫。他討厭不請自來,他不發話,她不敢自說自話地再往前半步。
她揮了揮手:“舅舅,我過去好不好?”
他似乎考慮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頭。
她提起襴裙奔向他,他負手而立,見她一點點近了,唇角便不可抑製地上揚。
“怎麼這樣早?”他邁前迎她,“慢些,仔細摔著!”
她縱得急,一下收勢不住直撲進他懷裡。他微一頓,扶住了她,複退後兩步,笑道:“毛毛躁躁的,你奶媽子看見又要說你。”
“叫她去說,我隻當沒聽見。”她笑吟吟仰頭看他,“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的臉沐浴在晨光裡,太陽在她兩頰覆上一層油潤的膜,看上去像飛了金的菩薩。他低頭凝視她:“是什麼?”
她取出汗巾遞過去,稚氣一笑:“我答應賠個新的給你,你
瞧瞧,可還中意?”
那麵汗巾上還帶著她的體溫,他用力握了握方展開來看,嘖嘖調侃道:“好手藝,果然帶孩子還是有用的,如今知道孝敬舅舅了。”
她嗔道:“人家繡了一夜,可不是為了聽你倚老賣老。”
果然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他無奈道:“誰要你賠來著?我箱子裡還有好多,又不急著用。”心底裡卻暗自高興,上回藍笙得她一根繁纓,這回他算是找補回來了。
她說:“那不同,這是我做的呀!”
他嗯了聲,托著細看看,在邊角上找見一排小字——蕙風布暖。他的拇指在後麵兩個字上掠過,背轉身去便彆在了褻衣胸襟下。
她的溫暖散了,綢緞印著皮肉涼嘶嘶的。他突然有些懵,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貼身珍藏。想重新掛,計較了下還是作罷了。就這樣吧,不過是條汗巾!
布暖很興奮,有種孩子似的成就感。她急切地問:“你喜不喜歡?喜不喜歡?”
他抿嘴笑:“我自然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