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腳尖挫地,反倒沉靜下來,隔了一會兒問:“你今日要
上軍中去嗎?”
他北望碧洗台,嗓音略有些沉悶:“過會子要陪知閒回葉府,上次端午怠慢了,總要補償回去,宗族裡的人都等著看呢!”
她不說話,眼裡黯淡下去。他是個習慣深思熟慮的人,即便勉強,也能辦得圓滑練達。知閒是他即將過門的妻,他要顧全她,合情合理。
“我聽說知閒姐姐要在娘家小住,什麼時候動身?我回頭去送你們。”她笑了笑,“這一走有半個月瞧不見呢!”
半個月,對他來說已經是意外的收獲了。他把桅杆上升降燈籠的繩子綁縛好,撲了撲手道:“去給外祖母請過安就走,趕著沒熱起來,路上要好受些。”又道,“你彆送了,一夜沒睡,回去歇著吧!”
她搖了搖頭,笑道:“等送了你們再睡不遲。真奇怪,你說和她一道回葉家,聽著怎麼像是三朝回門似的!”她掩口打了個哈欠,懨懨道,“我先回去收拾收拾,過會子往外祖母那裡等著你們。”
他應了,看著她轉身朝岸上去,走了十來步又問:“你幾時回來?”
“葉府離長安不算遠,一天打個來回足夠了。”他說,“如果趕得及,今夜就會回來。”
今夜就回來,就和在衙門辦差是一樣的。她慢慢往回走,心道本來就該這樣,沒有成親,怎麼好住在人家府上!不過他們是表親,就算沒有結親,過夜大概也無妨。
她扁了扁嘴,他說“如果趕得及”,那究竟是趕得及還是趕不及?她咬著嘴唇快步走,真討厭模棱兩可!她甚至覺得知閒可以自己回去,為什麼一定要舅舅送!女人嬌氣過了頭,她是很瞧不起的。
越想越氣,越想越鄙夷。用力晃了晃腦袋,那銀笄從發髻裡脫出去,噗突一聲打在橋麵上。
她傻了眼,頭發簌簌鬆散,披掛得滿肩都是。她忙用手攏,也沒敢再回頭,狼狽地拾回簪子就往煙波樓裡跑。
乳娘眼裡含著憐憫,什麼都沒問,隻道:“吃些東西去吧!老夫人那裡請了裁縫,今兒要給你挑緞子裁衣裳的。”
香儂和玉爐來伺候她更衣,玉爐道:“一大早就有話同舅爺說嗎?這麼巴巴兒地跑出去,臉都沒洗,舅爺可嫌你像個蓬頭鬼?”
她不搭話,隻顧嘟著嘴在翹頭案前坐著。香儂歎道:“也是
舅爺好性兒,換了郎主瞧見你這樣,不罰著站牆根去才怪!”
“昨兒你屋裡燈亮一夜,做什麼呢?”玉爐蘸了桂花油一把接一把地給她篦頭,邊篦邊從鏡子裡覷她,“誰招惹咱們霸王了?瞧這一臉不痛快,想是挨舅爺訓了!”
“沒有。”她不耐煩,“趕緊的,我要上渥丹園請安去呢!”
於是飛快挽了髻子,飛快換了衣裳,飛快吃了早點,又匆匆出了煙波樓。
知閒早已經在老夫人這裡了,邊上隨侍著四五個婢女仆婦。老夫人打發人從後身屋裡取包袱出來,一一交給知閒身邊的人,當真弄得媳婦回娘家模樣。
“路上千萬小心,我叫人備了冰饢子在窖裡擱著,等要上車了差人去取。”藺氏拍拍知閒的手,“給你父親母親帶好,我到了蔚兮的好日子就過去。端午六郎沒過府拜禮,我怕你阿耶阿娘嘴上不說,心裡要不自在。你好歹在他們麵前周全,緊著給六郎說好話,顧全他的臉麵。”
知閒笑道:“姨母放心吧,我省得。”
“也是,算我白操心,六郎的臉麵不就是你的臉麵,哪裡有人打自己臉的!”藺氏招布暖過去,半攬在懷裡對知閒道,“
你隻管去吧,橫豎我有暖兒做伴,冷清不了的。”
知閒對布暖嫣然一笑:“是這話,暖兒在,我是放心的。”
布暖隻是覺得她的笑容很假,並不像之前那樣溫情了。但是抵觸也隻在私底下,麵上是不好流露出來的。她也不知哪裡來的虛偽勁頭,親熱地去挽她的胳膊:“有陣子見不著姐姐呢,我也不會說話,就像外祖母適才講的,一路順風吧!”
知閒道:“承你吉言了。我不在府裡,外祖母就托你多照應,我這裡先謝過你了。等你來了高陵,我領著你上外頭吃花肚去。高陵花肚可是一絕,許多文人墨客慕名前往的。”
布暖甜甜道好,暗中卻嗤,照應外祖母要她來拜托,她儼然自詡為沈府的女主人了!
正說著,容與從廊廡上過來,換了一身削薄的天青色襴袍,腰上束著雲頭腰封,鏤空挖出福壽的紋樣。沒有掛繁複的七事,單配了兩隻香囊,零零丁丁,卻極老成持重。布暖頭一回見他戴折上巾,烏紗的硬裹透出恣意的鋒棱。朗朗在簷下立著,不是儒士的遷就容忍,也不是武將的氣吞山河,介乎兩者之間,有種世事洞明的清醒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