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尚嬤嬤領了幾個婢女進來,人人手上托著錦緞,一律桃紅水紅的廣綾,再不然就是織了金的古香緞,真正的滿目綺麗不可方物。
“這樣豔!”她隻是笑,“我及笄了沒有穿過,讓我挑我是挑不好的,還是外祖母指一匹吧!”
門上小廝也領了裁縫進園子,過來恭恭敬敬給主家行禮問安。藺氏離了座兒囑咐量尺寸,揀了五六匹料子扯過來,一幅幅襯在她肩頭看成效。她生得白嫩,琉璃美人似的,穿什麼都好看。藺氏索性撂手不選了,對那裁縫道:“照舊各裁一套,要今年最新的樣式,隻是袒領做得小些,我們娘子尚待字呢!”又對布暖道,“衣裳多了不尷尬,不穿的關在箱子裡,哪天想起來再翻出來
就是了。橫豎料子都現成,沒的擱在庫裡轉頭忘了,時候一久要生蟲子。”
布暖抿嘴笑:“是,聽外祖母的意思。”
她對那些緞麵不是太感興趣,尤其是紅的,總覺得隻有知閒那樣豐腴白淨的美人才能穿出神韻來。倒是一匹印花的縐紗頗合眼緣,牽絲攀藤的描金下綻出規整繁縟的深紫色,要是穿上身,一定像根燙了金的茄子。
裁縫托出冊子上的紋樣來,告訴她這是“水銀盤”,這是“闌乾”,這是“燈果邊”,請娘子挑選。布暖斟酌了下,隨意點了幾樣就草草把他打發了。
“今兒彆回煙波樓了,夜裡和我睡。”藺氏溫煦道,“你來了這些天,咱們沒說過體己話。今夜六郎想是回不來的,到了那裡,丈人爹、大舅子哪個能饒了他?不喝個醉倒是斷不能依的!府裡就剩咱們倆,便互相做個伴吧!”
布暖不由得失望起來,她想也是如此,容與是寶貝疙瘩,品階人才這樣高的,哪家不得用心巴
結著?
失望歸失望,總不好表現在臉上,叫彆人看起來無緣無故,自己也說不出道理,因對藺氏的話應承著;“是,我過會子叫人送褻衣來,晚上伺候著外祖母,也好在跟前儘個孝。”思量了下,躊躇道,“舅舅又免不得喝酒,酒喝多了傷身子的,上次還聽他說燒心呢!”
藺氏歎了口氣:“沒法子,男人家的難處。官場上也好,親戚朋友間也罷,總不外乎酒桌上說話,從秦以來就是這樣的。你不喝,便是拿大不識抬舉,人言可畏啊。”說著不見有什麼難過的,像是見怪不怪了,“虧得他酒量算好,以前我娘家是釀酒開酒坊的,他跟我回外祖父家裡,酒釀放在荷包裡做零嘴吃,吃得上了頭就在梅花樹下睡。那時候他還小,七八歲光景,長得漂亮,大眼睛,瞧人兩扇睫毛撲閃撲閃的。他外祖父逢人就說‘我家小郎君俊俏,將來一準討個公主做媳婦’。到如今也不圖那些了,他自己爭氣,爵位不知比駙馬都尉高出多少。靠著女人做官,且
有窩囊氣好受!”
藺氏坐在席墊上娓娓地說,身後是擦得鋥亮的紅木五鬥櫃,能倒映出人影來。麵前的圓矮幾上鋪著絳色的墊布,一隻銅托子裡擱著白瓷的茶盅,她頓一會兒就去喝一口。布暖在邊上跽坐著,杯子裡的水麵降低了便往裡頭添。老夫人有個習慣,大熱天也要喝熱茶。布暖不厭其煩拎起茶吊注水,那水就翻滾著,蒸騰得雲霧沌沌。
對於容與的婚事她確實有些好奇,以他這樣的人才,二聖看在眼裡,就沒有動過把公主或族裡女孩指給他的念頭嗎?
藺氏慢慢地解釋:“你去看,朝裡點了名頭做駙馬的,有哪個不是憑著祖蔭的?說實在的,聖人(唐代管皇帝叫聖人)和天後不知道娶了公主委屈人嗎?有些人欺壓便欺壓了,大不了給個散騎常侍的空銜兒喂著。但有些人要倚靠著保家衛國,輕易算計不得。所幸容與和藍笙都有軍功撐腰,否則哪裡能等到這會子!”
香爐裡的塔子燒完了,下麵仆婦端著盒子來換
,用銅針撥一撥,再投進幾枚新的香篆。先前斷了的檀香又接上了,風口上飄蕩著,滿室彌漫。
布暖不太舒服,這種味道讓人想起寺廟裡高深的禪房,就是這樣子香煙嫋嫋。跪在蒲團前,頭頂兩側是齜牙咧嘴的各色羅漢,恐怖異常。仿佛在你磕頭的瞬間會撲上來,然後把你吞吃入腹。
藺氏是念佛的人,一旦沉寂,自然而然就數起了菩提。她見狀悄聲退出去,站在廊下眺望高牆那一頭。努力地想看到些什麼,可用儘了全力,隻有嵌在灰瓦上方的那片淡淡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