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空弦(2 / 2)

新娘子頭上蒙著蔽膝,雖看不見臉,藍色大袖連裳下的身段倒是極窈窕的。未出嫁的姑娘們對那身行頭心生向往,結結實實品頭論足了一番。布暖和四娘嘈切私語,等新娘子進了門檻,相攜著待要跟進去,不經意回了回頭,見容與就在身後,正卷著袖子同藍笙說話。

燈光掩映下,他的臉愈發的精細溫和。布暖的心又鼓鼓跳動起來,大場麵裡他仍舊是寵辱不驚的樣子,舉手投足有種恰配身份的明晰。這份淵雅是很稀有的,因此也更叫她沉淪。她孤淒地想,她這一生算是交代了,落到了井底裡,使出渾身解數也縱不出來。

藍笙有足夠好的修養和容忍度,先前和布暖的談話不影響他一如既往的同容與交好。不過說完全沒有芥蒂倒也牽強,但至少他還慶幸著,暖兒不敢對她舅舅剖白。這件事掩蓋在平和的外表下,大概可以一直維持下去。所以不造成三個人的困擾,也沒有粗糲的傷

害。

容與是毫不知情的,他對暖兒的所有感情都源自善性的長輩對幼小子侄的關愛。藍笙對自己說,隻要還能維持,總歸是樂觀的。

“蔚兮這一去如何?”他故意做出歡快的語調,仿佛這樣可以衝淡心頭的陰霾。

容與唔了聲,笑道:“還好,挨了兩下子,餘下的都給擋掉了。隻是他唱的催妝歌真難聽,在人家南窗底下聒噪半天,難為那新婦子忍得。”

很少聽他打趣,藍笙也來了興致,一遞一聲地鼓動他學兩句。他看了布暖一眼,她微微笑著,那麼認真的一雙眼睛!於是上將軍決定豁出麵子去,清了清嗓子哼唱起來:“昔年將去玉京遊,第一仙人許狀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

他唱歌的時候帶了點鼻音,抑揚頓挫頗有些意思。大概漸漸沒了把握,越唱越快,一麵唱一麵笑彎了眼,末了幾乎是蒙混過關,掩住口擺手道:“不成不成,我還不及蔚兮,叫人聽了笑話。”“唱得不賴,我瞧不比蔚兮差。”藍笙撐著後腰道,“回頭找知閒來

評斷評斷,她能聽得下去,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吧,彆愁新媳婦娶不進家門。”

布暖低下頭去,這話觸痛了她的神經。她暗暗想著,那時候自己不知身在何處,再熱鬨也不與她相乾了。

也好,巴巴地看著是種切身的損害。索性眼不見,傷痛惋惜之餘,心也就自由了。

她黯然去拉四娘,“拜完了爐灶該坐帳了吧?咱們瞧瞧去好不好?”對容與欠身道,“舅舅歇會子,我和四姨姨去了。”

他微點點頭,心裡難免不悅。她的反應很奇特,不知怎麼,總覺得像是有意和他保持距離似的。難道他離開葉府的一忽兒辰光發生了什麼嗎?想去求證,又有顧忌,自己未免霸攬得忒寬了些,捕風捉影,算怎麼回事呢!

正遲疑著,卻聽她叫藍家舅舅,問藍笙要不要一道去。

這下子容與頓住了,耳邊的喧鬨全聽不見了,世界恍惚突然一片死寂。夜風吹著,呼呼全灌進了他敞露

的胸腔裡,前所未有的飽脹。然後他抿緊了唇,抿著抿著,成了一種怪誕的神情,帶著蒼白的笑,然而冷酷無情。

藍笙歎息,他知道她為什麼要叫上他。擔心他管不住嘴,信不過他罷了。何等的傷人心啊!他憋屈,卻沒有勇氣表露出來,隻得仰著僵澀的笑臉調侃:“一口一個藍家舅舅,不知抗爭了多少遍,換個稱呼那麼難麼?”

他在看著!他也關注嗎?關注又怎麼樣,橫豎已經糟糕到了極點!她灰心喪氣,應了聲:“就叫!”明明是消極地,彆人聽來竟成了嬌憨的嗔怪。

容與的眉頭輕輕一蹙,複又熨平了。

遠處人群裡發出洪亮的笑聲,他突然感到厭惡。轉過身朝廳堂裡走去,隻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停靠一陣子,實在太累。

西南角的青廬外聚滿了人,接下來婚禮最隆重的環節要在裡頭舉行。上了年紀的貴婦們站在稍遠的台基前,臉上帶著慎重的微笑,看新婦子家裡派來的喜娘在百子帳四周灑上果子花鈿。

這是種特彆的儀式,叫“撒帳”。單把兜裡的東西胡拋一氣不行,還要念《咒願文》,嘰裡咕嚕像廟祝誦經似的一唱三歎,“今夜吉辰,張氏女與葉氏兒結親,伏願成納之後,千秋萬歲,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願總為卿相,女即儘聘公王。從茲咒願以後,夫妻壽命延長!”

下麵便是拜天地,吃合巹酒,程序複雜瑣碎。布暖早打消了看新娘子的念頭,木木地站在那裡,神魂飛到了九霄雲外。腦子裡深深鏤刻的無非是容與冷厲的表情,還有眼裡一閃而過的輕慢。

他瞧不起她,厭棄她,甚至憎惡她。可她卻敬重他,向往他,愛他。這樣大的反差,她情何以堪?

就像高樓垮塌下來,她的人生亂成一團。為了容身,被迫奔向這裡,又奔向那裡。最後無處可逃了,隻好呆呆立著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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