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煙蕪(1 / 2)

容與一手按著腰刀慢慢走過來,每一步都滿蓄著風雷。

他身上有堅硬的甲胄,日光下閃出萬點銀光。然而臉是冷的,胸口的鏡甲像他的心,大概也是冷的。

他沒有想象當中的失態,表情控製得很好。看著他們,像在看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到底要有怎樣冷冽的性情,才能做到任何時候都是得體的?布暖不懂,她想舅舅對她沒有賀蘭預料中的感情。她僅僅抱有的一點奢望也破滅了,他不愛她,隻是規矩嚴,不得不管束她。

他的眼裡無波,甚至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武弁擋甲的金屬和皮革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微微抬起下頜,隱約顯出一副探究和輕慢的神氣。

悲涼的情緒漫天升騰起來,她伶仃站著,指甲緊緊攥進肉裡去。深深吸口氣,真疼!疼了也好,在她心灰意冷的時候,多少還有一點可以托賴的清明。

容與越走越近,她不敢直愣愣地看過去,她心虛沒

底氣。間或瞥一眼,才發現虔化門上原來還有一個人——那是個俊秀的青年,紫袍金冠,富貴已極的排場。生得又是龍章鳳質的模樣,在那裡笑吟吟地負手立著。殿頂的日光斜斜照著他,一半明得耀眼,一半暗得隱晦。

布暖扭過身看賀蘭,他表情的突然轉變應該就是在那年輕人出現之後吧!她似懂非懂地琢磨,莫非他夜夜北望,盼的就是那個人麼?她癡癡地想,他果然是喜歡男人的,好好的一個翩翩郎君,做什麼要斷袖呢?可惜了兒的!

她喟歎的當口容與已至眼前,還是賀蘭先回過神來,拱著手熱絡道:“真巧,咱們正要走,前後腳的,差一點兒就錯過了。暖兒說熱,我才想著到前麵金井裡給她打些水盥洗盥洗。你瞧瞧,脖子上都有汗呢!這丫頭,果然是深閨裡的娘子。案後坐上三五個時辰就不成了,要人捏手捏腿的。胃口又不好,我怕她身子頂不住,正想往北衙找上將軍,問問她平素愛吃什麼,我好打發家裡人開小灶給她帶進來。這會子遇上了倒好,也省得跑一趟。”

布暖在邊上聽得寒毛直豎,暗忖著賀蘭口才真好,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分明日日壓榨她,讓她伺候茶水伺候巾櫛,到這時候全反過來了。眼下他說什麼都不好反駁,她把頭悶得更低,死盯著容與的皂靴,然後看見另一雙描龍鏤金的高頭履踏進視線。

“我早就聽聞蘭台新進的女官是六郎家的娘子,想必這位就是吧!”那金石之音像珠玉落在琴弦上,清透得淙然有聲。

尊崇的著裝,無可比擬的風儀,這才是真正的天皇貴胄!布暖愈發卑微地垂首,聽見容與說:“回殿下,正是家下外甥。景升豚犬,詮才末學之輩,叫殿下見笑了。”沉聲對布暖道,“還不來見過太子殿下!”

布暖叫他一喝嚇了一跳,忙斂袍伏地行稽首禮。這會子隻暗暗吐舌頭,賀蘭是該苦惱,戀上誰不好,偏是當今太子李弘。這隔山隔海的距離真不比自己好多少,這麼一來也覺他可憐,生出了點兒惺惺相惜的味道來。

李弘彎腰虛扶道:“快免禮,我和你舅舅是至交,

私下裡不必拘禮。”

布暖起身打拱,“殿下寬宏,奴不勝惶恐。”

李弘聞言笑起來,“我才說什麼來著,好好的姑娘入了官場,也學得男人家行禮說話,真難為她了。”

畢竟那是太子,太子麵前總不免處處留神。容與有火氣不好發作出來,隻淡淡望著賀蘭道:“叫監史費心了,她有苦夏的毛病,隔著灶頭隻怕吃不慣。若監史能行方便,在下自然吩咐府裡置辦吃食,不勞監史大駕。”

空氣中有靜靜的殺機,不習武的人感受不到。賀蘭飛眼乜李弘,轉而挑著唇角道:“上將軍何須見外,我同冬司簿交好,她如今在我門下任職,對她起居一應照料,常住義不容辭。”言罷為表親近伸手環她的腰,溫言嗔道,“在我跟前能言善辯,見了舅舅,竟成了鋸嘴的葫蘆麼?”

容與怒火直拱起來,他恨賀蘭的明目張膽,更恨布暖模棱兩可的溫吞態度。他花了多大的氣力去克製,才不至於把賀蘭搭在她腰上的手臂缷下來。

他不求她回應他的愛,因為不能夠,世俗不容許這

樣的感情。可她不能自尊自愛些麼?雲英未嫁的姑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男人舉止曖昧勾纏不清。那麼背著人又是怎麼樣一副光景,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他忍得人打顫,這炎炎烈日照不亮他心底的陰霾。他用力握著腰刀的刀柄,凸起的纏絲紋路深深烙進掌心裡。他眯著眼凝視她——湖蘭緞麵襴袍、周周正正的皂紗展角襥頭,眉若遠山,麵若瓊玉…多美好的纖麗的人!他在腦子裡描繪了千遍萬遍的輪廓,正脆弱地倚在彆人身旁。他覺得心臟被人下死手捏了一記,鈍鈍地、渾濁地、血肉模糊地痛起來。

布暖還是木訥樣子,賀蘭的戲演得是不是過了點?難道也有試探李弘的用意麼?她假作不經意地掃視李弘的臉,李弘的笑靨更深了,他看著賀蘭,忖了忖啟唇道:“表兄好事將近了麼?前日太液池晚宴上,敏月還抱怨哥哥怎麼到如今都不見有動靜呢!”

布暖頭皮一凜,這是什麼情況?弄巧成拙了麼?她錯愕地看容與,他彆過臉去,半晌才道:“殿下誤會了,容與的外甥女早就同晤歌有了婚約,隻怕監史是白費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