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是沒有鬼的(1 / 2)

久見秋生把無名的領口拉開, 看見他的胸口上被燙出了一片水泡。

“怎麼會被燙到?”他有點疑惑。

無名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被燙傷了, 愣住在那裡。似乎想到了什麼, 他忽然開始齜牙咧嘴:“一定是賣餅的人看不慣我!我就知道他……”

“原來如此。”

久見秋生微微蹙起眉:“一定是那個賣餅的人可憐你是個小孩子,於是就把剛出爐的餅給了你……但是餅這種東西剛出爐的時候可是很燙啊。”

“所以說難道是我誤會那個家夥了嗎?”無名底氣不足地嘟噥了一句:“我怎麼知道餅這種東西是燙的啊。”

“剛出鍋的東西都是燙的。”

久見秋生有些無奈地摸了摸他的頭……不知道何時起, 他似乎染上了“熱愛摸小孩兒軟毛”的惡習, 每每想要戒斷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地被某個小小的發漩勾引複發。

“我知道。”無名低著頭:“但是餅什麼的……”

他在過去那麼多的日子裡是那樣倉皇地頂著小偷或者小賊的稱呼奔逃在人群之中, 手裡拿著被人們丟棄在地上或者不慎落地的食物, 一邊跑一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塞進嘴裡或者衣服裡,大多數時候甚至連那些食物到底是什麼味道他都沒有嘗出來,就已經囫圇地把它們吞進了肚子。

餅是殘缺的, 是奇怪的形狀,沾滿塵土躺在地麵上的冰冷麵團,怎麼會與燙聯係在一起呢?

下意識地, 他把那一包新出爐的餅貼著肉藏在懷裡, 明明給了錢卻依舊鬼鬼祟祟地順著牆根走——當走到了城下町儘頭的時候,他開始飛跑起來, 就像是每一次偷完東西被人追著打的時候一樣,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他的腦袋裡似乎隻剩下“跑”這個字了,而腳下似乎生長著不停地催促著他的細碎的風。

那個有著與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紅發的孩子穿過喧囂的人群, 鑽過城門衛隨手揮下去攔路的木矛, 像是被風卷著的草一樣無依無靠而又不知結局地奔跑著,似乎要被卷到不知名的什麼地方去,粉身碎骨才罷休——然後他想起來,橋對岸的那個人突兀地出現在風裡, 試圖把他這團風裡的草攔下來,種進土裡生根。

要不要去呢?無名在那一瞬間猶豫了。他本來想帶著錢與食物跑掉,因為他很自信,知道當他想躲藏的時候從來都沒有人能發現他。

無名熱愛自由。

他比所有的人都熱愛自由,因為他曾經失去過。

把他從海難中救起來的水鬼魚郎是一個說不出好壞的人。說他不好,那一年海難發生時,他鳧水到了那艘散架了的船上,聽到嬰兒哭聲時選擇放下了手中找到的洋布,選擇背著無名遊回岸上;但是說他好,他就不會在無名長到三四歲的時候,像是對待畜生一樣用繩子牽著有奇特紅發的無名在市集裡展示,對著好奇地過來參觀然後把錢扔到無名身上的人們作揖。

“他的名字?”

忙著從地上撿起錢的魚郎一邊驅趕著想過來分一杯羹的市井混混們一邊苦思冥想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能起出來什麼像樣的名字:“夜叉?也不是,大概就是赤發鬼之類的吧。”

眾人哄笑著讓魚郎請酒喝,魚郎答應了,於是他把無名拴在用來綁牛的木樁邊上,自己鑽進那些連居酒屋都算不上的小酒攤裡,喝得酩酊大醉,麵紅耳赤。

在那種時候,無名往往就和那些與他一起被拴在木樁上的牛玩,玩它們的尾巴,然後被牛腿輕輕地踢過來踢過去。

……後來他覺得自己沒有在那個時候沒有被踩扁在牛腿下麵,或者被踢碎肋骨和內臟,一定是自己命不該絕。

這種日子在無名的記憶裡一直過到了魚郎被一位夫人召見。而那位夫人似乎對無名很好奇,要求魚郎一定要帶著無名去見她——魚郎穿上了自己自認為最好的衣服,然後把夫人的一位侍女誤認成了夫人。

“您呀,搞錯了。”

那侍女用扇子捂著唇笑,無名低著頭看著她和服振袖尾端上大朵大朵綻放著的芍藥花,感覺自己脖子上的繩索被勒緊了一點點。

這件事是一樁笑料,就因為這件事,一直坐在帳子後麵的夫人似乎笑出聲來,賞賜了魚郎一顆金瓜子。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拉開帳子,隻是在最後說了一句大概是“隻不過是一個尋常的異邦人而已”這樣的話,然後魚郎和無名便被客客氣氣地送了出去。

“異邦人。”

這個詞烙在無名的身上,就像是火一樣滾燙,即疼痛又獨特——原來不是赤發鬼啊。

是異邦人。

那一天晚上,魚郎在數著夫人賞下來的錢的時候,無名咬斷了繩子跑了。

他脖子上的那根繩子隨著末端被咬斷,自然而然地鬆開脫落,在他飛快地跑過橋的時候落在橋邊,被風吹落進河裡。

那一年他六歲,脖子上的繩子換來換去,把他連著頸部的肩膀磨出許多醜陋難看的血痂和繭。而在跑過橋的那一瞬間,無名自由了。

在這之前的兩年裡,他不停地流浪,依附著山林而活,像是一隻還沒有長大的狼,即使爪牙還遠遠不夠鋒利,凶狠與狡詐卻從不缺少。

而此時此刻,他就那樣抱著一個油紙袋的餅站在橋的這邊。

橋那邊的那個少年坐在河邊,掬著一捧水,仔細地給那個啞巴孩子洗臉。

他們似乎在說話——啞巴孩子的嘴唇一張一合,少年模仿著他的口型先連蒙帶猜地“讀”出他話裡的意思,然後嘻嘻哈哈地笑,篤定地說:“那個家夥一定會回來的。”

[假如他再也不回來了呢?]

日月丸問。

“那就希望他能活下去吧。”

這一次,無名依舊選擇跑過了橋。

他把自己的脖子伸進了一個無形的枷鎖裡,心甘情願。

“下一次不要把剛出爐的餅放在胸口處了,會被燙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