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馬的無妄之災(1 / 2)

“真是事情多呢, 那位紫藤姬君。”

騎著一匹毛色斑雜的老馬上, 武士隨口抱怨了一句。

他表現得很是煩躁,然而嘴角卻誌得意滿地翹起來——甚至出於這種喜悅, 他似乎想要揮舞馬鞭打一下自己馬兒以顯示自己的威嚴;但是到最後他還是放棄了。

因為他騎著的這匹馬實在是老而瘦,一副皮包骨頭的可憐模樣, 讓人覺得若是它吃了一頓鞭子,大概立刻就會倒下死去。

“誰說不是呢?”

與他同行的那位武士更加年輕一點:“明明是一個男兒,然而卻穿著女人的衣服, 事情和女人一樣多,真是上不得台麵啊。”

他們似乎完全忘記了,即使是隸屬於新夫人的武士,也屬於領主府;而紫藤姬是領主府地位尊貴的嫡子;不管怎麼說,紫藤姬都是他們所必須尊敬效忠的存在,即使真的“上不得台麵”,也輪不到他們說。

但是就算是說了又怎麼樣呢?赤池國和青土國這些年一直在開戰,身為來自青土國的已逝夫人之子, 重病纏身以至於要被當做女孩子養育的紫藤姬又能如何?

他什麼也不能做。

這種三言兩語的侮辱並不值得被送到領主的桌案上處理,而處理內務的新夫人自然不會真正地處罰自己的屬下。

由於並不夠美貌, 在紫藤姬的母親沒有逝去的時候, 明明她也是一國姬君, 卻處處被壓了一頭——而如今曾經壓製自己的女人已經去世,隻留下了一個羸弱無助的孩子,不取了他的性命已經是仁慈,更不要說什麼公平公正的善待。

事實上, 這位夫人大方地任由紫藤姬繼續苟延殘喘,某個意義上正是由於想要折磨他取樂——今天,就是七五三節,看到紫藤姬穿著女人的衣服被迫在女人的節日裡拖著病體艱難地對著她跪拜,她心裡彆提有多高興了。

……不管怎麼說,大概是由於阿霧付出的是一枚甲斐金山出產的純金棋子這麼昂貴的代價,她終於央求得效忠於新夫人的那兩位武士停了下來,同意去看一下情況。

當這兩個鼻孔長在天上的武士離去之後,剩下的兩位武士——他們是曾經效忠於紫藤姬的母親,而此時也依舊效忠於紫藤姬的忠貞之人,情不自禁地便開口問道:“為什麼要他們去呢?在下也可以……為什麼一定要給他們錢財去做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呢?”

阿霧的嘴唇艱難地開了又合,最後她終於壓低了聲音,痛苦地說出了這番話:“姬君……姬君是女孩子打扮,已經出落得很美麗了。”

假如說對他忠誠的兩位武士哪怕離開了一位,在這個危險而恐怖的世道裡會發生什麼都是不可預知的……哪怕是一點的可能,也決不允許!就算是死去,也不會讓姬君受到傷害!

一時間那兩位武士都目眥欲裂,然而卻又說不出話來,隻是緊緊地握住腰上的大太刀,下定決心要護得紫藤姬周全。

倒是阿霧有些疲倦地笑了:“倒也不是沒有好處……”

她頓了一下,想起如今那位新夫人便咬牙切齒:“那個毒婦強行把這兩隻走狗塞進我們姬君的躑躅冷泉館裡來,也不知道是算計著什麼。現在我給他們倆的黃金棋子隻有一枚,然而他們卻有兩個人,此番必起嫌隙。若是往後真要生事,多少也能露出些端倪。”

這番構思實在是她苦思冥想後靈光一閃,不過此時此刻效用倒還沒有顯現出來。兩個不知不覺已經入了算計的武士此時此刻還在高興,全然沒有想到一枚棋子黃金要怎麼分。

“雖然是破落戶,但是出手還蠻大方——誰知道是不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兩個人便繼續如剛才一樣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懶懶散散地往這邊走。

他們站在山坡上眺望了一下,似乎是一群孩子在那裡玩耍。

年輕的那個武士忽然便玩樂心大起,遂抽了馬一下——他的馬比他身邊那個老武士的馬看上去要年輕健壯得多,挨了一鞭子之後頓時便撒腿狂奔,從山坡上勢如破竹地往下向著眾兒童衝去。

此時此刻,這些貧苦人家的蓬頭稚子們尚還在笑——站在外圍的日月丸是啞巴,於是視力與聽力都比尋常人要好許多,忽然臉色一變,咬著笛子吹出了連續幾聲尖利的哨聲,撲進擠成一堆兒的孩子中間,奮力將他們硬生生地推開。

此時此刻,騎著馬的武士已經衝到了麵前。

看到兒童已經散去,他有些失望,於是便惡狠狠地瞪著日月丸,用力地一勒韁繩——於是那馬兒便嘶鳴一聲揚著前蹄站起來,眼見得要踩下去——

隻要被馬踩實了,推開了最後一個孩子但是自己還被留在原地的日月丸就算是沒有被踩斷脖子當場死去,估計也是粉身碎骨。

他睜大了眼睛。

千鈞一發。

風聲。

以及一句壓抑在喉嚨裡的咳嗽聲——久見秋生那一瞬間是想口吐芬芳的,但是就在他國罵都要被這個年輕武士逼出來了的時候,他終於想起來了武士的“切舍禦免”權,於是硬生生地忍住了自己小嘴抹蜜的**。

他從石頭上躍下來,借著衝力撲住日月丸然後在地上急速打了一個滾兒,硬生生地避開了馬蹄——那馬蹄從他的手臂外側狠狠地擦過,上麵釘著的馬蹄鐵在空氣裡撕裂出刀痕一般的風,連著久見秋生手臂外側被擦落的一大片血肉一起踏入塵土裡。

但是到底是踏空了——馬有失蹄,或許是因為這卯足了勁的一下踩了個空,隻見這馬兒忽然便一個踉蹌,前蹄跪倒,揚著的馬頭也控製不住地往石頭上撞去,眼見得要血濺當場。

久見秋生想到了什麼,頓時心裡一沉。

武士視馬如視刀,如果是這個武士的馬毀在了這裡,此地之人隻怕是一個也躲不過“死”這個字。

不行……不行……

他下意識地鬆開日月丸,按著地麵翻起來雙手扯住了馬的韁繩,蹬著石頭借著自己身體的重量往後全力一倒——韁繩連著馬的頭籠,而衝力實在是太大,那韁繩從久見秋生的手裡硬是往前拽,一瞬間上頭毛糙的硬鬃便被血染紅。

不能,絕對不能讓馬死!否則大家都會死!

久見秋生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雙手的掌心已經被刮得血肉模糊,根本不到一個呼吸之間,冷汗已經浸透了他渾身,而血從他的手指縫間開始往下滴落。

武士尚且沒有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揮起馬鞭反手抽了下去——當然是抽人而不是抽馬。

在馬嘴已經磕上了石頭的那一刻,久見秋生終於成功地把馬頭拽了回來。也同樣是那一瞬間,馬鞭狠狠地擦著他的臉頰抽在了他的上半身,撕裂了他的衣衫,打得他皮開肉綻。而後伴隨著馬頭被扯回來,他也背部著地,重重地撞在了四處散落著石子的土路上。

石子尖利的那一頭無聲無息地刺進他的背部,不過這種傷已經算是毛毛雨了。

這幾下兔起鶻落,隻在呼吸之間,甚至當秋生眼前亂繞著的金星和腦袋裡的嗡嗡亂響終於消失的時候,剛才被日月丸推開的孩子才開始後知後覺地開始哭——有幾個嚇傻了,連哭都不知道,整個人篩糠一樣抖著。

他們有的離奔騰著的馬兒揚起的蹄子之間的距離隻是一個手掌的厚度,鼻端至今還殘留著沒有刷洗乾淨的馬身上的腥臭味。

賤民的孩子被武士的馬踩死了也不會有人管,或許一吊錢就是命的價錢,甚至更少;也或許就此被踩碎肋骨或者腿骨,生不如死——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命,僅僅是踩傷的話,連錢都不會給。

幸次郎還坐在石頭上,秋生剛才從石頭上躍下來的時候把他放在了那裡,此時此刻,似乎是嚇呆了,扁著嘴就要哭出來。

日月丸愣了愣,伸手去捂住他的嘴。

[彆哭,彆發出聲音。]

幸次郎年紀很小,但是這些年跟著秋生走南闖北,很是會看人眼色,頓時要哭的聲音硬是憋在了喉嚨裡,眼眶裡溢滿了大顆大顆的眼淚。

這時候,反應快腦子還算清醒的孩子也都紛紛反應過來,捂住那些大哭的孩子的嘴,有的還是哭的就上手打,扇了幾巴掌頓時都不出聲了。

年紀大的孩子就近抱住年紀小的,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年紀大的就是要保護年紀小的,在這個時代的小孩子心裡天經地義。就連上戰場這件事,一家之中都是長男先去——父親做農活比長男總歸要熟練的。

馬跪倒在地上,噴著響鼻。

武士下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