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事記·叛臣傳》
君臣上下之定分, 猶此疆彼界之截然,違此向彼, 即為叛矣。善惡判於跬步,禍患極於懷襄,籲, 可畏哉!作《叛臣傳》。
……
那雙蒼白得宛如許久沒有陽光照射的手翻開史書。
《叛臣傳》第二十五卷。
……
[梭衣天皇十七年。
三月,有蛇自待賢門出於宮中, 長一丈五寸。
天皇大恐,遂聞出雲國覆滅, 國主富岡氏兵敗琵琶島, 於東館切腹自儘殉國。時源氏屬臣久見氏慕其妻顏色,娶為續弦, 赦其子之罪,貶為庶民。]
紫藤姬病危的消息傳到了久見秋生耳中時, 他披星戴月地趕回了主城, 留下無名與源次郎鎮守剛剛平定的赤池。
在他守在紫藤姬的病榻前時, 阿犬傳來消息——紫藤姬病危的消息莫名外泄,黃台國吞並甲斐半國後貪心不足撕碎盟約,出雲出兵襲擊青土六城中與出雲接壤的三伏山城。
“真狠啊, 小平太。”
久見秋生的神色一瞬間有些怒極反笑的意思, 然而很快他反而有些慘淡地悲哀起來。
“看來小平太壓製不住國中的舊臣,反被製衡……這樣一來的話……”
他閉上眼睛穩定了一下心神:“戰吧。”
出雲並沒有戰勝,這是毫無疑問的。當前來進攻的軍隊土雞瓦狗一樣被驅趕離開的時候,試圖趁此機會薅羊毛的人終於慌了, 派使者前來求和。
和解是不可能的。
假如說所有進犯者在派出一個使者送一些禮物的情況下就可以得到和解的話,哪裡又有國之尊嚴了呢?
何況這是一個相當合格的開戰借口……當紫藤姬已經可以斷斷續續地清醒過來的時候,久見秋生已經完成了兵力部署。
他的對手是和自己相當熟悉的富岡小平太,兩個人對彼此的戰術與想法都相當了解,因而這場戰爭比起赤池滅國僅僅五日而言可謂是“曠日持久”——但是在戰力的碾壓之下,有時候戰術並沒有辦法起到作用。
身為出雲國的國主,富岡小平太是被架在火上烤的替罪羊。他可以降,但是他又不能降。
一個姓氏百年的榮耀被係在他的身上,而這榮耀終於倒塌之時,也終將他壓得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這就是你娶了小平太之妻為續弦的理由?”
泉穀醫師有些難堪地笑起來:“也是,畢竟你每次國戰都斬草除根,不這樣沒法保住他最後的血脈。”
“外麵的流言已經傳成什麼樣了你知道嗎?”
他已經很久不喝酒了,這一次與久見秋生共飲簡直是喝得酩酊大醉:“他們說你對小平太的夫人愛而不得,遂逼死好友後以其子之性命逼迫其妻委身於你。這是你故意放出來的消息吧?久見,你,你,你真是!”
一襲黑衣的青年一如既往地把喝得爛醉如泥的好友扶起來,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這會毀了你的。”
泉穀醫師死死地攥緊了他的手,也不知對誰說,隻是喃喃道:“你真的想不得好死嗎?君臣父子,天地鬼神,你一個也不敬,一個也不放在眼裡……”
他再也說不下去,也不知道怎麼勸,隻能一杯接著一杯的飲酒。
醉酒的泉穀沒有注意到,久見秋生臉色白得不像是常人。
[五月,古泉天皇源氏元服,以政君為名。
時古泉天皇叱責久見氏婚娶無禮,令其休妻,久見氏不從。時彗星襲月,奉幣石清水宮。]
久見秋生走到廂房外麵時,廂房裡麵,富岡小平太的妻子正抱著她的孩子手持利刃警惕地坐著。
“是我。”
久見秋生低聲地說。
於是那個女人微微放鬆了心情,拉開了廂房的門。她懷裡的那個孩子已經五歲,有一雙黑乎乎的眼睛,和死去的故人一模一樣。
“隻要我還活一日,便會護你母子二人一日。”
青年如是承諾。
“多謝。”
兩人竟是無話可說,於是在屋中點燭一夜枯坐。
富岡夫人不知為何忽然想到兩人昔年曾經見過的那一麵,恍如隔世。
適合穿黑底桔花振袖和服的笑談,終成心底再也無法提及的傷疤。子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子而死。
終於元服的少年也在自己的廂房裡一夜枯坐,將那本《萬葉集》投入火中。
他看著火舌燎燒著《萬葉集》的紙頁,不知為何流下淚來,又毫無所覺似地伸手入火中把那本《萬葉集》硬是拿出來,用袖子胡亂地想要撲滅上麵的火。
阿霧尖叫著抓住他的胳膊,半夜召了泉穀醫師來,然而他的手上還是留下了扭曲的燙痕。
“主君大人既已元服,便不可隨心所欲。”
那人如是傳了一句話過來,人並沒有來。
言語如刀。
[八月,甲斐國覆滅,國主藤原氏紋信君**於天守閣。
其弟權中納言藤原紋道進讒言於梭衣天皇,天皇遂召古泉天皇,於堂下匿刀斧手數十欲斬之。
時久見氏隨侍,梭衣天皇不複敢言昔年贈臣之語,遂摔杯為號,無人出。
久見氏提刀斧手令牌,言此牌之主於高天原飲酒不歸,常憶藤原君。藤原紋道大懼,棄折而奔,匿於梭衣天皇衣後。久見氏懷刀而上,斬之於天皇足下。
梭衣天皇遂以袖覆麵,叱久見氏乃蛇君。]
久見秋生漠然拭去刀上鮮血:“亂臣賊子,得而誅之。”
他對於梭衣天皇把他罵為蛇君之事沒有任何反應。反正權貴之間都有他的惡名,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梭衣天皇本來就是藤原氏的傀儡,現在藤原氏既然已經滅亡,他自然也無法在天皇位置上坐多久了。
恨他的人很多。
不缺梭衣天皇一個。
如果這個從頭到尾都是彆人手中的傀儡的天皇罵他幾句心中會開心的話,罵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把自己喉嚨裡的血咽下去——自從他一個接著一個滅亡各國之後,本來永遠沒有任何變化的身體越來越脆弱了,就像是上天不容許他這樣做,於是用這種方式阻止他一樣。
但是無所謂。
無名不用擔心,而主君大人的身體似乎也變得好了很多,這些日子已經可以自己獨立地處理政事,而且相當合情合理,有明君之相。
我還有多少時間?
久見秋生如是想,看著自己愈發削瘦的雙手。
一定要來得及……他歎了一口氣。
隱隱覺得,天下一統之日,便是自己身死魂消之時。
值得,一個人的命換曆史改寫,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