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大旱。奉幣石清水宮乞雨。
是日大雨降,十日不絕, 淤塞街道,枯井生泉。久見氏自因罪囚於朱羽院,居常憤怨, 似有不臣之心。
時天皇年少,下覽民生, 見百姓哭於市:“大水,山頹河溢, 大人有冤哉!”
遂釋之。
久見氏北向而跪諸神, 不跪主君。古泉天皇叱其無禮,不聽。
君臣情義遂絕。]
先是大旱, 又是大雨。
這一場雨下得很大,一夜連著一夜, 久見秋生睡的昏昏沉沉, 醒來又見到泉穀醫師坐在邊上。
……
久見秋生覺得這些日子泉穀醫師真是有些倒黴, 被夾在自己和主君之間裡外不是人。
“主君大人這一次可沒有要見你啦。”
泉穀醫師搶著說了話:“他是聽說你身體似乎不大好,叫我熬點藥給你調養身子。”
“這又是何必。”
話雖然不冷不熱地這麼說,久見秋生還是接過了那碗藥慢慢地吞下去:“婦人之仁。”
這句話實在是尖銳又不客氣, 堵得泉穀醫師說不出話來。
他有些無奈地對久見秋生低聲道:“你和主君大人置氣做什麼?難不成得他把你一杯毒酒毒死了你才開心?你和他說些軟話也就是了, 我瞧著主君大人心裡是掛念著你的。”
“我要他掛念我做什麼?”
久見秋生隻是冷笑了一聲:“我要他心裡掛念著天下。他往後是要做天下之主,是要為君的。我氣他收了我的兵權也不過是一時,其實是氣他不知輕重。戰中換將,是為大忌, 這個道理到現在也不懂,還以為自己是幾歲小孩兒麼?”
“你可彆說這樣的話。”
泉穀醫師幾乎要被久見秋生沒輕沒重的話駭得跳起來,慌慌忙忙要去捂住他的嘴:“他可是咱們的主君……你要是收斂一些,也不至於鬨成今天的模樣。”
“你要我怎麼收斂?”
久見秋生對著泉穀醫師也沒有什麼說話的心思,隻是摸著那藥碗神色複雜地笑了笑:“君弱臣強,自古以來都無解。”
我這是命數已儘,喝藥有什麼用?嘴裡一點味道也沒有,我從來都是嘗不到味道的。
泉穀醫師不再說話,隻是垂著眼睛看了一眼藥碗,又看了看彆處。
這藥喝下去……
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有些難過又有些悲涼,隻是渾渾噩噩地把藥碗拿起來,難堪地笑了笑。
“保重。”
“保重。”
兩個人道了彆,又下起了雨。
……
久見秋生又醒了。
恍惚間他看見一個人坐在他身邊,睜著那雙好看的眼睛看著他。
哦,是日月丸。
“是日月丸啊。”
久見秋生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活生生地坐在這裡有什麼不對,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伸手去摸他的臉:“過去了好多年啦,你怎麼好像沒有長大啊?”
日月丸是啞巴,說不出話,隻是微微偏頭,把自己的臉頰靠在久見秋生的掌心上蹭了蹭。
他小時候就喜歡這樣,現在怎麼還喜歡這樣?久見秋生有些想笑,伸手去摸他的頭發:“我如今有空了,帶你去玩,好不好?”
[嗯。]
日月丸點了點頭:[要下將棋。]
“下將棋?”
久見秋生有點驚訝:“將棋可是隨時都能下哦,真的不想出去玩嗎?”
[下將棋。]
日月丸固執地說,把將棋的棋盤拖過來,在地上擺開。
“好好好,下將棋。”
久見秋生縱容地把棋子都輕輕擺好,示意日月丸先行,皺著眉佯裝抱怨似地笑道:“哎呀,我都已經快要忘了規則了。”
日月丸下棋很莽撞,是新手的模樣。久見秋生簡直是泄洪一樣地放水,但是日月丸還是下得十分菜。這讓想要故意想讓的久見秋生有點苦惱。
“你怎麼和那孩子似的。”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抱怨著:“我本來想在滅了黃台國北條氏之後尋個理由沒聲沒息地死在什麼地方的。這樣的話,大家都乾乾淨淨地全了顏麵。隻是那孩子連這一時半刻也等不得,非要臟了自己的手。”
這話裡埋著生生死死,偏生這個人輕描淡寫地說出來,還說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兵權他既然想要就問我要便是,為什麼非要這麼粗劣地搶呢?他問我要,我還能不給他嗎?反正我也要死了。”
“教了他這麼久,他還是糊裡糊塗的。要是我不願意給兵權怎麼辦?他把我召回來,無名可還在邊境待著呢。無名啊,我也知道,單單是虎符調不動他的。若是他一個想不開叛亂了,要鎮壓內亂又是一場大麻煩,萬一北條氏趁機崛起,日後必然成心腹大患。”
“我都不知道我應該生氣還是應該高興。”
他喃喃道,覺得眼前的場景都和霧一般迷迷蒙蒙:“我應該罵他婦人之仁的。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索性將我鴆殺或者斬首都可以。用我的命立他的聲威,雖說狠了一點,我死了也能放心——這樣做他就徹底是一個合格的君主了,就算是往後寫進史書裡都是要被人讚歎的事情。”
“君君臣臣,臣臣君君。”
青年分明是一個人坐在將棋的棋盤之前自言自語的:“不過也就是那點事情罷了……此起彼伏,你消我長。臣子是刀劍,是棋子。手握利刃不會使用會被利刃所傷,棋子放錯位置則全局崩毀,他這樣怎麼為君,怎麼為君!”
他似乎是生氣的,然而說出這番話來卻又心裡清明,反而更加難過:“他終究還是我護著長大的那個孩子,我知道的。他秉性聰明,隻是要做君王,還太年輕了。”
似乎有什麼東西滴在他的頭發上,然而抬起頭來卻什麼也看不見,隻是一片霧蒙蒙的。
“我心裡好難過,難過得要死掉了。可我又不敢死……”
久見秋生輕輕地說:“我怕我一死,那個孩子壓不住下麵的老狐狸,這亂世就又回來了。但是我真的一點也不再想活了。”
“我沒什麼好留戀的,活著也沒有什麼意趣。”
“無名已經長大成人,他雖然做事混賬,但是和小野獸一樣聞到危險的味道就會繞著跑,我不擔心他。”
“幸次郎過繼到源三郎膝下,源次郎待他如親弟,凡事都不要我操心。何況他現在翅膀硬了,我管他,說不準他還要恨我呢。”
“小平太拋下我先走了,還要我幫他照顧老婆孩子。這人一直到死都這麼臉大,我真是想不通。不過這事情我交給了阿犬去做,阿犬會做得很好的。何況隻要我一死,便是礙著情麵,姬君大人也不會對他們母子倆如何。”
“阿霧小姐也先行一步。泉穀說她病逝了,這真是……唉,生老病死,誰能逃過。”
[泉……]
“你說泉穀啊……泉穀看上去糊塗,實際上心裡門兒清。他現在就是個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我剛才對他甩臉色,心裡好過意不去。”
“這是人……要說事情也不剩幾件了,北條早雲是善戰的人,隻是他不會練兵,又總喜歡劍走偏鋒,隻要堂堂正正地與他交戰,他便無計可施。他底下幾個兒子這些年鬨騰的很是厲害,黃台內部千瘡百孔,最多也就一年,必自取滅亡。再思來想去的話也就剩一個梭衣天皇,不過他雖然性格懦弱,但是個聰明人,要他退位也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