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儘君辭去(1 / 2)

“他不來嗎?”

年少的主君站在銅鏡麵前, 仔細地係上天皇才能穿的黃櫨染禦袍的腰帶,當說這句話的時候, 他並沒有回頭,隻是凝望著銅鏡裡的自己。

明日他就要登基了。

梭衣天皇隻是恐嚇了兩句就立刻同意退位,真是廢物。

銅鏡映照的人影並不清晰, 宛如夢幻泡影。鏡子裡的人熟悉又陌生,紋路複雜的衣袖由於這裡光線昏暗而顯得有些詭異的晦澀。

“久見大人稱自己因病難行, 不願前來。”

報信的人如是說。

“這樣嗎?”

他聽見這位年少的天皇如是冰冷地說:“他病得不能走路又如何?我要見他,就算是爬著他也要爬過來見我。”

這道口諭忠誠地傳到了久見秋生的耳朵裡, 但是事實上他已經病得起不來榻了。

身上冷得沒有什麼知覺, 但凡多說了幾句話喉嚨就發疼,會咳嗽出斑斑點點的血來。

如今他身邊隻剩下阿犬一個, 偶爾阿犬的師傅西平喜二郎也會過來看他。

西平喜二郎就是一個平平凡凡的畫客,人家看在他徒弟阿犬的麵子上才勉強用眼睛看他。如今久見秋生見棄於君王, 阿犬既不另尋高就, 又不在人前顯露名聲, 自然也不再有人關注他,反而叫他來去自如。

傳口諭的人說出這話的時候,西平喜二郎正在給久見秋生畫像, 阿犬無聲無息地侍立在旁。

說來好笑, 他初見久見秋生時做的可不是什麼好事,叫久見秋生當場逮著丟進牢裡,沒想到如今倒是修身養性,真的畫那些花草樹木了。

“我早就不再畫那個什麼東西了。”

久見秋生坐在廊下, 西平喜二郎在那邊捏著筆畫他,故意說些輕鬆的玩笑話逗他開心:“那時候畫人,還不是因為要養阿犬這個小崽子,就想著做一些來錢快的事情麼?後來阿犬跟著大人您做事,我吃吃用用都不用操心,心裡便後悔,想要改邪歸正。怎麼改?害!我仔細想了想便決定再也不畫人,就這樣和以前一刀兩斷。”

“那怎麼如今又畫了?”

“大人不是尋常人,是畫中人。”

西平喜二郎拍他的馬屁:“我這人有毛病,瞧見那些個長得好看的人,不畫下來,心裡就覺得可惜。”

久見秋生知道他是故意說討喜的話,雖然心裡並沒有什麼歡喜可言,卻應景地笑了笑。於是西平喜二郎覺得自己很棒,便繼續沒個完兒地絮絮叨叨,說些諸如城外某棵樹幾百年沒有開花,但是前幾日忽然開花的雞毛蒜皮的小事。

便是這時候,傳令的人來了的。

於是朱羽院裡便忽然安靜了下來,死一樣寂靜。

半晌,久見秋生就笑:“罷了。”

西平喜二郎有些愣愣,就聽得那形銷骨立的青年道:“臣領旨。”

“就不能……就不能不去嗎?”

從來都隻知道畫畫的畫師心裡惴惴不安:“大人你的身體這麼不好,要是路上受了風……”

他實在是個傻的,一點也不通政治,也不明白這世上總有明知道前麵是風霜刀劍也不得不前往的死路,兀自在那裡擔心久見秋生的身體。

這人實在是天真得好笑。

“無礙。”

於是那白衣的青年便對他笑了笑:“你為我作小像,不是才畫到一半麼?待你畫完了,我還要回來看的。”

於是西平喜二郎便也稀裡糊塗地應了一聲“哦”。

“走吧。不是要讓我入宮恭賀麼?”

久見秋生不再看西平喜二郎,他身上真的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便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阿犬扶著他上了馬,他已經沒有力氣走馬了,隻是伏在馬背上,微微地垂下眼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手裡的木雕。

阿犬牽著馬繩平靜地走在街道上,路上沒有人認得出來這個伏在馬背上瘦得脫了形的男人就是他們曾經崇拜到了極致的久見大人。

久見大人可是一身黑衣,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的戰神,他騎上馬能夠奔襲千裡,下了馬能夠刀斬佞臣,冷泉城的少女十個有九個想要嫁給他為妻,少年個個都想入辰巳午未四騎。

他必須是戰神,也隻能是戰神。

有人說他是源義經轉世,傳得有鼻子有眼,為什麼?因為都是終其一生之戰未有一敗。

誰又知道這些盛名之下的人已經形銷骨立,眾叛親離。

此時此刻,久見秋生一出了孤冷的朱羽院,耳邊立刻便傳來鬨嚷嚷的喧囂聲。

他仔細一想……哦,由於梭衣天皇自請退位,新天皇繼位,又是大赦天下又是觀禮,再加上一些亂七八糟的賞賜,所以整個冷泉城比過年了還要喜慶。

倒是好一番人間煙火。

曾經在烈火中被燒得枯萎的紫藤花又已經長了起來,隻是如今花期過了,已經謝了,想要再看見還要等待明年春。

幾個孩子追逐打鬨著從馬前麵跑過去,無憂無慮地笑著,笑聲一直飛揚著飄起來,傳進久見秋生的耳朵裡。

他忍不住也笑了,笑著笑著便開始咳嗽,吐出幾團黏乎乎的血塊,把素白的衣襟染得斑駁。

阿犬聞到血腥味回頭看,用帕子想要把久見秋生襟上的血跡擦拭乾淨,但是卻越擦還越汙穢了。

“今天不應該穿白衣的。”

久見秋生歎了口氣:“這麼好的日子。”

阿犬搖了搖頭,固執己見:“白色好。”

“好嗎?”

久見秋生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對誰說,或許是對木雕說。

路口幾個小孩兒在玩扮演的遊戲,其中有一個披著黑色的一塊破布,手中握著一根長樹枝,神色嚴肅地對下麵幾個小不點激情澎湃道:“今日我們被狼狽驅逐,來日我們必將百倍奉還!我以久見氏的榮耀起誓,必報妻女山之仇!”

忽然聽到“久見”這個詞,久見秋生一時有點錯愕。但是很快他意識到這個小孩……似乎在扮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