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時代的初奏(1 / 2)

鬼舞辻無慘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是一個下雨天, 冰冷的,沒有城下町的館城裡, 穿著黑衣的侍女為了那個年幼的孩子的死一個接一個自刎,血流成河。

他就那樣看著。

看著那個孩子休克後醒過來,在一地死人間發愣, 看著叫做阿霧的侍女抱著那個孩子哭,而流言四起, 說那個孩子是一個用彆人的命獻祭才活下來的怪物。

那個孩子越來越古怪了,他背負著怪物的罵名艱難地在不見天日的寂靜館城裡苟活著, 如同沒有靈魂的玩偶一樣熬了五年, 直到十三歲那年他的兄長心血來潮來看他,被驚豔的目光裡帶著男人看女人的欲念。

但是當他想做那種事情的時候, 那個孩子差點死了,於是他驚慌地離開, 並且心虛地讓一個姓泉穀的醫師來給這個孩子治病。

結果這個醫師意外把這個孩子變成了鬼。

當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在陽光下行走之後, 這個一直被所有人踩在腳底的孩子冷酷地在夜色中殺了幾乎所有人, 逃進了亂世之中,墮落為一隻沒有人性的怪物,並給自己起了新名字——鬼舞辻無慘。

夢醒天色已暗, 鬼舞辻無慘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 但是卻莫名其妙地翻開史書。

當看見那個熟悉的名字後,他的心才安定下來。

旋即空蕩。

[梭衣天皇十九年春,北條早雲兵敗,切腹自儘殉國於魚須嶽, 天下初定。

久見氏將兵歸,逾越曰:天下可圖也。

天皇聞言遂知其有反心,隱忍不發。問其大勝而歸有何欲得,乃答朱羽院雅,欲為居所,遂賜之。

其時諸臣因其聲威而拜,有鄙民名為犬者時勸久見氏反,遂私謀顛覆。

秋九月,久見氏之弟無名反,古泉天皇自將而往,久見氏稱病不從。

是夜與家臣謀於朱羽院,欲發兵襲禦駕,又通禦醫泉穀令毒殺天皇。部署已定,待其門客犬之報。其子源幸次郎幸信自繼於源次郎文鳩之弟膝下承嗣,明君臣之禮,聞之而驚,上書告久見氏欲反,表於天皇。

天皇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源幸次郎幸信謀,詐令人從府中來,稱無名降,召群臣。

梭衣天皇於宮中聞信,意恐,乃曰:“我安得罪何故而召我哉?雖無道之皇有七駑臣則不失天下,然吾孤無一助,何其悲!”

遂除璽袍,出待賢門,西麵拜,自請退位曰:“愚鈍不任天下事。”

古泉天皇故辭之,梭衣天皇側身不受禮。乃接璽,擬號古泉。

遂詔久見氏曰:“吾以古泉之名君臨天下,雖病亦應來賀。”

久見氏入,天皇縛之於庭,賜鴆酒,披發覆麵而葬。]

這些話他很熟悉,因為這些話正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讓史官記載在上麵的。

到底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呢?

鬼舞辻無慘已經算不清具體的年份了,因為他活得實在是太久,久到了他幾乎快要產生了史書上記載的或許才是真相的錯覺。

有時候他隔著無數的文字看著被記載在史冊上麵的自己,宛如霧裡看花。

那個人真的是我嗎?

不知道。

曾經那麼想要元服禮,然而在真正元服之後得到的名字似乎並沒有在心上留下痕跡,現在已經有些記不清。

今天……

唔。

容貌美麗得鋒利的鬼物從寬架上挑選了一件黑底藤花紋的色留袖披在身上,側坐在鏡子前為自己梳頭發。

當發髻梳好之後,他對著鏡中人微微笑著;這麵鏡子依舊是銅鏡,在西洋鏡流行的時候他依舊在用銅鏡,這很奇怪,但是絕對不會有人,或者說鬼,會來詢問這件事。

在打扮停當之後,已經化為一個美豔女子的人撐起傘,經過一扇扇門,走出這座有些死氣沉沉的宅院。

不過意料之外的是有一個少年正瑟瑟發抖地縮在他家的門口,似乎是等待著他出來一般蹲在門柱邊上;他做學生打扮,但是應該很是清貧,在夜風裡手被凍得縮在袖子裡,臉頰通紅。

當看見鬼舞辻無慘款款而來的時候,他有些激動地站起來,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似乎是由於羞澀,他說不出話來,有些訥訥。

看在他高束成一個馬尾的黑發,鬼舞辻無慘勉強容忍了他的無禮,保持微笑問道:“請問你是?”

“我……我……”

說出這番話對於少年來說似乎是一件十分大的挑戰,但是他終究還是鼓起勇氣——聲音細若蚊呢地說道:“我是冷泉學堂中年級的學生諏訪部響凱……”

“哦?”

“雖然十分冒犯,但是,請問這家的主人是那位源氏嗎?”

“這裡的主人的確姓源。”

鬼舞辻無慘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明豔,他那張塗了鮮紅口脂的唇微微勾起,帶著一點蠱惑與血腥氣息:“小先生,你有什麼事呢?”

這位女子的容貌實在是明豔得咄咄逼人,響凱不敢多看,心中猜想這位大概是這家主人的妻子或者姐妹,於是便低下頭去,細聲細氣道:“響凱今日來,是,是想要向先生借書。”

說出借書的話的時候,這個大概十四五歲的少年還是忍不住由於貧窮而難堪地臉上泛紅,倒豆子似地把前因後果吐出來:“小生姓諏訪部,是諏訪之地的慈幼局出身的孤兒,今年十四歲了,靠天皇陛下垂憐設立的補貼讀書。這幾日學堂中教授平安末代的史論,要自己帶書去……”

意識到麵前的女子正看著他,響凱的心裡越來越沒底,聲音也越來越小:“我,我真的手裡沒有閒錢買書了,又不想被趕出學堂。教我的先生說城東有位源氏大家,家中藏書萬卷,心地善良,讓我來借書手抄一份……遂貿然來叨擾,罪該萬死。”

他心中其實不抱什麼希望,因為他的出身貧賤,所以學館裡的夫子和學生都不大看得起他,已經幾次三番地試圖把他趕出學館;響凱已經想好了要是真被趕出去,就給人抄書為生,但是終究心裡還是想要努力一下,於是真的過來找了這位傳說中的城東源氏,沒想到真的找到了。

“平安末代?”

鬼舞辻無慘垂眸漫不經心地敲了敲傘柄,斜睨了響凱一眼,緩緩道:“那可是好久以前的時代了,現在學館裡等閒會要學這個?”

“小生……小生修得是史。”

響凱又臉紅了:“小生自幼便好聽講史的說書,那些故事都聽得爛熟於心。於是常常追思往昔人物,目眩神迷,於是進了學館便以史為科……”

於是打扮成女人的青年便有些薄涼地笑起來,輕輕道:“我的哥哥一定願意借書給你,你且隨我來。”

這是一處古雅的書房,在梁上懸掛著一排陳舊的繪馬,偶爾隨著風會不停地晃動著。

書籍被整齊地擺放在架子上,中間那一幾小案上有幾本書翻開,用與整個居室都格格不入的西洋畫藏書簽彆在某一頁。

牆上掛著一些花鳥魚蟲的古畫,保存得很完好,上麵有“西平齋人”字樣的章印。

鬼不動聲色地把小少年騙進了書房裡,自己收起了傘,去內室換上舊式的白直衣。

每一年他都有那麼幾天壓抑不住自己生吞血肉的**,既然這個年輕的學生撞上門來……

幾乎沒有聲息地,他緩緩走到響凱的身後,手已經化為扭曲的怪物一樣的口;但是當他意識到響凱正專心致誌地看著的書的那一頁時,他微微皺著眉把手恢複為原樣。

鬼的血肉快速生長收縮擠出了一些黏膩的聲響,自從進來就被書迷得目不暇接的響凱根本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死,他聽到聲音後才想到自己現在正在主人的書房裡,頓時不好意思極了:“對……對不起!實在是太引人入勝了!”

“無妨。”

鬼舞辻無慘把那卷書合上,準備放進書架裡。吃人不可避免地會弄出很多血來,他不想讓一切與秋生有關的東西沾上血汙與肮臟。

“請問……”

當黑影已經快要纏到響凱腳脖子的時候,他終於又鼓起了勇氣說:“你一定也是很崇拜久見秋生大人的人吧?”

……已經冒出來的黑色怪口勉為其難地回到黑暗裡,鬼舞辻無慘麵無表情地看著響凱,他的眼睛開始泛紅。

“是又如何?”

響凱卻沉浸在找到同好的驚喜中,渾然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生死就在一瞬間:“我就知道天下不會隻有我一個人崇拜這位戰無不勝的蛇君的!”

他激動地搓了搓懂得發紅的臉頰,從自己身後背著的書箱裡翻出一遝稿子來:“太偏頗了啊!世人的評價!從小時候我就覺得說書的先生總是一臉北條早雲是失敗了的梟雄的遺憾模樣完全不對勁吧,明明久見大人是堂堂正正地擊敗他的!”

“雖然很奇怪,但是小生已經搜集了很多的史料,打算給久見氏這樣的一代梟雄寫一本客觀公正的傳記……這是我寫的開頭,請先生斧正!”

鬼舞辻無慘十分地想要吃了他,但是身體很誠實地接過那一遝稿子開始看。

他翻得很快,才看了幾頁就不忍直視地閉上眼睛:“這是模仿《源平興亡錄》寫的吧……筆鋒的確有點那時的意思,但是文法上的錯誤也太多了!”

“啊……”

響凱有點失落,但是他很快鬥誌昂揚起來:“果然先生是大家!”

當稍微冷靜了一點後性格內向的少年頓時臉又紅了,小小聲地問自己能不能向他請教文法,以及借書——“我一定會愛惜書籍,連夜抄完歸還回來的!”

“讀書也必專,歸書也必速。”

宛如從古畫裡走出來的病氣公子冷冷地說,把一卷《平安末代史略》從架上抽出來,丟進響凱懷裡:“若有汙損,以命來換。”

在響凱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夜色裡的時候,在千年的時光裡已經幾乎被剝離了人的感情的鬼王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難得有了一點感情的波動。

算了,讓他多活幾天吧。

他忽然便沒了狩獵的興致,坐在窗下展開了將棋的棋盤。

棋盤擺好,無人落子。

恍然間,他站在窗外,看著窗下一大一小兩個人對坐,穿著灰藍色和服的人輕輕地把金將放在王將身邊。

“秋生,你又輸啦。”

那個雌雄莫辨的少年正笑著說:“不能那樣走哦。”

“為什麼?”

“金將不能斜退,也就是沒法回頭啦。”

作者有話要說:  鼓鬼響凱:求生欲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