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梨夫人街の醫(1 / 2)

煙氣從鐵路的那邊升起,裡麵的味道嗆得人想要咳嗽, 天灰撲撲的, 停在樹枝上的鳥雀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 小雪初降。

得了肺結核而又沒有人奉養的人們蜷縮在一起躺在被拆毀了一半的神社還有頂部的這邊, 在地麵上的細雪與淩冽空氣間的晨霧裡憔悴地昏睡著。

街燈隱約能夠照亮這一角,那種隱隱約約的刺激性汽油味多少給了人一些悲哀的暖意,但是還是有很多人已經在昨夜裡死去了。

沒有人知道靠在鳥居下麵那個瘦得皮包骨的少年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他扶著鳥居, 站在那褪去了紅色的柱子邊,整個人就像是要融化進去了一樣,沒有人關注他, 甚至連看他的人都沒有。

不,或許有一個。

“小林,小林!快點回來, 在那裡會被凍死的。”

一個老太婆一邊咳嗽一邊縮在那裡喊他。

她和小林一茶沒有血緣關係,家裡的男丁都已經死在了大戰裡,又染上了肺結核病, 去了租界的醫院,治也治不好——後來沒有人庇護就被丈夫的表兄弟從家中的房子裡趕了出來, 見到同病相憐且孤苦無依的小林一茶, 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幾分照顧之情。

“凍死他算了。”

一個眼窩凹陷,嘴唇青紫的女人躺在那裡譏笑了一句,她的兩頰乾癟蠟黃,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的頭發拖在頭頂上, 手中卻緊緊地捏著什麼東西不放手。

大戰剛剛結束,聽說勝利了。但是這與這裡的人並沒有關係,美好或者充滿希望的東西都已經失去,而且就算是勝利了政府似乎也沒有撈到什麼好處,更不要說剛剛才順著戰爭扶搖直上的橫濱,這邊協議還沒簽署,那邊就被各國的租界瓜分得隻剩下了小小的一片地方。

但就算是這樣也依舊有人來橫濱討運氣,想要搭上洋佬的路子——世道真的是越來越亂了。

被稱為小林一茶的少年此時所在的,無非是隻剩下死人和快死的人的地方。肺結核也好,其他什麼病也好,不想活的人都在這裡苟延殘喘著渡過最後一段日子。每個人都在信神與不信神之間動搖,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望不到頭一樣。

等死。

小林一茶哆嗦著對自己蒼白的手哈了一口氣,麵無表情地把已經被拆毀了一半的神社呲出來的木料狠狠地往外一抽。

木料落在地上。

“小林!”

他的動作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小林一茶轉臉望著他們。

因為冰冷,有些像是霜一樣的東西黏在他的頭發上,顯得有些狼狽,又有些奇異的決絕:“再不生火,就要被凍死了,大家。”

大多數人的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麼話也沒有對他說出來,大多數低聲地念些什麼,內容大抵是請神靈恕罪之類的話。

或許也說了類似於假如神靈要責怪的話,就責怪小林好了之類的話——小林一茶對之一言不發,隻是爬到了神案下麵去掏火柴。

……火柴被老鼠咬斷了柄,似乎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燒著了兩根,焦黑的頭,剩下的全都灑在了地上。

少年把火柴掏出來使勁地擦了兩下,但是沒起火——橫濱太濕了。

角落裡一個小女孩哆嗦地往角落裡靠了一點,眾人神色各異,隻有那個牙尖齒利的病女人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把那個小女孩往後擋了擋。

小林一茶走到小女孩麵前,扯著她的衣領子把她往前拉了一下,臉上依舊是陰沉的表情,很快他從小女孩的手裡抓出一隻半死不活,屁股上似乎被燒禿了毛,還留著一個小小牙印的老鼠。

小女孩閉上了眼睛,但是沒有等到巴掌,隻是感覺手裡一空。

“啪。”

睜開眼睛,小女孩發現那隻老鼠已經被小林一茶捏著尾巴倒提在手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他抽老鼠也相當認真,陰沉著臉,好像老鼠欠他錢。

老鼠被打得轉起來,吱吱地慘叫著。小林一茶把鼻子湊到它被燒禿了的地方聞了一下,毫不意外地聞到了一股微弱的焦肉香。

他張開了嘴。

……不吃。

這個感覺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小林一茶向來遵從自己的想法,他從善如流地閉上了嘴,捏著老鼠的尾巴,提著它慢慢往鳥居那裡走。

遠遠的,有一輛黃包車順著連塵土都凍得硬邦邦的路往這邊來,上麵的兩個人看上去似乎很有錢。

[小林一茶

異能者

異能力名:瘦青蛙,彆輸掉

異能力效果:當感到猶豫時,會意識到哪一個是有利於己的選擇

狀態:肺結核·中期]

……

“我們也不願意再經過這個地方……主要是比較晦氣,總是死人。”

拉著車的車夫正忙著和路上的兩個貴客講話,不過說不準隻有一個人是貴客,他心裡想。此時在黃包車的車座上麵坐著,或者更應該說是擠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衣冠楚楚,另外一個勉強給自己套著一件不怎麼合身的舊大衣,連領帶都歪歪扭扭。

很明顯被車夫認為“可能不是貴客”的是那個頗有點不修邊幅的青年。

而聽見車夫的話時,他忽然露出了一個黑暗的笑容:“我殺的人說不準比在這裡死去的還多哦。”

車夫肉眼可見地渾身一僵。

“……你不要嚇唬他,森君。”

和他擠在一起的青年醫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要是醫生救不活的人就算是醫生殺人的話,那麼地獄裡現在應該塞滿‘罪無可赦’的醫生了。”

“好醫生下地獄,壞醫生走四方~藤野君一定沒有聽說過這句話。”

“森君是說,好醫生即使努力想要救活某些患者也無可避免治療的失敗,但是壞醫生隻要誰也不救就可以逃脫罪孽的束縛嘍。”

“正是此意。”

森鷗外半個身子伸出車廂,探頭看了看:“廢棄的神社那裡好像站著一個小孩子,我看看是不是傳說中的座敷童子……啊,手裡提著一隻死老鼠,假如是鼠疫就糟了,真倒黴,我大概遇見了鬼童,快走吧。”

藤野醫生:“……”

您的心真黑,要是座敷童子真的遇見你可真是他的倒黴。

他伸手把森鷗外往車廂裡扯了一下:“彆掉下去摔斷骨頭,說不準真的會死的。”

“給自己治療骨折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不要危險發言,拜托了。”

黃包車就這樣經過小林一茶,卷起了一陣冰涼的風,撲在他的臉上,堵住他要說的話。

“真倒黴,車夫,回去看看吧——我簡直服了你了,森君!”

當黃包車跑到了路口的時候,被“鼠疫”這個詞牢牢抓住了心跳與呼吸的藤野嚴九郎終於忍無可忍地用帕子捂住臉伸出頭往回看。

車夫開始轉彎往回去。

“假如不是鼠疫的話我再也不會來這裡了。”

緊鎖著眉,他如是說:“我可是考慮到你要去物資供應所才專門讓車夫繞了這一段路的,但是恕我直言,這裡簡直讓我潔癖發作——神社對麵就是臭水河,就算是神也會逃走的!”

“大概吧。”

森鷗外趁著藤野嚴九郎側身看外麵的時候挪了一下身子,更加舒服地占據了一塊地方懶散地躺在那裡,他的目光順著正在往汙水河裡倒的垃圾往上看,看見了垃圾車,以及一個臉色麻木的瘦弱男人。

他患有肺結核。隻是看了一眼,森鷗外就大概判斷出來了,因為症狀實在是過於明顯。

假如好好修養的話……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想著,當看見這個男人在垃圾車裡撿出了什麼東西放在嘴裡費勁地吃起來的時候,他垂下了眼睛。

或許過兩天,推著這輛垃圾車的主人大概就要永遠躺進地下去了。

然後就會有人接手這輛垃圾車,不停地把垃圾往這條已經淪為臭水溝的神奈川支流裡傾倒。

“先生,你有火柴嗎?”

什麼人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是一個有著鬆樹一樣青色短發的少年,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聳動著肩膀。

他在忍耐咳嗽的**。

微微有點發紅的蒼白臉頰,是不是因為肺癆引起的發燒呢?

或許是。

雖然森鷗外沒有回答,小林一茶卻毫不氣餒。

在猶豫問哪一位先生借火的時候,他已經下意識地選擇了藤野嚴九郎。對森鷗外也這樣問一遍隻是為了防止被懷疑而已。

“我不抽煙。”

森鷗外仔細地端詳著他,目光甚至在他手中的老鼠上停留了一下——雖然還活著,但是完全沒有老鼠的尊嚴,屁股也被燒禿了一半。

“為什麼要用火柴呢?”

藤野嚴九郎則已經拿出了打火機,他有一點‘微弱’的煙癮,是自從大學時代就已經染上了的壞習慣,所以帶著打火機也是正常的。

他由於擔心這裡爆發鼠疫而回來探查,然而意料之外卻被一個少年借了火。這是一件令他不快的事情,但是古人有言“來都來了”,不是鼠疫多少是一件好事。

“不要亂碰老鼠!”

儘管他的心已經放了下來,但是依舊怒目金剛似的對小林一茶凶了一下。

小林一茶默不作聲地把老鼠塞進口袋裡,接過打火機。藤野嚴九郎跟著他往神社裡走,森鷗外勉為其難地也跟著下來:“藤野君,這樣貿然行事說不定會被傷害的哦。”

“森君什麼意思?”

“比如將你騙進去之後就會將你亂棍打死剝掉衣服和錢財。”

“……”你做個人吧。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神社裡已經生起火來了。

小林一茶又從搖搖欲墜的神社牆上掰下來一塊木頭。他那雙手細瘦得可怖。

有人似乎說了什麼神社燒光了明年冬天怎麼辦之類的話,但是誰都知道這裡的人大多數根本活不到下一個冬天。

今日是個陰沉的雪天,沒有太陽,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清晨會到來。

……

報童們已經像是老鼠一樣活動起來了,他們穿過高聳著的歐式鐵欄,謹小慎微地踮著腳尖踩著褐紅色的鏤空地磚把報紙送進那些住著洋大人們的巴洛克風格建築。

這裡的道路修得很好,路標立在十字路口中間,上麵用花體字寫著“蘭賽拉大道蒙克羅街”,邊上倒著一個被拆下來廢棄不用的木板,上頭是“神奈川區南鶴目町-3”。

一個兩頰都被凍紅的孩童抱著一摞報紙搖搖晃晃地從路標下麵經過,稚氣的眉眼間有些惶然。

在他的對麵是一座洋公館,淡粉色外牆,白色線條,外飄窗台,彩琉璃窗,欄杆上通雕著古希臘舉瓶女神,微笑柔美可親。

他就這樣站在路對麵失神地睜著眼睛看著那女神雕像極具母性的側臉,愣了一小會兒才一路小跑到門口,用被凍紅了的小手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在門房的窗。

“報紙。”

沒有人回答。

報童左顧右盼了一下,看見牛奶車停在一邊,暖呼呼的牛奶浸在洋鍋裡,周圍沒有人,門房應該正在和送牛奶的人說話。

他的眼睛盯在牛奶上,再也不能動了。

那隻顫抖著的小手緩緩地伸出來,撞到了車窗上的玻璃。

不知道什麼時候,癟癟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咕嚕叫了兩聲,就像是怕叫人發現一般。

那個孩子就那樣站在那裡,呆呆地盯著牛奶車看,良久,再次伸手,在牛奶的車窗上哆嗦著糊下來一層薄薄的雪。

就那樣看著半開著的車窗後麵的牛奶,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無意識地把手舉到了嘴邊,狗似的伸出了舌頭舔上麵的白花花的雪。

鹹的。

是眼淚淌下來了,鼻涕也淌下來了,黏糊在已經皸紅了的臉上。

“乾什麼!”

送牛奶的人此時已經出來了,狠狠地將他一推,又掰開他的手看他是不是偷了牛奶,連報紙也亂翻了一氣,瞧見他隻是不聲不響地縮著站在那裡,護著懷裡的報紙,心中生了點邪念,笑嘻嘻地伸手從他有些肥的褲腰往裡摸,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屁股。

“乾霖娘,你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門房把抽了一半的煙呸在地上,大步走出來把送牛奶的人扇得暈頭轉向,一腦袋撞了車窗——那人連忙捂著頭看了一眼車裡牛奶沒翻,這才賠著笑對門房道了一聲我往後都改,蹬著車走遠了,才暗搓搓罵了一聲“就你娘的多管閒事”。

這邊門房把報童扯起來,看到他手上的報紙已經濕了,頓時著了急,巴掌揚起來,到底沒扇下去。

正這時,一個穿著西裝,留著小胡子大油頭的男人從洋館裡公雞似的仰著頭出來,瞧著這邊亂糟糟的模樣,不禁皺了眉,裝腔作勢地摸了一下脖子上那個緊扣到令人呼吸不暢的領結:“把他攆out去,報紙重訂one份。”

“……是,管家。”

“是sir。”

那管家頗為驕傲地揚起嘴唇。

門房僵了一下,連忙點頭:“sir。”

洋館二樓的小陽台上,女仆端著裝著鑲銀的瓷質餐盤刀叉無聲無息地放在小幾上。

門房拎起了報童的領子。

女仆給夫人脫下了鏤空的真絲手套,放在木盤中放在一邊等待香薰。

門房把報童推到了街上。

“用本邦人去管本邦人,還是很好用的。”

那夫人的目光越過極儘花哨的琉璃窗看著外麵的這一出鬨劇,笑著對自己的女仆如是說:“我親愛的小南希,你可知道為什麼?”

“狗為了不被主人拋棄會竭儘所能地表現出自己的尖牙利齒。對主人越是卑躬屈膝,對自己的同類就會越凶狠……”

她輕輕掩住嘴唇笑了。

報童被推倒在馬路中央,懷中的報紙也四散跌落,幾乎全數被沾濕,黏在柏油路上。

他蜷縮在那裡,整個人輕輕抽搐了一下,很快爬起來慌張地想要把那些報紙拾起來。

報紙臟了,就賣不出去了……

要是賣不出去,會被打的,還要賠給人家錢……家裡的貸款利滾利,怎麼也還不完,那天聽見父親和母親商量等姐姐來了初潮就把姐姐賣給放貸的人當妾……

一張報紙飄到了路那邊,黏在堵住了下水道的雪堆上,有汽笛的聲音遙遙地穿過霧氣傳過來。

車,車開過去,報紙會被碾壞的!

咬著牙,他到底還是舍不得報紙,直到車燈已經穿過了霧照過來,他才抱著報紙往前跑——

“吱!”

令人牙酸的聲音。

指甲修剪得圓潤美麗的手提起西式白菱茶壺,紅茶從像是血一樣從雪白的茶壺肚子裡順著壺嘴往外淌,在精致小巧的杯子中心打出一個急促的漩渦,像是一隻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般注視著天花板。

很快,紅茶開始沉澱成一種乾窒的褐紅。夫人帶著花邊洋帽,她今天穿的淺綠色綢裙上刺繡繁複。當紅茶已經到了恰到好處的時候,她才將茶杯舉到了唇邊優雅地抿了一小口。

唇上胭脂透骨豔紅。

好亮啊。

家裡,點燈了嗎?

姐姐……

積雪還沒有掃乾淨的馬路中間,那個孩子撲倒在那裡。

他最後抽搐了一下,伸手去抓下水道旁肮臟的雪堆上的那張報紙,手指在橫跨整個版麵的“橫濱市長會見美國駐日大使”的巨幅照片上麵抓撓了兩下,僵硬不動了。

汽車停了下來,自稱為sir,打扮得不倫不類的管家嫌棄地脫下手套去試他的呼吸,很快他重新戴上手套,在他的臉邊丟了一枚銀元,跳上了車,順便宣布:

“沒事,沒死。”

他心中緊張,因為他沒有試到氣息。

那個孩子已經死了。

破財消災,真是晦氣。

門房點頭哈腰,看汽車已經走遠了,連忙去試他的鼻息,手一抖,卻也說:“沒死,沒事。”

可彆賴在他身上……

他拔腳就想走,但是忽然貪圖起那枚銀元來,悄無聲息地把那枚銀元攥在手心裡,這才若無其事地往自己的小屋裡一鑽,銀元也藏進枕頭夾層裡。

他剛放好,忽然看見有個人像是個鬼似的搖搖晃晃從路那邊走過來,直直地瞧著他。

那是一個披頭散發,瘦瘦高高的男人,麵部線條顯得有些陰柔,在這麼冷的冬季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夏季和服。門房懷疑他是煙鬼,因為隻有煙鬼才會把自己的冬衣在夏季當出去,冬天沒錢贖回來,不得不穿著夏衣。

“你在這裡晃蕩什麼?快滾!”

他有點心虛。

“那孩子,似乎病壞了,醫館……醫院,在哪裡?”

那男人輕輕問。

“醫院?”

門房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

那個笑容很難形容,驕傲,鄙夷,悲傷,無力,複雜矛盾的無數含義亂糟糟的混在一起,才成了這個看著就可笑的笑:“你要帶他去醫院?你有幾個錢?正經的醫院隻有租界裡有,單單看診就要一個大洋,更彆說治了。”

“……”

那男人愣了愣,他沒想到錢的事,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自己用錢買東西了,這些事情都是阿犬負責做的。

阿犬不在。

他還有些迷糊,腦袋也不清不楚,隻知道要付出這一世才能讓日月丸活過來,遂渾渾噩噩地沿著街邊走,瞧見有個孩子倒在這裡,明明是死了,人都說還活著,於是心想大概是自己弄錯了,的確是活著的,還有救,遂想救一下他;此時遭到門房一問,倒是腦袋清醒了一點,知道自己八成沒錢。

“那你們病了,怎麼辦?”

“找診所唄。”

門房有點茫然,他心道連這個都不知道,這人八成是傻子:“收錢也很貴,他娘的,專門嚇唬病人騙錢,天下行醫的都一個樣,病人要是治好了,醫生要沒飯吃的。”

“能賒賬嗎?”

“沒錢你裝什麼大蒜瓣。”

聽了這話,門房如是嘟噥了一句,但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不敢看這人的眼睛,隻覺得黑得邪門,遂歪過了頭去:“整個橫濱就沒有允許賒賬的診所,不過聽說在歌廳賭場那邊有好些黑醫,可以去碰碰運氣。”

說完後他還補了一句:“你也不怕凍死,是不是抽大煙抽壞腦子了?我說你身上要是有債務不如就算了,我聽說在黑醫那邊賒賬和放貸沒什麼區彆,還不起的話尋常放貸的也就打你一頓,那些人聽說會斷手斷腳挖心肝。”

門房不算壞,也不算好;他現在說這些話時,心是好的。

然而這一點好心終究是沒用處,眼睜睜瞧見那人過去把那死孩子背了起來,便真要去找黑醫了。

“管他去死。”

門房心道。

他這樣想時心裡一顫,因為那個孩子的確是死了。

這條小小的人命並非全是他的過錯,但是依舊壓在這人身上,叫人喘不過來氣。他站在那裡瞧著那人把地上的報紙也拾起來抱在懷裡,往街那邊繼續搖搖晃晃地走,心中越來越沉重,見那人回了頭。

他並沒有笑,也沒有做女兒態,隻是回頭悵然若失的模樣,便叫人心裡無端地一跳,生出難受的心情來。

眼見得他回來了。

“你往後彆抽大煙了。”

門房無端地悶悶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嚇了一跳,萬一那人答應了,自己又要怎麼說?

幸而這話沒有回答,大抵是那男人沒有聽到。倒是又輕言細語問道:“花街……就是歌廳,賭場在南町麼?”

“一直往那頭走,瞧見臭水河就順著河邊往下遊去,就看的見了……是南町,不過現在改名叫蓓梨夫人街了。”

“多謝。”

聲音依舊很輕。

……

“森君,下次我再也不會捎你一程了!”

藤野嚴九郎捂著鼻子。

森鷗外提著有些老舊的柳條箱從黃包車上爬下來,不以為意地笑著:“下一次的事情下一次再說。”

來時空空的柳條箱裡現在已經塞滿了從物資供應所裡買的酒精與藥物,鼓得像是要爆炸出來——因為他剛才從藤野嚴九郎那裡巧言令色多要了一些藥物和酒精,藥物塞進了包裡,酒精實在放不下了,正抱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