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黑幫還是被爐(1 / 2)

沒有人能夠繞過黑幫去談論橫濱這座城市。

這種野蠻的,帶有永恒的暴力意味的組織就像是基因一樣埋在這座新生城市的血脈裡, 就現在而言, 大概過了幾代人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或許再過那麼幾個世紀, 後人再回望這個時代, 會有某些性格愛好偏僻的專家學者寫出什麼類似於從黑手黨看一個城市的發展史之類另辟蹊徑的書籍出來,把這座城市的前生今世剝皮抽骨了拿出來擺在書架上叫人看,才能一窺它的本來麵貌。

第一代港口黑幫在剛開始的時候主要成員其實是替洋人乾苦工的貧民窟百姓,由於橫濱的飛速發展, 本地人與外來人之間在搶奪有限的工作機會時爆發了激烈的鬥爭——最後雙方在付出了大量血的代價後終究融為一體,在一代目的帶領下凝聚成為了由殘酷的規矩、家法,和江湖義氣維係著體係的黑色組織, 牢牢把控著港口的控製權,於是得名“港口黑幫”。

出身於草莽的一代目的傳奇成為了擁有野心的眾人爭相效仿的對象,於是在這塊黑色的土地上, 進入了黑幫群雄並起的時代——但是手段老辣的港黑一代目將這些年輕的小狼們全部緊緊地壓製在了手下,在十餘年的努力下讓港口黑幫始終維持著龍頭的尊嚴。

不得不承認他是一位有智慧的梟雄,能夠遊刃有餘地在洋人與橫濱本土人之間維持著岌岌可危的關係, 但是當大戰爆發的時候,他已經老了;而當統領著眾狼的狼王顯現出疲老之態, 往往會被趕出種群, 而一代目或許正是為了避免這種結局,而過於急切的想要證明自己的武力,然而卻不幸戰死。

大概比起在不久的未來因為力不從心而被驅趕下台,他寧可要這樣一個轟轟烈烈的結局。

當他死去後, 港口黑幫立刻陷入了群龍無首的境地,各個派彆無視明麵上的二代目的命令互相爭權奪利,嚴重地內耗了幫派的力量;而一直對橫濱的裡世界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洋人則趁此機會暗中插手——

得到了他們的扶持後,擁有精良的武器與裝備的GSS組織異軍突起,在大戰中途的某一個夜晚聯合港口黑幫內的奸細發動了蓄謀已久的突襲,一舉奪走港口的控製權。

當用來安身立命的港口被奪走後,港口黑幫的眾人才紛紛反應過來,然而為時已晚。趁此機會始終得不到認可的港口黑幫二代目趁機命令諸乾部將港口的權利上交,轉而讓他們去經營各個歌廳賭場的生意。誰都知道他的打算——現在港口方麵的擁有實權的人已經全部換成了他的親信,雖然港口本身還被握在GSS組織的手中,這些職位不過是空頭支票而已。

這引起了眾多乾部的不滿,但是由於此時暫時還有GSS組織這一公敵,他們都隱而不發。

“菊池君是二代目的屬下,是隸屬於二代目一派少見的武鬥派,現在二代目正在全力扶持他,就連蓓梨夫人街的地盤也交給了他經營……總之他總是衝在與GSS組織鬥爭的第一線,昨天晚上受的傷來自一顆9mm的子彈,我猜說不準是魯格P08式。”

森鷗外麵前攤著書,不過看沒看進去兩說,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而在他的正對麵,他的異能力愛麗絲正在教久見秋生如何組裝槍支。

“以後你的任務就是給我擋刀,尤其是發生鬥爭的時候……”

他用手比劃了一個槍的模樣,對著久見秋生“pong”地揚了一下。

久見秋生:……

他轉而輕輕摸了一下愛麗絲的頭發——而正將槍拆開的愛麗絲則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麼,把已經拆開的零件輕輕放在他的手上。

……不,不是這個意思。

“你根本沒有在認真聽吧!”

森鷗外表示了一下自己的不滿:“難道你就沒有從中感受到什麼嘛?愛麗絲,愛麗絲,不要和他玩。”

愛麗絲乖巧聽話地縮回手,站在一邊。

久見秋生略帶殘念地將手中的零件開始拚裝,被迫與森鷗外交流這件事:“菊池君的處境有些危險,現在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吧?怪不得他會私下裡和出身政府的夏目漱石先生達成合作的交易。”

“正是如此。”

森鷗外鄭重其事地認可了他的觀點,然後忽然不明不白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們去買被爐吧。”

“被爐?”

“本來舍不得買的,但是現在已經被那個討厭的家夥綁上了戰車,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死掉。麵對著死亡的威脅突然感覺錢成了外物;我決定啦,今天我就要去買被爐!總之至少讓我在死掉之前渡過一個美好的冬天嘛。”

“很有道理。”

久見秋生表示了讚同。

被爐並不算是特彆奢侈的東西,昂貴的是炭火。隻要凹陷下去的炕底火爐箱裡炭火充足,在火爐箱上鋪上木地板,取暖時把腳放在由被子罩著的熱乎乎的木地板上,再在木架的上麵蓋上一條被褥不讓熱量外流,就能夠保證一個冬天的溫暖舒適。

事實上一般有老人與孩子的普通人家都會攢錢買上一個,森鷗外一直以來一個人居住,或許是他沒有買被爐的原因。

“那就走吧。”

得到了肯定之後森鷗外立刻站起來,他一邊打開窗戶看了外麵一眼一邊念叨著:“我的鋼筆還能用,但是墨水已經快要用光了。這一次也要買一點墨水才好,希望二手市場有貨。”

此時久見秋生已經將槍熟練地組裝好了——他學得很用心,愛麗絲似乎教得也很用心,但是假如要出去的話,愛麗絲絕對不能暴露在人前,她就和出現的時候一樣從腳部開始消失在空氣裡,睜著那雙沒有靈魂的空洞眼睛。

那雙眼睛消失了,無論是誰的掌心都空空蕩蕩。

“我還以為你會害怕。”

森鷗外看著久見秋生若有所思:“為什麼不害怕呢?難道這不像是妖怪嗎?”

“我曾經見過很多奇怪的人。”

久見秋生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個性社會,那裡的人幾乎都有各種各樣奇怪的個性,沒有個性的人反而會被當做下等人。

那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能夠觸碰到他,他作為一縷孤魂在其中漂泊,看見街上走的大人小孩都長得奇形怪狀,倒是顯得他不那麼奇怪。

“嗯?”

森鷗外踢了一下他的腿讓他不要穿木屐:“冬天太冷了,再穿木屐會被凍傷。”

“我……其實不是很能感覺得到溫度。”

久見秋生彎下腰把木屐上的五色絲理得整齊了一點之後才站起來往外走,森鷗外轉身鎖上診所的門。

開在這裡的診所一般顧客也多半在夜半的時候宛如鬼魂一樣過來——白日裡其實並沒有多少事情。

現在已經到了下午,上午的風波似乎已經結束了,買被爐被當做了“要去執行的重要的事情”。

“我很好奇你的過去。”

兩個人順著土坡爬上公路,這一次久見秋生沒有滑倒,於是森鷗外把手揣進了兜裡,站在上麵低著頭看他。

他的神色十分認真,但是沒有人知道這種認真是裝出來的還是其他——他這樣的人向來都是不可信的,儘管這一事實隻有他願意表現出來的時候才會被彆人發現。

昨夜積在地上薄薄的一層雪早已被風吹散,路燈杆上倒是還有一點,用手指在上麵劃一下能夠磕磕絆絆地從上麵刮下來一層混合在一起的似冰又似雪的東西。

“我的過去大概是亂七八糟的懦弱,恐懼,陳舊腐朽的木梁堆積在一起的造物。”

久見秋生覺得自己頂著一張年輕的心,內核卻已經老去,對一切都有巨大的寬容與無動於衷。

“我不知從何來,也不知要往何方去。一無所有,偏偏又記得太多的事情。要是能夠都忘卻倒也好,但是我不記得就沒有人會記得了……所以也隻好不停地回想。”

在公路的旁邊有小小的,刻有數字的固定標誌,歪倒在沾著雪的枯草裡,上麵的漆料已經剝落成了幾道淡淡的紅痕。木屐經過它的時候,枯草的葉子被踩得歪倒過來,但是也無法挽留穿著木屐的人的腳步。

他走得似乎並不快,然而就像是貿然地背著一個死去的孩子不明所以地走過來一樣,他也可以無聲無息地離開。

穿著舊風衣的青年把雙手揣在有些粗糙的毛邊口袋裡,三步並作兩步追過去,笑著問道:“要不要試一下額葉切除手術?有危險性,不過說不準能夠把一切都忘了呢?”

“我知道那種手術。”

“所以說要不要試一下?我給你看病不收費,這句話依舊有效哦。”

“大腦的每個半球分為四個葉,額葉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大約占三分之一的體積。切除以後人會失去很多功能,包括很大一部分的性格。或許會變成一個行屍走肉,和正常人相比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還可以呼吸。”

是一種相當粗暴且殘忍的手術。

“的確如此。”

被有理有據地拒絕了的森鷗外如是回答,氣氛有點冷,久見秋生也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兩個人相安無事地順著公路往更加偏遠的二手市場走。

在那裡會有很多過不下去的人家把曾經闊綽過的祖上留下來的東西變賣掉,也有的是因為要搬家了所以折價處理一些一直堆在家裡但是用不到的東西。

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

“我忽然又不想買被爐了。”

森鷗外一邊走一邊望著遠處租界處那些華麗的洋公館:“可是我還是想要買墨水。”

這句話不明所以。

此時此刻他無比想念愛麗絲,但是卻又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一切都索然無趣。

一切都被自己設定好的異能體就像是一塊逝者口中含著的玉蟬,縱然精美無雙,也總是透露出一種可怕的,死寂的,來自於黃泉國度的腐朽氣味。

“你為什麼說菊池君的處境有些危險呢?”

他們繼續起來剛才的話題。

久見秋生覺得森鷗外明白,隻是打算問一下他的想法,看一看兩個人之間意見之間有沒有互補的地方,於是便微微皺了眉分析道:“本來港口黑幫就是分裂的吧?二代目對外的表現太過於疲軟,而對內的態度上又太過於激進,其他的乾部一定會感到不滿,但是就現在而言大家必須一致對外,所以再怎麼不滿也並不是取而代之的好時機,所以也隻能由他這樣做。”

“但是菊池君並不是二代目,而是僅僅是效忠於二代目的一個屬下,又是其中難得的武鬥派,一旦港口奪回,被他拿捏住實權就很難再拿回來,所以那些乾部們大多數應該心中正在思考要怎麼除掉他。”

“這種事情很簡單就想明白,但是這位二代目依舊不停地給予菊池君以厚待,而考慮到他其他手下都並非武鬥派可以看出他對武鬥派是有偏見的,這樣說來,就有種‘其實他也不過是把菊池君作為平息諸人怒火的犧牲品而已’的感覺……”

“不過菊池君大概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就算是危險的武裝鬥爭都衝在前麵,已經聚集起來了數目不少的追隨者……而且還千方百計地和政府搭上了線,大概是想要與二代目撕破臉,自立山頭……”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輕輕地“唔”了一聲:“能夠在那種混亂的局勢裡登頂成為二代目的人一定不是什麼愚蠢的人,不會不明白養虎為患的道理。這麼說的話,他的手裡應該握著一張能夠壓製住菊池君的牌,或者說至少讓他十分自信菊池君就算是十分想要跳出他的棋盤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反噬他。”

“再聯係到之前他命令港口黑幫在一次失利後就讓出港口這塊蛋糕的怪異行為,我覺得這張牌應該是——他和GSS組織私下裡應該已經簽訂了和解條約之類的吧?”

森鷗外點了點頭:“的確有這種可能,不過可能性不大,因為還有一種更為有趣的可能是他直接連上了洋人的線——扶持GSS組織的是鷹租界的人,其他的像是青蛙租界,犬租界,熊租界的洋人可未必樂意看著鷹一家獨大,自然也放下了架子挽袖子下場。”

他輕輕歎了口氣:“一代目最後的時候雖然已經壓製不住下麵的人了,卻從來都沒有對洋人卑躬屈膝,要是他願意讓步,說不準現在還安安穩穩地在上麵當太上皇呢。”

洋人這一外來因素久見秋生沒有考慮到,於是一些想法便得推翻重來。聽到了森鷗外這一句話他忽地微微一笑:“他若是還活著,你必然不會這麼說。”

“人若是活著,便總得麵對諸多非議。若是死了,身後事便忽地一枚章蓋下去,無論好壞都有人對之肅然起敬了。”

這倒是出乎森鷗外意料之外的話。他順著這話中的意思想了想,忽而也笑道:“你說的對,我便不知道要做的事對不對,也不知道後來的人會如何說我,但是此時我必須去做,大抵往後也有人會為我說話,對我肅然起敬。”

“買被爐?”

久見秋生想了一下森鷗外所說要做的事,反應遲鈍地問道:“不對,你說你不要買被爐了,所以是買墨水?”

森鷗外:……

他覺得自己跟久見秋生說不通。

你不應該表示一下崇拜嗎?

你這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現在局勢逆轉過來了,菊池君獲得了政府的幫助,我想他的野心一定不限於自保,或許會想要再進一步,說不準港口黑幫很快就要進入三代目的時代了。”

很快,他神態自若地繼續分析道:“既然租界的洋人大使們下了場,就算是政府再怎麼裝聾作啞也不能對之放任自流,所以他們就將空降的,沒有背景的夏目漱石擠兌過來做洗黑錢的‘白手套’,拉攏港口黑幫。”

“但是他們大概沒有想到,這正合夏目漱石的意……簡直叫人懷疑這一切都出於夏目漱石的刻意算計之中。”

久見秋生搖了搖頭:“沒有人能夠做到算無遺策,全知全能。所有的刻意算計背後都有無數個被廢棄了的計劃,提前預測到可能出現的任何情況,選擇最合適的舉措,當走到了哪一步,自然就是‘未卜先知’了。”

“夏目漱石先生有建立一個異能者與普通人正常相處的地方的宏圖大誌,一定在之前已經進行了無數次推演。”

被夏目漱石擺了一道的森鷗外輕聲地“哼”了一下。

此時,舊貨市場已經在眼前。

“我們去看一看被爐在哪裡!”

“明明剛才不想買被爐來著。”

“很奇怪,來到了這個地方忍不住就十分地想要買被爐了,或許是氣氛的原因吧。”

……

即使是在這種糟糕的天氣裡,舊貨市場也依舊有很多賣家。

在這個今天能夠乘風而起,明天就會摔落淤泥的地方,人們因為生活而賣掉自己的家具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往好的地方想,或許有這一筆錢就能東山再起呢?沒有人能抗拒這種賭一把的誘惑。

三三兩兩的人正在這舊貨市場當中流連,其中不乏二道販子,有一個打扮得還算是洋氣的女人正在與一個縮坐在一個匣子上麵的女人說話。

“我的貂皮大衣才不賣。”

那女人十分的美麗,隻是她的臉頰有點削瘦,似乎過得並非如她穿在身上的貂皮大衣所表現的那樣好。

“現在可是冬季,夏季的和服怎麼會有市場呢?”

與她交談的那女人循循善誘道:“繪香,我記得你可有好幾件貂皮大衣,還很時興的呢。”

“你也知道時興麼?”

正賣自己夏季和服的繪香咬著牙說:“那些衣服我現在還要穿呢,你就不要想了!”

與她說話的那女人“咯咯”笑起來:“繪香,你真以為你是絕世美人?能得寵這兩年你就快去神社裡還願去吧,我瞧著你好像指望著母憑子貴,進那家的門,當正牌夫人呢!實句話說啊,你快死了這條心……”

她雖然說話尖酸刻薄,心裡卻在歎氣,畢竟繪香也曾經是她一手培養出來的頭牌舞女,橫濱租界舞廳裡的交際花,曾經也風頭無二,如今卻已經淪落到了賣自己衣服的境地,單單是瞧著便叫人覺得兔死狐悲。

“我早和你說不要信那些男人的話,那些情也好,愛也好,對我們這種人,全都是穿腸毒藥。逢場作戲可以,要是當真飲了下去,是要死的!”

她這話也不過是馬後炮,當年繪香被議長大人接走堂而皇之做了外室的時候,哪個又不羨慕了?

遙想起那時候,仿佛場景曆曆在目還在眼前;繪香穿著漂亮的洋裙提著一個柳條箱窈窕地站在舞廳小門邊上,說了幾句話就摟著津島議長的胳膊上了連殼子都洋氣得不得了的汽車。

那時候她的小姐妹們個個都像是得了紅眼病一樣說那些祝福的好聽話——當汽車絕塵而去,她們就衝進繪香曾經的房間裡,把繪香不要的舞裙,高跟鞋,香水,手包拿的拿,分的分,甚至連瓷器都抱走,狂風過境一樣搜刮走了。

到了此時再說那些話又要如何呢?那時候的羨慕,此時的鄙夷,又有什麼區彆。

“我隻是不想要這些和服了而已。”

繪香高傲地揚起臉:“等到今年夏天,他又會給我訂新的和服。”

其實她並不是不知道或許自己將再也沒有這個‘今年夏天’了,但是要她放下臉麵絕無可能。

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其實心中已經全然是空洞;從有記憶起,她就是一隻被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就算是後來當舞女,也是其中最美的那一個,甚至就連所從的良人也是諸多從良的舞女中身份最高貴的那一個,從來無須為自己的飲食擔憂。

她隻知道如何美麗,隻知道如何跳舞,如何露出一個最美的笑容,不知道什麼是人間煙火。

“你還記得緒子麼?”

於是那女人便對繪香道:“她這幾日要結婚了,對象是一個在洋人工廠裡做采買辦的尋常男人,我這次來就是為了給她挑幾件好看的和服壓箱底,也省的讓她叫人欺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