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顏現在腦子都是迷糊的, 她死死攥著鑰匙,盯著楊炘。

楊炘環顧一圈萬嶽山, 失望地說:“我吃力地往上爬, 本以為頂端之物是我所求, 可到了這裡我才發現,不是,都不過是一幅幅假麵,如此醜陋令人作嘔。”

“我確實討厭他,但還不至於想弄死他。”

他偷來的鑰匙就是一塊燙手山芋,能丟出去就丟出去。

楚若顏望著手裡的鑰匙,對他還有些懷疑,她不知道他和萬鬆延是不是一夥的,她會不會把塵儘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楊炘。”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不會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他,鑰匙給你了,至於你救不救那是你的事,能不能救是天意的事,與我,沒有半點乾係。”

楊炘知道她的顧慮,快刀斬亂麻,他不想把自己的小命搭進去。

“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楚若顏:“什麼?”

楊炘深吸口氣,沉默片刻,低沉道:“起初我不明白師父為何這樣,隻以為是他想刺激塵儘讓他的修為得到突破,讓塵儘充滿榮光成為至高無上之人。”

楚若顏木然:“你在說什麼?”

“直到今日,鬼陣再次出現我才知道。”楊炘鄭重道:“師父他想要塵儘的命,想成為至高無上的人,是他自己。”

狂風驟雨,楊炘的嘴在雨中張合,楚若顏聽見他說:“橫陰山上的招鬼陣是萬鬆延下的,一道禁術。他讓我盯住塵儘,讓他彆死就行。”

“我以為隻會出現一次,沒想到,鬼纏上了他。”

楚若顏猶如被五雷轟頂。

橫陰山上的道長就是萬鬆延,蠱惑村民露出醜惡嘴臉的是一手把他養大尊敬信任的師父。

是萬般相信師父的話,用他肉.體之苦,換天下太平,甘願背下罪惡,可到頭來,師父要他的命。

是師父一手策劃,是讓村民當了刀。

塵儘的善心,徹徹底底成了一場笑話。

楚若顏轉身按楊炘指的方向跑,拚了命的跑,天劫還沒來,她還有機會救他。

靈泉角落裡有座牢籠,大雨傾盆,塵儘不知在何時被套上了一身白衣,一動不動躺在裡麵,痛苦的被鬼纏身,掙脫不乾淨。

楚若顏心中慌亂,手都在抖,她用鑰匙打開那把生鏽的鎖,鎖落地的同時,裡麵的人抬起頭,萬分震驚看著她:“楚姑娘。”

楚若顏推開門,朝他伸出掌心:“快和我走。”

她不知道從前有沒有人救他,但竟然現在她站在這裡,就要想辦法帶他離開。

塵儘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他愣了一會兒,楚若顏著急衝進牢籠,抓上他的手,轉身往山下跑。

下雨天的路崎嶇難走,他們走的甚至不算路,從林子裡往下跑,避開所有道路。

楚若顏心急如焚,沒注意腳下,驟然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朝前栽去,塵儘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撈起來。

“楚姑娘。”

楚若顏怔愣,她焦急從他懷裡下來,拉過他,往楊炘指的路下山:“塵儘,求求你了,和我下山去,你想去哪都行。”

塵儘:“好。”

楚若顏邊帶著他跑邊道:“塵儘你什麼錯都沒有,記住什麼錯都沒有。世間的苦難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秋夜的雨刺骨的寒,神經高度緊繃,她渾身都在止不住的抖。

塵儘:“我知道了。”

“塵儘,招鬼陣是你師父下的禁術。”

“楊炘同我說了。”

“塵儘,我們就這樣下山去,以後你是自由的,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塵儘沒有答話,卻是看著她緊緊攥住他的手,滂沱大雨下,她的手一片冰涼。

離開內山後,需要經過一條道才能下到外山,有弟子巡邏的腳步聲傳來,楚若顏慌忙拽著塵儘躲在灌木後。

塵儘:“因為你,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和我說謝謝。”

楚若顏望向他,他披散著烏發一身白衣,在大雨下他的麵容沾滿雨水,還是那般好看。

“以後,也會有很多次。”

她撲過去緊緊抱住他,是那般的充滿希望:“會離開的,會離開的。”

有那麼一刻她好似忘了這是幻境,她隻想拚儘全力,竭儘所能去救他。

塵儘頓時僵住,本要扶她的手敞開著,遲鈍片刻,才緩慢的環住她。

“我會隨你離開,你彆哭了。”

楚若顏糊去眼淚。

塵儘活躍氣氛說:“今日可沒有太陽。”

楚若顏輕笑一聲:“是雨。日後我做饅頭賣了養你,你繼續懲奸除惡,做你所喜愛之事。”

塵儘:“其實,也可以兩個人賣饅頭。”

腳步聲走遠,楚若顏拉著他走出來,一路到下山都很順利,她的心拉扯到極點,幾乎從嗓子眼蹦出來。

萬嶽山的宗門就在眼前,似乎錯開了換防時間,緊閉的大門無人值守。

塵儘像是感應到什麼,突然定住腳步,一道驚雷從他身後劈下,落在靈泉的方向,滋滋冒著火光。

“塵儘,從這裡出去,你就自由了。”

楚若顏見他忽然不動,鬆開他的手,跌跌撞撞跑到門前。

她聽見雷聲之下,他的聲音如此飄忽又絕望,但他帶著笑意。

“楚若顏,遇見你,是我此生所幸。”

他說了,她的名字。

聽清的同時,她推開了門,宗門外浩浩蕩蕩站著一眾弟子,頂著暴雨,沉著麵孔,一把把出鞘的劍直指他們。

楚若顏呆在原地,一時忘了反應,等她回過頭時,才發現原來身後也站在無數人。

他們早就沒收了他的劍怕他反抗,而被鬼侵蝕的塵儘早已是無力對敵。

他們畏懼他,虛假敬畏他,嫉妒他,他們都想要他的命。

他那般絕望,也無比清楚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楚若顏在他們的手中掙紮,他們把她拖走,丟在門外,她看著大門緊閉,他消失在她的麵前。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可無人理會她。

大雨從頭淋到尾,她幾乎窒息,喘不過氣。

她救不了他,哪怕在幻境中都不能給他一個好的結局。

他信任的師父,是懂得如何叫他絕望的劊子手,讓他在喘息中一片一片刮下血肉。

給他希望,讓楊炘偷走鑰匙,讓她得到鑰匙解救他,順利帶走他。

把希望放大,卻收走他的劍讓他無力反抗,再最後給他致命一擊,讓他徹底絕望。

她都信了,他如何不是,如何不期盼。

一點都不反抗,是不是知道如果他反抗,那一把把劍會刺進她的身體。

楚若顏順著門無力跪下。

他說:此生有幸遇見她。

不知道是幻境的原因還是何原因,她在一道雷劈下後,推開了門。

不顧所有,朝靈泉奔去。

一道又一道雷無情的落下,楚若顏知道,那是他的天劫,他的師父為他引劫。

原來,少年死在今日。

禁術之力覆蓋整個萬嶽山,是熟悉的一幕,無數肉眼可見的靈氣朝山端奔湧。

看似不遠的路,卻像一條她無論如何努力奔跑都到達不到的彼岸,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在雷光中她的前路僅剩黑暗。

終於,她到了,可最終還是被一道透明的屏障阻礙。

她瘋狂捶打,屏障宛如有萬根尖刺,將她的手刺穿,就像感覺不到疼痛,鮮血淋漓印在屏障上。

她無措又絕望喊著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塵儘頭頂彙聚響徹雲霄的雷,短短的時間裡,他已經體無完膚,身上都是鞭痕,鬼氣纏體。

他的師父麵目猙獰,仰頭癲笑,就像在打一隻不會反抗的牲畜。

他完全沒有把他當成一個人來看,他發泄完丟開鞭子,一把拽起塵儘的頭發,迫使他揚起頭去看向天邊不斷壯大的雷。

“跑的掉嗎!我問你跑的掉嗎!”

他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打在鞭子抽開的傷口上,將他的頭打歪過去,又一把抓回來。

“你是什麼!鬼!不知道嗎!”

“入了此陣,塵儘!你逃不掉的,就一個死字!為師這是為你好,長痛不如短痛!”

“為師這是在幫你!不感謝為師嗎!”

塵儘覺得好笑,他看著天上成片即將劈到他身上的雷,也笑了出來,極具諷刺。

萬鬆延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你笑什麼!你笑什麼!”

塵儘的笑沒有停,反倒越來越瘋。

楚若顏這時才發現,他的師父把他當做承載靈氣的器體!

她猶如萬箭穿心,滴著止不住的血,破口大罵:“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萬鬆延!你不得好死!!!”

萬鬆延怔了下,轉過頭看向她:“我不得好死?!那就看誰先死!”

天邊的雷有劈下的趨勢,萬鬆延把劍架到了塵儘脖子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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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幻境(9)

萬鬆延眼底散發惡毒的光芒, 看著麵前渾身笑得顫抖的塵儘,那股狠勁越發抑製不住。

“笑吧,笑吧!”

塵儘肩膀鬆懈放棄一般,眼底空洞望向她的方向, 笑聲漸漸平靜下來, 到最後隻剩一片寂靜,他帶著淺笑哭了, 揚起頭來, 任由大雨拍打在他的臉上, 眼淚和雨水混雜從臉頰滑落。

一身白衣染血, 濕漉的發披散, 雨水衝刷不乾淨痕跡, 喪失求生的欲望,對教養他長大的師父如此失望, 剜心之痛。

大雨下, 他再清醒不過,從師父把他從死人堆裡帶走的時候就是一場騙局,他憐憫眾生是一場笑話。

靈氣不斷灌入他的體內,他承受不住, 血從嘴角湧出,源源不斷。

“為師給你解脫!”

他拉動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柄劍!

血噴濺而出!

楚若顏突然傻住,看著他在她麵前倒地,那一幕像是放慢了一般。

驚恐之下, 就像大腦屏蔽他轟然倒地的聲音,可片刻後, 就像一顆炸彈在她腦海裡爆炸。

“啊!!!程今生!!!”

她瘋了一樣捶打屏障, 嘶吼著。

他倒在雨裡, 血從他的脖子湧出,在地上攤出一大片,雨滴砸在他的血中濺起水花,濺在他的臉上,他歪著頭半張臉泡在血裡,看向她的方向,長睫顫動抖去模糊的水,想用最後一點意識看清她的麵容,黯淡無光的眸子費力擠出一抹解脫的笑。

“放過他!放過他!求求你!放過他!”

她受到驚嚇,懇求著,語無倫次僅剩那兩句不斷呐喊。

下一刻,天劫毫不留情劈在他的身上。

楚若顏雙手染滿了鮮血,血跡觸目驚心印在屏障上,緩緩往下流。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虛吊著一口氣,他的師父想讓他血儘而亡。

第一次看見血流成河,他的血和雨水摻雜,流到她的麵前,視線裡隻剩刺目的紅。

雙唇顫抖著:“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放過他!”

救不了他,無論在哪,什麼時候,她都救不了他。

即使這樣,她還是他的此生有幸嗎?

一道又一道雷,少年的痛喊止在喉嚨,嘴裡滿是湧出的血,一聲都出不來。

然而,他師父的目的還沒達到,在巨雷平息時,楚若顏目睹萬鬆延破開他的身體抽出他的仙骨。

活生生的挖出他的仙骨。

同時,不知哪來的鬼氣將少年包裹、啃噬,在一片血液中,他看著死亡來臨,墮入無儘深淵,感受著自己身體變得冰冷,溫熱的血從身體各地往外流淌。

萬鬆延看著散發光芒的仙骨,心中的興奮徹底露在他的麵容上。

“塵儘!你此生未做到之事為師幫你做!這個天下,有為師!救民濟世是為師的任務!”

“為師是這天下!至高無上之人!”

天劫已受,濃烈的靈氣源源不竭湧向仙骨,這意味著,萬鬆延隻需要吸收仙骨,此後世間靈氣都是他掌中之物,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楚若顏癱坐在地,仿佛被抽走力氣,眼神空洞望著奄奄一息的塵儘。

從入鬼陣開始就注定了他的結局。

從那時開始,就已經在禁術裡。

少年沒了傲骨,有人搶走他的天賦占為己有。

世間無人憐他。

楚若顏的目光沒有一刻從他身上移開,他的珠子拚儘全力救他,可少年閉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

怎麼能甘心呢,就這樣閉上眼睛。

她不願承認他的離去,在一片血色下她欺騙自己。

“他太累了太累了,睡一覺就會醒來,睡一覺就會醒來。”

“我等你醒來,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他不該背負那麼多。

忽然!天崩地裂一聲,靈氣炸開,直接將楚若顏掀飛出去。

她顫顫巍巍起身發現萬鬆延七竅流血,他惶恐看著自己的身體,禁術出現問題。

這靈氣炸開,楚若顏再熟悉不過,禁書少了一步!?

萬鬆延滿身是血,靈氣從他身體裡開始往外跑,任他如何都留不住,一波又一波的溜走。

少了一步?!

驚爆一震!天空劈下最後一道雷,隨即,以塵儘為陣眼,出現一道血色咒印,不是招鬼,反倒將所有的鬼都驅走。

最後咒印猙獰覆在他的耳後。

萬鬆延滿臉是血,發瘋似的去掐塵儘。

“禁咒!!!為什麼還有一道禁咒!”

“方法錯了!錯了!你要死在禁咒裡!”

“等你死的那天!我將擁有所有力量!你該死你該死!!!”

禁咒讓塵儘成為不死不滅之人,唯一能摧毀他的是那道禁咒,是下一道天劫,可無人知道,如何開啟禁咒,下一道天劫何時會來

世界成了一片白芒,血色一點點褪下,雨停了。

楚若顏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再次睜開眼睛,是風沙刮蹭臉頰,夜風冰冷刺骨,天空開闊,夜晚的星孤寂掛在天上。

身邊沒有塵儘,隻有即將將她埋沒的黃沙。

她被靈氣震暈過去。

萬嶽山的人把她丟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她和他分開了。

楚若顏腦袋渾濁,坐在沙丘上,環顧四周,除了風聲再無其他。

她在黑夜下,走在空無一人的黃沙中。

再次見到塵儘是在兩天後,命在旦夕,身體無力,恍惚間她觸到虛空,她沒有找到他,卻通過無法觸碰的虛空中瞧見了他。

少年渾身是血,一身傲骨無蹤,躺在陌生的街道,像一具無人問津的屍體被遺棄在路邊,形形色色的人對死屍已經習以為常,他們從他身旁路過,帶起的泥沙濺在他染紅的衣裳上。

那方的大雨還在下。

他對萬鬆延而言,已經沒了任何價值,他的劍與他一同被丟在路邊。

楚若顏在這方目睹,卻沒一絲辦法去靠近。

她不知道是萬嶽山的人不想讓她救他,還是程今生不想讓她去碰汙穢。

孤身一人跪在黃沙裡,看著虛空中的他,明明尚存一口氣,卻無人搭救。

不怪世事涼薄,眾人自身難保。

一日、兩日、三日她坐在虛空這頭,陪在他的左右。

萬鬆延不知道把塵儘丟在了何處,似乎是邊關,她看過官兵鐵騎,見過土匪燒殺,瞧過妖鬼橫行。

他就像被這個世間遺忘,沒有人為他停下步子,也沒有人注意到他是死是活。

楚若顏聽見有人在閒聊萬嶽山之事,她湊過去,才發現萬嶽山下重金找楊炘,聽聞那個雨夜,他偷了一堆仙草跑了。

她沒有閒心去管這事。

初雪飄落那天,楚若顏看著他被雪埋沒卻沒辦法為他將雪掃開。

許久許久,雪下的身影有了動靜。

少年從雪中站了起來,潔白的雪掛在他的發上,他迷茫望著前方,他看不見她。

他看著慌亂逃竄的人群,拾起劍拖著步子走進巷子裡。

一日、兩日、三日她在一旁跟著他,他去何處她去何處,寸步不離。

她看過那些弱肉強食的人,欺負他。

她看過他撿起掉在雪中凍硬的饅頭。

她看過他的傷慢慢愈合,傷疤猙獰。

失去靈氣之後,他臉頰上的鞭傷好似蜈蚣抽拉皮肉,成了一道去不掉的深色疤痕。

沒有靈氣之後,拔劍也是奢侈,劍成了他的拐杖。

大雪紛飛,他縮在角落裡,在寂靜無聲的黑夜中,他時常在夜裡被鬼纏身。

後來,有一天,他用積攢的饅頭,去找混混換了一支筆,被打了一頓。???

他以血為墨,去畫她的像。

逢人就問,是否見過。

妖魔鬼怪,乞丐平民,官兵土匪。

他說他要找一個人,他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家。

他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來。

好像那個無人見過的人,成了他唯一活下去的念想。

少年流浪著,一身白衣舊血暗下,又再次染上新血。

他在尋她,她也該朝他去。

楚若顏世界裡的黃沙消失,她遇到一處街市,她在裡麵沒日沒夜幫人做工,尋問邊關方向。

她賺到為數不多的錢,全部買了衣裳買了吃食,她啟程朝他的方向去。

她好似可以掌控虛空了,路途中,她打開了虛空。

混亂的邊關,塵儘風餐露宿,居無定所,雪花紛飛,他又一次在問她的下落,被人毆打,他們發泄完後,留奄奄一息的他躺在地上,血與泥融在一起。

一個又一個人飛速從眼前跑過,鞋踏進雪融化的水窪,濺起汙穢的泥,無人問津他。

他望著雪,忽得瘋笑,笑得如此絕望。

“肚子……餓了。”

他緩慢爬起來,雪蓋不住他滾燙的熱淚,它們一同滑落,他捧起一手心沾著泥漬的雪,舉到唇前,猶豫了。

可是他走不動了,可是他不想死,他說過要找到她,要帶她回家。

楚若顏在虛空中阻止他,抱著她收羅來的食物,推到他麵前卻碰不到他。

她是那樣的悲痛欲絕,眼眶酸脹發紅。

“程今生!!!我有很多吃的,很多很多,彆吃那個!我讓你彆吃!”

就這麼目睹他張開嘴吃了下去,吃了乾淨,一捧又一捧。

她忽然沉默了。

她改變不了,這是他的幻境,是他真實的過往。

曾經的天之驕子,被害被背叛,失去所有。??

變成了乞丐,所以他總喜歡去做個乞丐,因為背叛,永遠不會被他遺忘。

他恨背叛。

吃飽後的塵儘,四肢攤開,望著天上無情的大雪,胸腔起伏,大笑,眼淚從眼角滑落融化雪。

楚若顏就這麼無聲的坐在他身旁。

笑什麼,明明哭了。

四周的人,無人理會這個大笑的瘋子。

楚若顏存於虛空,不知道的是,他們身後站了一個人,一個鬼帝程今生,他能與幻鏡裡的塵儘感同身受,也可以像第三方般站在一旁觀看他自己醜陋的傷疤。

把它撕開,露在她麵前。

他掌著一把傘,隻擋了她。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我來了!來晚了抱歉。

(不知道誰把我家車刮了,停在小區地下車庫,刮了就跑了!!!氣死!查了一早,然後下午又被通知有個阿姨生日有飯局,所以耽擱了點時間,來晚了TAT,抱歉我的小可愛)

2024.1.25-1.27 晚上21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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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幻境(10)

楚若顏陪伴他下完這場雪, 少年從雪中站起來,她關閉虛空,朝邊關去。

他沒有一刻放棄找她。

他固執留在邊關隻因有人戲耍過他,說見過她, 他信以為真, 在這混亂中流浪近兩月。

她徒步從平靜之地奔向兵荒馬亂之處,為了防止為數不多的東西被搶, 她特意越過紛擾之地, 一個人背著包裹穿山越嶺, 提心吊膽鼓起勇氣穿過黑夜中的亂葬崗, 聞過屍體腐臭, 見過草席隨意一裹的屍體拋在一邊。

終於, 她到了。

她知道邊關亂,隻是未曾想可以如此恐怖, 還沒入關她就被一方土匪劫住。

他們的刀上都滴著血, 腳邊倒著的好幾人還在垂死掙紮,捂著殘肢撕心裂肺哭喊,血流了一地。

土匪手中是從他們手裡劫來的衣裳吃食,還有一些銀兩。

楚若顏抱著包裹一步步往後退, 突然有人用刀尖抵住她的腰窩。

還有一人用刀尖撩開她的發,冰冷的刀刃拍打她的臉頰。

“這位姑娘,手裡抱的什麼啊?”

她已經走過最恐懼的黑暗,怎會允許自己在此停住腳。

楚若顏挺起腰杆, 絲毫不懼:“骨灰!”

前麵的土匪怔了一下,半信半疑, 於是決定詐她。

“說骨灰的十有八九是兜的銀子。”

楚若顏:“是嗎?我懷裡這人被鬼纏身, 死於非人之手, 不怕告訴你,我就是從亂葬崗把他撈出來的!也不怕告訴你!我帶著他一路走來,無數夜裡被鬼纏身,不怕死我就揚了!”

她向前一步,對著土匪頭子說:“我這渾身都是屍體味。能把他帶到這裡也算讓他落葉歸根,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正好要找些人來接替,省得鬼總纏著我,你要試一下嗎!我這包裡,究竟是骨灰!還是銀兩!”

土匪嚇了一跳,皆是往後退了半步,和她拉開距離。

畢竟這個亂世中,遇到什麼都比遇到妖鬼好,一旦被纏上可不是輕易能甩脫。

更何況完好無損活下來。

土匪頭子掃了一眼看起來沒什麼事的楚若顏,更加不信了,她還在逼近威脅他們讓道。

土匪頭子噗嗤一笑,抬刀架到她肩膀上:“今日要想從這過,這包裹非要打開不可。”

他走過來,曲下腰,手腳不乾淨,摸上她的臉,指腹一擦抹去她特地糊上的泥巴。

楚若顏往後退了半步避開他的手,下一刻,一把刀立馬抵在她的腰上,讓她無處可逃。

這人越發確定她說的是假話。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把刀遞給一旁小弟,緊挨過來,一手摸她的臉,一手環上她的腰,去握她身後那把刀。

握刀的手用力往前一懟,讓她不得不提起身子,往前去躲。

“姑娘可知道不打開給我們看一眼,下場”

土匪頭子斜過眸子盯著癱倒在地,惶恐看著他的幾人,手被砍了,外衣都被扒了乾淨,留個輕薄的裡衫被埋在雪裡,流出的血融化雪,打濕衣裳,在冬夜裡渾身顫抖不止。

楚若顏:“我敢開,你敢看嗎?”

土匪頭子:“我有什麼不敢看的,再說,你剛剛不也說了,到這也算完成任務,讓他落葉歸根。”

他貼上她嗅了嗅,突然皺眉:“還真是有股臭味。”

楚若顏:“不然?不看就放我過去。”

土匪頭子:“看啊,怎麼不看!打開!”

那你們退後一點。

他站著不動。

楚若顏:“我這可是為你們好,萬一真是鬼纏身的骨灰,你們豈不是要遭殃。”

她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說著就要去拉開包裹。

土匪頭子猶豫了:“慢著!”

他抬手示意所有人都往後退,自己也跟著退了好幾步。

楚若顏勾唇說道:“你可看好了哦。”

周圍的人都緊繃著神經。

楚若顏拉開最上麵一層的包裹,隨後在他們又怕又想看清,探過腦袋來時,抬手一揚!

漫天的灰糊了他們的視線。

“啊啊啊啊啊!!!!”

那些看著凶神惡煞,大塊頭的土匪一個個嚇破膽,發出尖鳴。

楚若顏趁他們慌亂之際,拔腿朝關城裡跑。

幸好她早有準備,燒了一堆木灰兜著,要不是雪天火難燒,她身上也不會沾上臭味。

土匪四處亂竄,過了一會兒,楚若顏已經跑沒影了,他們才反應過來是木灰,氣得半死。

“抓住她!!!”

一群人往關城裡衝,氣得臉鐵青。

忽然,有個小嘍囉路過一處血像:“老大,你有沒有覺得,這女人長得像那瘋子找的人?”

土匪頭子氣憤拍著臉上的灰:“什麼瘋子?!”

小嘍囉說:“就是那個臭乞丐。”

“還真有點像!去找那乞丐!”

楚若顏抱著包裹,按照在虛空中記憶的路線,朝塵儘的方向奔去。

熟悉的巷子口,一柄沾滿泥的劍被丟出來,隨後他被人推倒在地,臉上的傷痕是那麼的觸目。

他滿不在乎拍了拍沾上的雪站起身:“你們看見她了嗎?”

巷子裡破口罵道:“滾!沒看到!”

“可你上次分明說見到了她!”

“我讓你滾!她死外麵了!天天纏著我們你煩不煩。”

楚若顏望著他消瘦的身子,披散的發露出耳後撕裂的傷疤,一身臟兮兮的衣裳,少年身上再沒了光芒。

揪著的心臟讓她難以喘息,但她又興奮與他再遇,她給他帶了飽腹的吃食,帶了保暖的衣裳。

“塵儘!!!”

塵儘渾身一震,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目光便看到他心心念念的人,站在雪中,隨意盤起的發有些淩亂,一身素衣,臉上沾著乾巴的泥。

“楚姑娘。”

“彆動!”

土匪追了過來,一把刀橫在她的脖子上。

小嘍羅搶走她保護一路的包裹,掙紮間她的脖子被刀刃抵出血。

塵儘跑上前來被刀攔住。

土匪頭子罵道:“臭乞丐!這可是你要找的人?!”

“放開她。”

“我們幫你把人找到了,你怎麼報答我們?”

楚若顏脖子刺痛:“還給我!”

土匪頭子手裡的刀用力往她脖子上一抵,刀刃溢出鮮血:“臭婆娘!耍老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塵儘臉色沉下去,但他也知道,現在的他不是他們的對手。

“放過她,條件你說。”

土匪大笑:“條件!笑死了!你個臭乞丐有什麼東西?還條件我開,我開你做的到嗎?”

“算了,我還是把她殺了解氣!”

“反正她的東西我們搶到手裡。”

塵儘不顧利刀往她身前衝去:“放過她!”

土匪頭子麵目可憎,他嘚瑟大笑:“彆動,再動我可就拉動這把刀了。”

塵儘隻能停下步子,目眥欲裂盯著他。

土匪頭子說:“我看你什麼都沒有,跪下,磕三個頭算了。”

“磕的夠響,我可以考慮放過她。”

塵儘怔了下,楚若顏立馬掙紮道:“不行!不許跪!”

土匪頭子:“你說不許就不許?”

楚若顏大吼道:“我說不許就不許!!!”

“你可以跪天跪地,唯獨不能跪這些爛人!”

脖子上的刀更用力了些。

她的血順著刀刃滑下,須臾,她聽見塵儘說:“你錯了,為了你,不止天地。”

“反正我是一個乞丐,多跪一次少跪一次,沒什麼不同。”

楚若顏閉上雙眼,眼淚奪眶而出,心臟如被人劃了無數刀,苦澀彙聚在喉嚨。

“塵儘,你明明應該站在山端,是他人觸及不到的存在,為什麼會這樣呢。”

她感慨,光都偏愛的人,卻被這破爛的世間折磨的再沒了一絲光芒,他明明有一顆仁慈之心,憐憫眾生,最後被逼到如此境地,成了人人都能踩一腳的泥。

遍體鱗傷的他能熬過這個冬季嗎。

她鄭重重複道:“塵儘,不許跪。”

“我跨越千裡,走過黑暗來找你,如果你讓我看到這一幕,我會死在這把刀下,毫不猶豫。”

塵儘被她認真的態度嚇到,不敢有下一步動作。

土匪頭子說:“聊那麼多,遺言說完了?磕不磕!不磕我們還有事呢!浪費我時間。”

“包裹檢查完沒有!”

小嘍囉跑上來說:“老大!裡麵不光有吃的衣裳還有錢啊!”

楚若顏瞪著他恐嚇道:“你以為是假的嗎?!骨灰是真的!你們要被鬼纏上了!在恐懼中死去!我詛咒你們!詛咒你們所有人!”

“鬼來了!看到了嗎?!”

土匪頭子渾身發毛,抬手就要拉動脖子上的刀讓她閉嘴。

“閉嘴!”

“鬼來找你們了!!!都彆想跑!”

噗呲——

下一刻,出乎意料,無數血色碧珠飛射出來,彈開她脖子上的刀,隨後逐一貫穿土匪的四肢筋脈。

一股鬼煙彙聚,纏上他們。

血色碧珠?!程今生!

“啊啊啊啊啊啊!!!!”

“鬼!鬼!有鬼!”

撕心裂肺的慘叫,回蕩在街道上。

楚若顏被土匪頭子推了一把,栽到之時,她被塵儘接住。

頃刻間,晃眼的白光在她眼中乍現,龐大的白花樹將她包裹,小白花一朵朵溫柔飄落,她看見麵前的幻境出現更大的裂痕,她已經能看見裂縫外的世界,是落著淚的程今生站在她麵前。

一朵小白花宛如他溫柔的手指從她受傷的脖頸撫摸而過,卷走她的血,愈合她的傷口。

第二次,幻境出現破裂。

是為救她。

若是出現第三次,是不是他再也無法讓她見到過往,這幻境就此結束?

白花樹緩慢消散,她回到幻境裡,劫匪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七竅流血,神情還留著恐懼,在驚恐中死去,死不瞑目。

多是在恐懼中,用刀砍向自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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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虛夢(1)

楚若顏拾起自己的包裹, 呆滯看著橫屍街頭的屍體,她垂下眸子,情緒不明問:“我若沒有威脅,你是不是就跪了。”

塵儘以為她在責怪他, 他一聲不吭, 掩蓋自己見到她激動的情緒,乖巧站在一邊等待她劈頭蓋臉的臭罵。

他沒等來, 楚若顏隻是很平靜很平靜的站在那, 無人知道她的心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千瘡百孔。

三百年前的程今生是什麼樣的。

他靠吃雪熬過整個冬季, 苟延殘喘吊著一口氣挺到下一個春天。

在她發楞之時, 少年突然緊緊摟住她。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一直沒等來她的下一步, 他再難掩蓋自己的情緒,拉她入懷, 蓄滿心臟的思念與擔憂得到釋放, 他重複著那句‘很久很久’。

短短兩個月像離開了半個世紀再遇。

他說:“你沒事就好。”

少年渾身冰冷沒有一絲熱氣,他冷得發顫,沾了雪的發絲已經結冰。

楚若顏說:“我給你帶了衣裳你快穿上。”

她守護一路的東西總算派上用場,大燕國的邊關已經失守, 相聚才幾日,他們還在計劃下一步。

然而,還沒等他們確認下來一日清晨,敵軍殺進關城, 他們兩人四處逃竄。

她看見少年眼裡光芒沒了,他的目光在每當望向她時, 都流露掩蓋不住的內疚。

他是乞丐, 他護不住她, 他在拖累她,他給不了她想要的,隻能讓她流浪,他沒有能力為她找家。

楚若顏安慰他道:“塵儘我們回嶼安縣吧,我們去賣饅頭,直到你能拔出劍的那天為止。”

“你的天賦不會絕於那塊仙骨,不會止於那道禁咒。”

十七歲的少年,年紀輕輕就坐上天下第一宗的弟子首位,這樣一個天之驕子,說沒有傲骨絕對是假,隻是他更能知道,這個世間撐不起他的傲骨。

楚若顏道:“你就是你,那隻是一個名字,重名多得是。”

“塵儘,天下之大,你絕無僅有。”

她抬起手,溫暖的手心覆蓋他臉頰上醜陋的傷疤,微微一笑:“沒有人可以成為你,你的一生應該意氣風發,轟轟烈烈。”

“這是一時的你,不是一世的你。”

“終有一天你會再次英姿颯爽拔出那把劍。”

塵儘喉結滾了下,整個人滯住,她手心傳來的溫度暖了他全身,也會暖他一世。

晦暗的眼眸中,映上耀眼的雪光,渾渾噩噩兩個多月的人,緊緊攥住手中的劍。

終有一天,他會將它再次拔出。

終有一天,屬於他的光芒會再次回來。

他與她相識半年之久,他有了貪心,半年遠遠不夠,他想要一輩子,護她一輩子。

他抱住她,埋在她的頸窩,氣息淩亂:“你願意的那天,可以為我束發。”

楚若顏怔了一下,隨即笑道:“今日就可。”

她很高興,他再次願意站起來,願意接納她。

他們跋山涉水,克服萬難。

她會哄他開心,撬開冰釣魚,給他烤魚,在雪地裡畫像,堆兩個調皮的雪人。

她讓他再次喜歡上了冬季,身體也在肉眼可見變好。

春天來臨之際,她抖掉樹枝上的厚雪,在冷冰冰的枝丫上發現一顆翠綠的嫩牙。

“塵儘,你看,春天來了。”

他沒有靠吃肮臟的雪度過這個冬天,沒有流浪,沒有被毆打,沒有被欺負。

沒有苟延殘喘,他們是自由的

可是,美好總是短暫,熬過這個冬天的人沒有多少。

亂世裡的兩個月也足夠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嶼安縣的街道與邊關沒有什麼不同,從入城開始大街小巷都能看到草席包裹的屍體,有人用板車拖走認識的人,有人無家可歸臭在街頭無人理會。

張大娘瘸了一條腿,她沒了以往的神采,瘦骨嶙峋拄著根拐,手裡賣的雞蛋不及當時十分之一多,滿滿一筐的蛋變成現在屈指可數。

街道上熟悉的麵孔幾乎沒幾個了。

少年站在街角,頓住了腳,草席裡包裹著一具屍體,是個長滿胡須的大叔,他不愛說話,平常都與張大娘的攤擺一塊賣土豆,張大娘給他們占個擺攤的好位置,他會默默讓開。

她知道每一次他都會一起幫他們占位,怕張大娘一個女人被欺負丟了位置。

楚若顏每次都會給他一個饅頭,他也會偷偷塞個土豆給他們。

她看著屍體沉默著。

原來,他沒有家人了,沒有人給他收屍。

張大娘眼尖,一眼就掃到了他們兩個。

“楚姑娘!”

她著急的要跑過來,楚若顏和塵儘連忙上前扶住她。

“張大娘。”

“你這腿”

張大娘無奈歎了口氣:“冬天容易遭遇劫匪,他們闖進家裡,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搶走了,還殺了我幾隻雞,腿也被他們砍傷了。”

“老吳他前幾日死了,我們一同擺攤,他就死在我旁邊。”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道:“他死之前還讓我把土豆帶走,說賣了也好,吃了也好。”

“我拖不動他,隻能找個草席把他裹起來,至少至少死了不能凍著。”

塵儘默不作聲褪下楚若顏給他的外衣,他曲下腰把僵硬的老吳背在肩上,朝張大娘帶的路去,找到他的家,埋在後山裡。

楚若顏兜裡還有些錢,她找張大娘把雞蛋全買了說帶回去給婆婆。

可是張大娘說

婆婆死在那個雨夜。

死在他們被萬嶽宗帶走的那個雨夜,死在無人攙扶的大雨裡。

楚若顏小心翼翼去看塵儘,他垂著頭一言不發。

那三月的相處,逢人就會炫耀塵儘,以他為傲的婆婆,給他短暫慈愛的人,沒有了。

是影子又如何呢,他早已和這個身份和解。

婆婆一連幾日沒有出攤,張大娘找過去時,人就已經沒氣了。

那時天還不太冷。

張大娘和老吳還給婆婆在她家後的山丘上挖了個墳,簡簡單單,讓她安息。

看著山丘上一排幾座墳,幾人都沉默住了。

這個家最後一個人沒有了。

多數人家,在這個冬季失去了最後一個人。

張大娘說婆婆做了一輩子的饅頭,他們在她灶台上發現了那塊發酵好發了黴的麵團。

足夠很多人份。

婆婆知道楚若顏和塵儘喜歡做好事,所以那日夜裡她特意做了很多,可惜都沒等來第二天熱氣騰騰的饅頭。

張大娘回家了。

這個偏僻的地方隻剩楚若顏和塵儘。

他垂著腦袋,握劍的手不再攥緊,眼底好不容易蓄滿的光,在一夜之間煙消雲散。

楚若顏站在他的身邊,欲言又止幾回,最終道:“塵儘”

塵儘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她沒見到這個春天。”

楚若顏隻能安慰道:“他們團聚了,世間太苦對她而言或許是種解脫。”

“解脫”塵儘疑惑道:“何為解脫”

“身體解脫,精神解脫,心靈解脫,她自由了。”

塵儘恍然若失,抬起頭來,樹枝上的雪在慢慢融化,淡淡的光從樹梢灑下,再也照不到他的身上。

楚若顏的心狠狠被刺破,她真的什麼也改變不了。

她喘息著,所有人都喘息著,眾人身上都有一座壓著的大山,死的那刻究竟是解脫,還是再扛不住,壓入山底。

塵儘問:“三百年有多久?”

他的世界變得一片灰暗,有多久比天翻地覆的兩個月還要久,比這個冬季還要長。

楚若顏一時語塞。

“楚姑娘,我也死了,為何我沒有解脫。”

“我也死了,死在那一場雨中。”

“為何我沒有解脫。”

楚若顏欲言無聲。

他被大山壓住了。

塵儘緩緩從婆婆的木碑上移過目光,他看了眼灑下的光,搖晃的影。

“楚姑娘是想說我既然存在世間,就有使命沒有完成對嗎。”

“我的使命又是什麼呢。”

“是一場空,如一場夢。”

楚若顏挽住他的胳膊:“做力所能及之事。”

塵儘望向她,她的發絲在光中飄動:“何為力所能及之事。”

楚若顏把他往屋子拽,露出輕鬆的笑,說:“不是一場空,並非一場夢。”

“那是什麼?”

楚若顏:“是新出爐的饅頭。”

“你忘記了嗎?約好我們一起賣饅頭,直到你再次拔出那柄劍為止。”

她拉著他把屋裡打掃了一遍,可是當看到她貼在婆婆床頭的那張黃符失去作用,飄落在地時,還是忍不住抽泣。

失去靈氣,他的驅妖符沒有用處了。?

她默默拾起來,和婆婆的被褥疊在一塊,放進櫥櫃裡。

楚若顏以為忙碌一日的塵儘會逐漸忘卻掉悲傷。

當她收拾完婆婆的房間才發現,塵儘不見了。

她去了街上,去了各處找人。

最後在後山上找到了他,她悄悄跟在後麵,看見他在林子裡拾起一根腐朽的粗木,那根棍子很眼熟,是程今生扮演乞丐時不離手的那根。

沒過多久,他往回走,來到塵儘的墓前。

楚若顏目睹他嘗試幾次後,終於拔出了那柄劍。

可她沒在他麵容上看到喜悅之色,他的神情好似一潭再也掀不起波瀾的湖水,就算風來也不再為之所動。

從前的程今生在婆婆死後是不是再次去做了乞丐,隻是從這時開始他的內心發生了轉變。

塵儘斷了那柄劍,將劍鞘與劍柄埋進塵儘的墓裡,空留沾過鮮血鋒利的刀刃。

他把劍刃嵌入朽木中,以棍為柄,以棍為鞘。

做完這一切,一日一夜過去了。

旭日初升時,再烈的陽再也照不到少年的身上。

他開了口:“楚姑娘守了我一夜。”

楚若顏淺笑問:“劍已出鞘,饅頭還賣嗎?”

他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賣。”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來晚了,這幾天遇到“我真的是服了”的破事。

晚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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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虛夢(2)

在嶼安縣賣了一個月饅頭, 楚若顏數著兜裡的幾文錢,他們幾乎沒有賺到錢,大部分分給吃不起飯的難民,小部分用來和其他攤主換食物, 原先還能賣出去不少夠買材料, 可最近這半月,湧來的難民越來越多。

聽說就連最隱蔽的橫陰山都被敵軍攪了。

敵軍已經殺過來了, 攻入嶼安, 殺入皇城是早晚的事。

塵儘自那日把劍刃嵌入朽木後, 再沒拔出來過, 這成了他隨身攜帶的棍杖, 成了他自己的武器。

在之後成為瀟瀟說的那柄, 令妖界聞風喪膽、一劍斬百年修為的蝕骨劍。

它的做工精細,看不出劍鞘閉合的痕跡, 容易讓人低看, 從而覺得不過就是一個乞丐支撐身體的普通棍杖。

難民越來越多,都以為熬過這個冬季就能等來春暖花開,沒想到更艱難的生活還在後麵。

死在大雪中,倒真成了一種解脫。

楚若顏把自己的饅頭都分了出去, 張大娘瘸著腿踉踉蹌蹌走來,不忍道:“楚姑娘啊,你這把吃的都分出去了,你們吃什麼, 沒有錢,明天又用什麼做饅頭啊。”

塵儘借出自己的棍杖攙扶難民找個靠牆位坐下休息。

楚若顏:“張大娘敵軍打到哪了。”

張大娘搖搖頭說:“聽說打到柳州了, 我看不用兩個月該殺到我們這了。”

塵儘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將目光轉到她身上, 目不轉睛望著她。

那天回家, 楚若顏開始計劃著沒有錢該如何活下去,她依舊保持開朗,笑嘻嘻地說:“兜裡隻有幾文錢了,屋子裡剩下的材料還夠做三天的饅頭。塵儘明天我們去打魚賣魚吧。”

“現在天氣也不寒了,打魚應該不會太冷。”

聽著她掰著手指過日子,跟著他,一句抱怨也沒有,反倒每天都很開心,塵儘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開心,還是不想讓他看出她的情緒,所以將笑時常掛在臉上。

今日在聽到張大娘說敵軍很快就要打過來的時候,她隻有短暫一愣,隨後又開始露出笑顏,為他們兩的以後想辦法。

賣魚能賺到的錢比饅頭多,一開始他就計劃去打魚,至少不會讓她的生活過得太窘迫,可是楚若顏不許,她說天冷,容易生病,隻許他賣饅頭。??

他們在掰著手指過日子,一日比一日窘迫艱難。她提起去打魚一事,說明剩下的東西恐怕連三天都支撐不了,她想儘快積攢些錢,在敵軍殺過來前帶著張大娘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無地無房無處可去,對彆人而言他們也會是難民,她為他籌劃著,精打細算,都在為他著想。

“楚姑娘你為何願意將饅頭都給難民。”

楚若顏掰手指的手停下,塵儘知道家裡有的不多,對於食物用品該去哪他從來不會有所要求,不會讓她分給難民,不會強迫她,所有的一切都由她決定,他隻管按她的吩咐去做。

“因為你憐憫眾生。”

所以她也會憐憫眾生。

塵儘臂彎掛著他們破舊的食籃,裡麵用碎花布包著兩顆張大娘給的雞蛋。之後的路,他始終保持沉默,當她再次說出憐憫眾生的時候,他很明確的知道,他開始質疑自己。

憐憫眾生這顆心該和他的能力成正比,可現在,他有什麼能力呢。

在屋門前他停住了腳,朦朧的月色下,他忽然問:“楚姑娘還沒想起來家在何處嗎?”

楚若顏搭在門把上的手僵住,心臟一悸。

她知道這話不是一時興起,是他深思熟慮。

她用笑掩蓋下去自己內心被挖空一般的痛楚,嘴角勾出一個漂亮又開朗的笑。

“為何這麼問?你不想賣魚嗎?是不是嫌棄腥味太重?”

塵儘黯淡的雙眸藏在秀氣的眉宇下,靜靜望著她,眼底流露傷感。

楚若顏嘴角的笑緩緩垂下:“還是嫌棄我”

塵儘連忙道:“沒有。”

他看著她穿著粗糙又灰撲的布衣,初見時,她站在那顆翠綠的樹下,金色的陽光從樹葉間灑下,光影在她飄逸的發絲上晃動,她發端的淡綠色發帶飄舞著,一身潔白的紗裙,想來是富貴人家的姑娘,可如今跟著他受了這麼多苦。

楚若顏取下他掛在臂彎的食籃,失落地移開目光,推門進屋。

“我還沒有想起來,想起來那天,我會離開”

塵儘第一次沒多做解釋,他轉身走進林子,拔出了他的劍。

楚若顏煮熟的兩顆雞蛋為他留著,她坐在屋子裡,透過窗戶望著清冷的月色,直到困倦他也沒有回來。

第二日兩人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依舊像平常一樣,她說什麼他做什麼,他們去抓了魚,去街上賣,一切都按她的計劃在往前走。

可每到夜裡,他總在深夜等她熟睡後才推開屋門

半月後,嶼安縣再次湧入大批量的難民,其中夾雜著一輛馬車和這些難民看起來格格不入。

不知是哪處地的有錢人家,也跟著來到了這裡。

張大娘等人眼前一亮,一窩蜂的衝過去售賣自己手裡的東西。

馬車裡的公子看他們賣的都不貴也就全買了,後來他打算在嶼安縣暫居歇腳,租了座小宅子。

公子長相俊俏,二十多歲的模樣,是個開朗的人,他每日都上街和熱情的張大娘閒聊。聽說他要去京城投靠表哥,沒人知道他的身份,隻知道是個好人,來的路上把吃的都分給了難民。

有張大娘在之間搭橋,久而久之和楚若顏也熟絡起來。

他會幫她把煮好的魚湯分給難民,也會花點錢買下幾條魚說晚上烤來吃。

是個幽默風趣的人,時常逗她開心。

塵儘偶爾看到他們聊得歡也不會去打攪,沉默不語去攙扶難民。

可他不知道,楚若顏的笑總是在他一次又一次轉身時落下,她的目光一刻不離他。

他們之間好像產生了無言的鴻溝。

她看著他明明就在對岸,可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這樣的感覺從知道婆婆死訊後開始逐漸明顯。

不是她沒有往前靠,是他不願再朝她走來,原先他停步不前,後來他開始往後退。

張大娘看他們之前氣氛不對,跑去塵儘耳邊說:“小塵啊,你最近和楚姑娘是怎麼了?吵架了?”

塵儘笑笑說:“沒有。”

張大娘:“那你們這是怎麼了?你看那個梁公子,現在和楚姑娘關係不一般啊,再這樣下去楚姑娘可就要跟彆人跑了。”

塵儘握著棍杖的手緊了緊,隨後他彆過頭說:“我和她隻是好友”

楚若顏和梁公子正好端著給難民的魚湯走到他身後,刹那間,宛如出現隻無形的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令她無法喘息。

就連平日和顏悅色的梁公子都冷下臉來。

他瞧了眼不露情緒的楚若顏,隨後道:“原來塵公子和楚姑娘是好友,那我是不是有機會?”

塵儘怔了下,沒想到他們就在他身後,慌亂無措,就連棍杖都差點脫手。

他望著楚若顏,他們四目相對,都沒說話,他也沒有解釋。

在她質問與不解的目光下,他移開目光問梁公子:“梁公子,何時啟程。”

梁公子在這待了足有一月,也計劃該離開了。

“後日。”

他自然接過楚若顏手中的魚湯,從塵儘身邊走過送給難民,回來時他道:“既是好友,楚姑娘要不嫁於我,我雖然現在有的不多,但日後我會對你好,我們明日許諾、成親,後日隨我離開,我們去京城。”

楚若顏沒有回話,她的目光始終定格在塵儘身上。

張大娘也慌了,左看看右看看,著急的就差跺腳:“哎喲哎喲,這楚姑娘和小塵是一對啊。”

塵儘不敢看楚若顏,他低聲道了句:“並非。”

張大娘:“說什麼呢!”

楚若顏:“劍不是已經拔出來了嗎?發不是已經束了嗎”

塵儘平淡問:“拔出來了又如何呢,能改變什麼嗎?”

楚若顏知道他每日都去往後山修煉,她以為他會慢慢回來,會再次向她靠近,可是這一次,他不光自己往後退,把她也推遠了。

梁公子說:“楚姑娘沒有親人,與她相識、親近的隻有你。塵公子你若是同意,這樁婚事就這樣定下了。”

“成完親後,我們就會離開,我隻會帶我的夫人離開。”

塵儘靜默了會兒,他緩緩移過目光看向楚若顏,楚若顏死死攥著空碗,指骨泛白,她的心跳得猛烈,在看見他那樣淡然的眼神時,答案明了。

但是當他的話傳進她的耳中,還是那樣的鋒利,殺得她血流滿地。

他推開她,放她走了。

“我同意了,讓她嫁給你。”

楚若顏渾身一震。

張大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什麼呢說什麼呢!”

楚若顏太陽穴抽搐著,一怒之下揚起手把碗摔在地上,破碎的聲音震進所有人耳中。

“塵儘!程今生永遠不會推開我!!!”

她的聲音顫抖,企圖用怒吼蓋住自己崩潰的情緒。

這一舉動,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一聲不敢吭。

“我不是他。”

塵儘平靜望向她,堅定的眼神把她嚇哭了,他緊緊握著棍杖,粗糙的紋路陷入手心,刺痛蔓延全身,他沒有上前,目睹梁公子安慰著她,卻是無動於衷站在她對麵。

楚若顏情緒平緩一些後,無助笑道:“你是他也不是他。”

“我想你是他,也想你不要是他。”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章,晚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會發出來。

明天不出意外也會有兩章。

感謝在2024-01-27 22:15:45~2024-01-28 19:45: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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