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2 / 2)

南陽派的弟子們站在山門口,跟在江危樓身後。他穿著朱紅喜服,眼上蒙著一抹紅綢,腰間打著囍結,豔俗喜慶的紅被他卻壓下。

江危樓隻是靜靜站著,便顯遺世獨立,郎豔獨絕,翩翩少年郎。

許久,他感覺有人走到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是隨之遊。

她的手有些涼。

江危樓有些擔心,但未入洞房前,他們不得說話。

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擔心,手輕巧地捏了捏掌心。

江危樓嘴邊的笑意便又深了些。

震天響的禮炮仍然響個沒玩,觀禮的修仙人們話音嘈雜,儘是些祝福和議論的話,使得這場婚禮愈發熱鬨。

許多若有似無的重量砸在他身上,接著便是陣陣芳香傳來,這是他們獻出的花。

或許因為這山路蜿蜒崎嶇。

或許是因他看不見隨之遊的臉。

又或許是所有新婚之人都會有的情緒。

這一刻,江危樓的心抽動起來,總覺不安感陡生。

一階台階略高,他踏了個空,卻立刻被隨之遊扶住。

那股熟悉的馨香縈繞在他鼻間。

奇跡般的,不安逐漸消失。

江危樓握緊了她的手,手心竟有了些微汗,後背也是陣陣發冷。

從未見過她的師門,不知是否是難對付之人。

自己是否高攀了隨之遊,他會不會被刁難。

不知隨之遊穿著紅衣,又是什麼樣子的,她現在又是什麼表情呢?

她一向是好看的,這一刻,一定也很美吧。

會跟自己一樣期待嗎?

還是也會和自己一樣不安?

為何自己的眼盲還未好,真想,真想看看她。

這山路漫長得讓他幾乎要呼吸不過來,卻又短暫地讓他失神於耳邊的禮官拖高又激昂的唱詞聲。

他跪了又跪,間或聽見長老們滿意的笑聲。

響板聲一打,嗩呐捶倒高處,那道聲音大喊:“夫妻對拜!”

夫妻。

對拜。

江危樓心中驀然一驚,意識到他們已經是夫妻了。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分明是想笑的,不再是淡笑或輕笑,是那種要從肺腑間飛出喉嚨,必須張大嘴任由它竄出來的大笑。

江危樓再次跪下,他感覺到離自己不到半寸的動靜,每一寸肌膚都要被微風刺激到的顫栗。

他聽見她發簪碰撞的叮咚聲,聽見她動作時衣服摩挲的聲音,又好像在恍惚中聽見她輕笑的聲音。

她沒有出聲。

但他聽見了,連同唇角勾起的笑都能在看見。

但很快的,嘈雜的歡呼聲喝彩聲,那些老古板們冗長的祝賀和場麵話,那些孩童們的喧鬨聲太吵了。

好吵,吵得他再也聽不見身邊人的動靜,吵得他即便是握著她的手卻又再也無法感覺到她。

無儘的蒼茫與恐懼生平第一次將他卷入這個漩渦,縱然盲眼也能處理無數事,但這一刻卻讓他比凡人還要不堪。

無來由的,沒必要的,不應有的思緒如同刮壞了的絲綢,亂作一團,遍地起球,逼得他幾乎控製不住心中的戾氣。

但僅僅是那一瞬,江危樓又再次聽見了。

是禮官的祝賀。

“兩不相疑,一體同心。”

他想,不猜忌很好,一體同心更好。

從此不再分離,很好。

他又聽見禮官再祝。

“天地其佑,列宗其知,告於四方賓朋。”

他又想,天地祝賀最好,眾人皆知也很好。

最後,禮官喊道:“禮成!入洞房!”

江危樓便陡然沒了思緒,他慌亂起來,明明不該慌亂的。

他那絕頂聰明,臨危不亂的腦子在這一刻竟像是把一切忘了個乾淨,什麼也記不得,如明月般溫柔和煦的俊美麵容上仍從容自若,可卻一動不動。

江危樓感覺到隨之遊轉身了,他又聽見她的腳步聲。

他便失去了所有理智,想要伸手,還未等動作卻又感受到那隻比他還涼的手卻握住了她。

隨之遊走一步,便扯他一下。

江危樓便成了全然的傀儡,跟在她一寸後。

不知多少步,他被扶著坐下。

“哢嚓——”

門關上了。

她調笑著,“該喝合巹酒了。”

江危樓道:“嗯。”

他又笑著說,“隻是要勞煩阿遊了。”

隨之遊便也笑出聲。

他聽見酒液流出的聲音,聽見椅子被拉開的聲音,聽見她坐在他麵前的聲音。

接下來,便再也不用聽見了。

因為隨之遊湊近著,勾著他的手臂,酒杯叮咚一聲。

辛辣冰冷的酒液入腹。

隨之遊:“你現在有什麼願望嗎?”

江危樓:“那要看阿遊有多大的本事了。”

隨之遊:“今天我心情好,你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給你摘。”

江危樓笑出聲來,“我不要月亮。”

他又道:“我想看星星。”

隨之遊道:“行,左右不過折損我三成靈力。”

江危樓微怔,阻止道:“我再調養兩日便差不多了。”

“不,我就要。”

她又如胡鬨一般,全然不顧他的阻止。

暖融融的靈力通過她的手傳入體內,但她的手太冷了,冷得他隔著衣服都覺寒。

江危樓握住她冰冷的手,想為她暖一暖,卻又想起自己天生體寒,手也是涼的。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此刻,隻要他的手比她溫一些便也無不可,於是更努力握住她發冷的手。

江危樓低聲道:“受寒了?”

隨之遊沉默了幾秒,笑意卻有點發澀,“也許是做了虧心事,心虛罷了。”

江危樓笑出來,又道:“胡言亂語。”

一刻鐘,他眼前逐漸恢複清明,看著這一切卻隔著絲絲縷縷的紅。

江危樓看著隨之遊,卻見她的臉也朦朦朧朧,隔著紅,但絲毫不妨礙她靡顏膩理的麵容。

隨之遊道:“走,出去看星星。”

江危樓隻是笑,“已經看到了。”

隨之遊眸中似有疑惑,歪頭,“你不會是在跟我說情話吧?”

江危樓頷首,卻陡然感覺什麼東西摩挲發絲,他反應了會兒,才想起自己眼睛上還蒙著一條紅紗。

那視線中模糊的紅,也是這紅紗作祟罷了。

隨之遊道:“你應該慶幸,星星很漂亮,劍也很快。”

江危樓狹長的眸眯起,“什——”

她拔下頭上的簪子,銀光一閃,雪白的劍陡然穿過胸口。

江危樓胸口劇痛,血液噴薄而出,在紅色喜服上洇出更深的痕跡。

他身體顫動一下,紅綢落下,露出他好看的眉眼,隻是眸中不再有笑意,隻有深深的震驚與茫然。

……這疼痛是什麼?

——胸口。

他胸口被銀劍刺入,正中心臟。

他順著劍看過去,看見那雙漂亮的手,為了喜慶,指甲上染了丹蔻。

但不知為何,這丹蔻竟然一路從指尖紅到了她的手指,再從掌心緩緩流下。

是血啊。

是他的心頭血。

江危樓想要說話,喉間卻源源不斷溢出血腥。

許久,或許沒多久。

江危樓好像第一次如此遲緩地意識到麵前的情況,他怔怔地看著她,“為……什麼……”

她是不是對自己有了誤會?

她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自己?

她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呢?

他腦中千萬種開脫的理由,麵上強裝的從容卻在見她笑意的刹那間分崩離析。

窗外狂風大陣,木質大門被吹得哐哐作響。

電閃雷鳴,震耳欲聾。

紅燭火光搖晃,鮮紅的囍字貼更添幾分豔色。

她麵上也沾染血跡,愈發襯得水眸冰冷,“我欲證道。”

證道……

事已至此,話已落下,還能有什麼可能性呢?

江危樓不再有任何疑惑,那些殘存在心中的期許再次破碎,他眼眸逐漸發紅,喉間陡然溢出大笑,鮮血不停噴出。

“隨之遊,你負我。”

他掙紮著說出這幾個字,眼睛努力睜大,卻仍然覺得昏黑不斷遮擋住他視線。

所有動心,所有克製,所有相信。

竟是他眼盲心瞎的錯付,他賭輸了。

江危樓笑聲放浪,麵上再無溫和,隻剩歇斯底裡。狹長的黑眸卻亮了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亮,亮得愈發如墨黢黑森冷。

兄弟,你有點恐怖。

隨之遊一麵想著,一麵起身,並未拔劍。

她道:“沒錯,我負你。”

話本子上那些虐戀情深的台詞都怎麼說來著,她想了好一會兒,含糊道:“前麵忘了,中間也忘了,反正若有來生,你取我命,我絕不多言。”

反正來生你也不一定找得到我,先畫餅再說。

隨之遊不再多說,因為她感覺靈基靈氣湧動,似有突破之兆,卻又聽身後江危樓低吼一聲。

她嚇了一跳,回頭看過去。

江危樓胸口靈氣儘泄,光芒大盛,他黑眸碎金浮動,黑發從發根處逐漸變白。

他麵前,浮現三重法印陣法。

窗外雷聲大震,大滴大滴雨水落下,如碎石墜落撞出巨大聲響。

隨之遊驚在原地,這陣法是——抵魂之術。

這術法使用後可在驟然間調動所有靈力,但——他竟敢押下三魂七魄,以不再轉世立刻殞命的代價驅動法術?!

我靠,瘋比吧?

你這麼衝動乾什麼,大悲大喜的又帶不去來世,你現在連來世都不要了。

隨之遊立刻喚出劍來,隻是突然又惋惜,她最好的一把劍是江危樓送她的。但這劍,她盯著江危樓胸口的劍,物歸原主了。

江危樓還在笑,血液滿身,滿天星河在他頭上展開。他抬起指尖,金眸彎彎,“借魂,天機縱橫道弟子江危樓,以此身千年壽元為祭。望諸神星君降下神祝。”

他甚至故意停頓了下,笑吟吟地看著她,浮動著金色符文的眼眸彎彎,然而渾身的血跡卻隻讓人覺得陰鬱恐怖。

隨之遊頭皮發麻,直接不講武德,打斷他讀條一劍刺過去。

銀色的劍陡然打碎他麵前的三重法陣。

隨之遊攥住他衣服,“你瘋了嗎?轉世你來殺我便是了,何苦逼得自——”

“這一次,法術不會反噬。”

江危樓癡癡地看著她,麵上再無血色。

他道:“這陣法,早在你那一劍落下,我便布了。”

江危樓又說:“我在你身上留下魂印,生生世世無法消去。”

隨之遊倒吸了口冷氣,“你用你的生生世世隻為換我的生生世世?你有病吧?你他嗎不是修天機縱橫的嗎?放下不行嗎?我都說了來生你找我償命得了,你他嗎——”

江危樓被她晃了下,又吐出一口血,視線模糊,身體發冷。

他隻感覺自己在無儘的下墜,昏暗一陣陣襲來,他好疼。

心口好疼。

江危樓眯著黑眸,已經被笑不出來了,話音卻又溫柔了許多,一如之前。

他輕輕說:“魂印落下,生生世世,但惹凡心,必命隕不幸。”

既然你負我證道,那便最好再也——

再也不要碰其他人。

江危樓失去了所有力氣,隻覺得身體越來越冷,他眼角似乎有冰冷落下。

恍惚中,他隻感覺這帷幔真紅,放眼望去,都是紅。

他仿佛看見初見時,她就那樣輕巧拎著包袱,無賴地找他要些賞錢。於是他便滿懷惡意地給了些廉價物品,隻想看她吃癟。

他看見她被他抓到夜遊時,謊稱法術熒光是漏電,哦,那時她貼的布告竟全是真話。她居然真是鴻蒙派的劍尊繼承人,居然也是真的為了證道潛藏在南陽派。原來那麼早的時候,她的身份和目的便昭然若揭。

他想起來旅店中,她自以為聰明的話術,又想起來秘境裡,她開懷瀟灑的笑。

他想起來就在方才,她牽著自己的手,踏過層層雲梯,踏過崎嶇山路。

那般泠泠的劍意,霜冷的劍光,張揚得意的少女,竟是讓他陷入萬劫不複的元凶。

“帥不?這才是劍的用法。”

“雖說彆的不行,但論用劍裡比我叼的也就謝疾。”

“當我道侶,劍餘生隻為你出鞘。”

“剛剛誰打你了?”

“快來,帶你兜風。”

“你不喜歡我?強撐罷了!”

“江師兄,你對我,當真一點點動心都沒有?”

那些不合時宜的回憶一遍遍出現,他感覺時間好想過去了很久,又好像沒多久,昏沉的感覺越來越重。

一片混沌中,他幾乎分不清自己在何處,最後的最後,他隻感覺自己似乎在看著她。看她屠戮屍妖,砍斷巨蟒,劈開亂石滾竹,又在南陽派踏血向他走來。

原來,那從來不是他的星星。

他沒有摘下來,也沒有擁有過。

江危樓聽見隨之遊說了什麼,但聽不清。

天邊一道亮光閃過。

他沒了聲息。

隨之遊捂著心口,陡然感覺一沉,她看著他沉靜的臉。她有些悶,卻又笑出來了,“我,沒有心的,你白浪費你的生生世世了。啥比。”

“阿遊,若你失約,八海之怒,日夜不絕。”

她突然想起來上一次證道時受的詛咒。

虱子多了不怕癢,隻要不下海,不動心,不就好了。為什麼都這麼恨,這麼執著要在她身上留些什麼呢?

隨之遊感到困惑,卻又覺靈基靈力湧動,似有突破之意。

但很快的,她發覺這靈力遠超突破這需要,甚至要跳階?!

再跳階,那邊是——飛升?

窗外電閃雷鳴,冷光打在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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