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們的神魂已經早已注入了這布偶之中,但隨之遊卻陡然間猶覺胸口間積鬱著千萬種情緒。
他的心臟,似乎仍然對著自己的神魂有著影響。
不然,她怎麼會有這般的情緒呢?
又或許是因為仲長狸是一隻妖怪,所以他與他們太過於不同,他從來不會露出這樣幽怨的神情。他總是笑眯眯的,故作風流多情,甚至有些恃美行凶的味道。她遇到他至今,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疲倦。
隨之遊手指動了下,她突然也感覺到深深的疲憊。
如此糾纏下去,乏味至極。
她將他耳邊垂落的發撩到耳後,輕聲道:“放我走吧。”
仲長狸眼中含著幾分悲愴,眼角泛起幾分紅,他嘴唇動了動,握住了臉頰旁的手。隨後,他像是討寵的玩物一般,輕輕蹭了蹭她的手,又道:“子遊,我不想同他們一樣。”
他又道:“他們還在等你回頭,可是我不要等,因為你一定不會回去的。無論是重殊,還是江危樓,你不會去見他們的。”
仲長狸下意識將她的手放在懷裡,但是下一刻才想起來,他們早已經沒有了溫度,他不可能再溫暖她了。於是他動作僵了下,又將她的手放下了,笑起來了。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方才的幽怨難過了,反而顯出粲然灼目的芳華來。
仲長狸兩指束起,幾絲銀光從指間浮現。
“叮鈴——”
銀鈴聲響起。
那一聲起先是極為空靈的,但是沒多時,這空靈的聲音便迅速間悶沉下去,仿佛墮入了水中一般悶得幾乎聽不清。
殿堂內頃刻間一片紅光,那紅光偏偏如火焰燃燒一般燦爛得似血在燃燒。
“噌——”
有什麼厚重的布料摩挲了下,發出窸窣的悶聲。
兩片碩大的紅紗從兩側飛過來,風使得它們化作怪異的形狀,將案幾上的屍體擋得嚴嚴實實,竟似什麼劇場落下了幕布一般隆重滑稽。
幕布落下的瞬間,隨之遊卻感覺自己的視野無限放大起來了一般。
一切都似在縮小!
整個殿堂搖搖晃悠起來,紅光如搖曳的燭火明明滅滅,她仿佛一眼便能看見所有地方。四四方方的大堂裡,小小的人兒跪在囍字前,司儀動作僵硬地唱著什麼詞,來賓們也木然地鼓掌。
她恍惚起來,低頭看自己。
卻見自己仿佛也是極其渺小的,小得仿佛一隻手便能攥住,一旁的仲長狸亦如是。
隨之遊想說什麼,嘴巴卻怎麼也張不開,仿佛被什麼能力操控著一般做著僵硬的動作。她不得已跟著仲長狸跪了又跪,“禮成”二字喑啞乾枯著。
偏偏就在這二字落下的瞬間,空氣便陡然間凝滯起來。
隨之遊與仲長狸便如真正的玩偶一般僵直不動。
風聲躁動,青色月亮下竹影晃動,下一刻,堂外兩扇門驟然被風吹開,發出巨大的響聲。
也正是這一刻,隨之遊頭暈目眩起來,隻覺天地旋轉,視野模糊,無數陰濕的、冰冷的、卻又刺骨的風讓她泛起雞皮疙瘩。
她隻覺得這並不大的殿堂在瞬間被無限拉長,放大,讓她幾乎成了極其渺小的螻蟻似的。
紅光明滅中,“哢嚓”聲響起。
隨之遊驟然回頭,緊接著便被眼前場景驚懼到倒吸了口冷氣。
整個殿堂如同一盤棋局,又似乎一出小小的劇場一般橫亙在一片火光中。
那火焰漫天燦爛,偏偏在火中,卻又一道巨大的身影。
赫然是紅衣華服,身形巨大,九條尾巴的仲長狸!他仍是穿著七層華麗織錦,腰間懸掛香袋銀鈴,發絲中金釵銀簪,紅色的麵紗擋住上半張臉,隻露出一張弧度狹長的薄唇,臉頰上是紅色的花鈿。他似撥弄棋盤,又似在操縱著一場傀儡戲,巨大的手輕鬆遮住整座殿堂,銀色的絲線在指間折射出絲絲縷縷的光。
隨之遊意識到什麼一般,轉過頭去看身旁的仲長狸。他也在這時正正好轉頭,身上儘是銀色絲線,那絲線微微動了下,他便露出一個笑來。
隨之遊低頭,身上居然也同是絲線!
再看大堂內的司儀與來賓,身上居然也同樣是無數閃著銀光的絲線!
這樣盛豔的一場婚禮,竟是他的一場傀儡戲麼?!
隨之遊感到了無儘的荒謬!
然而更荒謬的是,巨大的仲長狸指尖再次動了動,這大婚殿堂便頃刻間變成了一間極其破落的古樸小院。
傀儡儘數消失,山石中一顆梨花樹緩緩長出。
隨之遊與身旁的仲長狸便化作了當年了的隨子遊與狸奴,她被強行操控著坐在躺椅上,仲長狸便躺在她膝蓋上。
她露出笑來,仲長狸便更開心地望著她。
梨花片片落下,輕輕落在仲長狸的頭發上,她便伸手替他撚下。
仲長狸攥住她的手,貼在臉邊。
下一刻,所有畫麵如杯盤落地,瓷器皸裂一般,皆化作了碎片消失。
但很快的,又與再次紛飛著拚湊出新的畫麵。
隨之遊坐在樹上,仲長狸依偎著她,樹影婆娑中他們那一番幾乎揭示一切痛苦的對話。往事到底是不會隨風而去,更不像話本子一般,三言兩句輕輕揭過。沉而又沉的回憶與過去壓在他們身上,可是他們現在仍是最合格的傀儡,將一切粉飾得毫無破綻。
火焰中的九尾狐並不知疲倦,紅色麵紗中,他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隻是指尖不斷地輕輕晃動。
他仿佛要將那些所有過往儘數表演一般。
隨之遊被強硬地置身其中,充當著這傀儡戲中的女主角,說著與記憶中彆無二致的話,做著彆無二致的事情,露出彆無二致的笑意。
她從未想過,原來,他記得這麼清楚。
清楚到,連那一片梨花落下的地方都那麼精準。
她也沒有想過,原來,他們原來是有過這麼漫長的一段時光。
時間對於他們本應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似輕飄飄的塵土,無論堆疊成多少,都是一吹就散再也找不到的東西。
隨之遊不知道自己到底“表演”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表演”多久,但在這所有被設定好的戲碼當中,突然浮現出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露珠,露珠中皆是細碎至極的回憶。
那火焰仍在燃燒,火光明滅,但這一刻,隨之遊隻身立在一片四四方方的空間中,周身所有人與物還有場景儘數如粉塵堙滅。
露珠縈繞在她身邊,露珠中那些回憶一遍遍輾轉播放著。
隨之遊終於能恢複行動了,但悲哀的是,她的神魂於這傀儡之中並無半分可以操控的靈力。
這傀儡戲的主人似乎在望著小小的她,許久後,他薄唇勾出了難以捉摸的笑。
他並沒有說話,但那如梵音般空靈神聖的聲音於空中輕飄飄逸散,落在了隨之遊耳邊。
“若想徹底斬斷絲線,則必須找到陣眼。”
“子遊,做到了,我就放你走。”
隨之遊盯著周深的露珠,手指輕輕觸摸了下,身子便迅速被露珠納入其中。
眼前一晃,身形便已經到了這回憶之中的場地。
隨之遊:“……”
她立刻意識到仲長狸的意圖,大喊道:“這不公平!這麼多回憶,我難道還要一遍遍進去找嗎陣眼嗎?”
仲長狸極具風情的笑聲便響起來了,然而笑聲後,卻再無其他聲音。
隨之遊很無奈,從露珠中脫身而出,再次回到那四四方方的空間之中。
這時,她的內心突然平靜下來了,居然又生出了調笑的心思。
隨之遊道:“狐狸都是狡猾的動物,我覺得你在誤導我。”
她想了下,又說:“你把周圍變回成婚時的樣子吧,我覺得陣眼肯定不像你說的那樣,你絕對是想騙我去露珠裡一遍遍重溫過去。”
“好。”仲長狸語氣頗有些輕快,“反正找不到的話,虧的也不是我。”
下一刻,那漫天的紅便以隨之遊微中心鋪陳開來,沒多時便恢複成了原先的模樣,那不斷重映過往的露珠便也浸染上幾分紅。
隨之遊便像隻狗似的,上躥下跳著到處翻了起來,桌子掀了簾子扯開了,那些傀儡做的賓客司儀也被她摸了個遍,摸得仲長狸都有些不開心了。
“子遊,再摸我要生氣了。”
“你這樣子搞我我都沒生氣,你還要和我甩臉色?”
“子遊,你這人,不講良心的麼?”
“你不要老是留戀過去了嘛,人,要向前看,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了!真是的!”
“我也想向前看,但是每天攬鏡自照就想起來自己沒有第十根尾巴,妖丹還是碎的,這樣子我很難想未來的事情誒。”
“……那沒事了。”
隨之遊甚至和仲長狸插科打諢起來了。
將整個大堂翻了個遍,她也沒有翻出什麼東西來,於是終於將目光轉向案幾上的兩座屍體。
仲長狸悠悠道:“子遊,那好歹是我們的遺體,不要亂搞。”
隨之遊:“所以我們是真的死了麼?”
仲長狸佯裝沉思地“唔”了好久,才淡笑道:“暫時的。”
“什麼叫暫時的?”
隨之遊問。
仲長狸翹起嘴角,狡黠極了,“你的死。”
“我不是捅碎了心臟麼?那可是修仙人的命脈,怎麼——”隨之遊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詫異地看著他,“你,在養它?”
人與妖心臟互換本就互相排斥,但偏偏與原本的身體糾纏是千絲萬縷,不然隨之遊不會因仲長狸的心臟而對他產生如此複雜的請於,也不會因為捅碎了他體內的自己的心臟導致自己反噬。可是……可是按照他如今的意思卻是,即便捅碎了心臟,她卻還能活,這隻能說明——他在用體內的神力也可以滋養修複它?!
仲長狸又不說話了。
隨之遊閉上眼,說:“換回來,我會死是麼?”
她說:“你若是用此招殺了我,我們便算扯平了,如今你卻又要養著它,竟非逼著我們再留下這麼些糾纏與恩怨麼?”
“子遊,你大可以當做扯平了,然後如之前一般瀟灑離開,不是麼?”仲長狸笑起來,又說:“但你現在做不到,因為我的心在你那裡,它讓你對我愧疚。你看,我說對了,妖怪的心都比你的心要溫暖。”
隨之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