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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噩夢

狼來了。

空曠懸崖下,狼嚎聲此起彼伏,讓夜晚顯得尤其陰森,觸目儘是深深淺淺的山與樹,還有隱匿下不知在何處的眼睛。

兩人互相攙扶著,借助鎖繩半吊半扯,無比艱難地挪到了附近的一棵大樹上,身上汗涔涔的。

粗壯的樹杈承擔著他們的重量,風一吹過,葳蕤樹葉摩拭出“唦唦”的聲響。

崔夷玉隨手用劍刺穿樹梢上蛇的七寸,壓抑不下咳嗽,肩膀不住地顫抖。

大幅度的動作讓他身上的裂口又一次扯開,血液將紅得發黑的衣衫浸得更深。

林元瑾手扶著潮濕的樹乾,望向遠處從灌木叢中躥出的迅捷身影,眨眼間就到了眼前,背後不禁冒出層層冷汗。

逃不掉。

她立刻意識到。

狼是晝伏夜出的動物,一來就是一群。

崔夷玉傷勢過重,頭腦昏沉不說,連動作都變得稍顯遲緩,沒辦法背著林元瑾行動,

林元瑾如今右腿還是不能使力,腫痛非常,哪怕是忍痛撐著樹枝跛著走也走得很慢,根本說不上逃,拖下去隻會兩敗俱傷,必須在這裡做出抉擇。

兩人如今行動能力不可能跑得掉。

那麼答案就很簡單了。

“我下去攔住它們。”崔夷玉抬起眼,盯著林元瑾開口,聲音平靜非常,“你往後跑,不要回頭。”

他沒辦法帶著林元瑾走,也不可能以這具殘破的身軀屠戮一群野狼。

但如果隻是要以血肉之軀攔住,卻並非不可能。

崔夷玉顫顫巍巍地起身,分明已經沒什麼氣力,在破損的衣裳之下,身軀也單薄得可怕,挺起的脊背卻依然如鶴翼鬆骨,清麗如雪。

夜風拂起他殘缺的衣角,恰似展翅欲飛的鶴鳥。

時不等人,再磨蹭一下就晚了。

崔夷玉不是在和林元瑾商量,說罷就扶著樹乾準備滑下去,卻被驟然用力地抓住了右手。

他皺著眉回頭,就對上了林元瑾前所未有的冰冷眼神,甚至帶上了命令般的強硬。

崔夷玉一怔,手上的動作就停了。

“你不要為了保護我就一意孤行。”林元瑾渾身發熱,思路卻從未有過的清晰,用力一扯,將崔夷玉拉到了眼前,視線相對,“你聽我說。”

“我現在右腳行動不便,根本走不快,你也無法以一敵眾。”林元瑾語速很快,“既如此,我們便換個思路。”

“我去當誘餌,你去逃。”

“你一個人肯定逃得掉。”

“荒謬!”崔夷玉瞳仁擴大,根本沒思考就冷峻地反駁,根本不考慮這個可能性,“不可能!”

狼嚎聲愈來愈近,甚至連林元瑾都能聽到地麵上隨著水漬濺起的“啪嗒”聲。

野狼鎖定了獵物,咧開滿是尖齒的血嘴,呼出一口又一口熱息,如同在劃定地盤,尾巴輕掃,虎視眈眈地在樹下轉悠。

緊隨而至的是第二隻、第三隻。

它們的雜色的毛發尖到炸開,眼神凶狠,前足在地上摩擦著,蓄勢待發。

“理論來說這是最有可能的。”林元瑾瞥了眼樹下的蹤影,並不在意崔夷玉的反對,平靜地說,“也算是撥亂反正,你若不來救我,本就能生還。”

“相比你我二人一同死在這裡,亦或是你死了之後我再被追上殺死,你一個人活下來至少是個不錯的結果。”

“你怔神了。”崔夷玉死死壓抑著聲音,生怕驚動以至驚動了野獸,手用力到青筋鼓起,壓著林元瑾的肩膀,抵著她說,“林元瑾,我活下來有何意義?我又是為什麼下來?”

他的性命本就無足輕重,如果林元瑾死了,那一切努力不就白費了?!

如此近距離的質問,近到林元瑾能看到崔夷玉眼瞳裡的每一根血絲,焦急與迫切撲麵而來,好似用全身在向她證明他的決心。

狼嚎聲再一次響起,匆匆的腳步聲似乎輕盈,卻又無比沉重地在他們耳畔響起。

不能再拖了。

崔夷玉眼下一沉,曲起腿就準備先斬後奏,卻被林元瑾的手環住直接禁錮住了脖頸。

往日裡看起來纖細到柔弱無骨的手,如今卻如金環般強硬。

作為武者,崔夷玉從不會將脆弱點暴露給外人,那怕其人手無縛雞之力,偏偏在此時出手的的林元瑾。

她並沒有殺意,卻用了如此極端的方式將崔夷玉強製留了下來。

崔夷玉呼吸一滯,轉過頭來。

“當然有意義。”林元瑾半跪在樹上,俯視著他,搖頭反駁,蒼白的臉上浮著病態的緋意,眼瞳裡竟綴上了奇異的光點,揚起了笑容,“隻要你能活下來,你就能幫我報仇。”

她抬起手,避開崔夷玉頭上的傷口,指尖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滑過高挺的鼻梁、上揚的眼尾最後落到下巴。

“林家人棄我如敝履,太子與皇後輕鄙我,林琟音二度陷害我於死地。”

林元瑾自己報仇需要時間和心力,但。

“隻要你是太子。”

隻要崔夷玉能取而代之,一切都會變得很簡單。

或許是死期將近,林元瑾哪怕說話仍舊有條有理,臉上都透著瘋狂,眉眼彎如新月,笑意溢於言表。

“活下去吧。”

說罷,林元瑾鬆開了握著崔夷玉脖子的手,手心按在身側的樹乾用力一撐,毫不猶豫地朝樹下跳去。

崔夷玉目眥欲裂,以肉眼難以辨彆的速度扯住了林元瑾的手臂,另一隻手拿著劍將前腳已經躍上樹乾的野狼連頭整個削掉,又嘔出一口血,牙齒染得通紅。

噴濺而出的血炸開,落到滿地都是。

這一舉動狠狠激怒了旁邊的圍在一起的野狼,示威般的嗥叫起來。

“你瘋了?!”崔夷玉死死抓住林元瑾,怒火中燒,眼眶通紅,想將她拖上來,嘶啞的聲音如斷裂的老弦,嘲哳難聽。

“我很冷靜。”林元瑾背倚著樹乾,能動的左腳用力地踹下麵的狼,馬靴的鞋跟一下子卡到狼嘴裡,抬手就要去扒開抓著她的手,“不冷靜的是你!我說的才是方案最優概率最大的選擇!”

“你尊我為太子妃,現在也沒聽我的命令啊!”

崔夷玉氣血上湧,隻覺得眼前發黑,差點沒厥過去,恨不得林元瑾是個沒心沒肺隻會把他當擋箭牌的紈絝子弟。

“你在想什麼!你連喝藥都怕苦的人怎麼敢被狼生吃的?”

林元瑾墜崖之後根本沒有她看上去自以為那樣若無其事,她處處關心他,卻根本沒有意識到同樣是墜崖她受了多重的傷。

崔夷玉處處護著就是怕她還沒等得救就先在多方刺激下虛弱猝死了。

她上一次墜崖留下的病根都還沒好呢!

但崔夷玉拉不回一個一心尋死的人,就像注定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林元瑾不會將崔夷玉丟在這裡被狼蠶食轉身跑掉,正如崔夷玉不可能如她所說將她當作誘餌獨自離開。

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是死局。

林元瑾成功撬動了崔夷玉的手,整個人掉到樹下,已然感覺不到右腳鑽心的疼痛,抬眼便是一雙雙猙獰的眼。

她當然怕,怕得渾身發抖,在遇到死局之時渾身顫栗到發冷汗,但是當狼張著血盆大口朝著她衝過來的時候,她仍舊握緊了手中的匕首,果決地朝狼的眼睛刺去。

林元瑾沒有刺中。

隨著“唰啦”一聲,從斜上方劃開的劍擋住了她麵前的野獸。

崔夷玉一言不發,從樹上滑下來,已然脆弱的身軀險些踉蹌,但仍然攔在了林元瑾身前,渾身透著股自暴自棄的絕望。

他也放棄無謂的爭執,隻是簡單說了句“往後退”,拿著劍一邊抵抗著周圍凶狠成群結隊的狼群,一邊從衣服裡掏所剩無幾的武器。

毒藥也好,暗器也好,他身上藏匿的大大小小的物件都在之前與數個刺客的纏鬥中幾乎用儘了。

若非如此,不過是一群野狼。

崔夷玉不再猶豫,哪怕身上的傷口再一次掙裂,直麵眼前的凶獸群。

林元瑾不想拖累他,隻放緩著呼吸,緊緊盯著眼前氣勢洶洶的狼,不願氣勢落了下風。

弱肉強食,相比起即便渾身是傷但依舊保有戰鬥力的崔夷玉,他身後的少女顯然更加好狩獵。

若是有同僚在,一眼即可看出崔夷玉此時強弩之末的身軀不管是力量還是速度,都遠不如過去,但他依然在咬著牙逞強。

可也僅僅隻是硬撐。

隨著同伴的死去,凶性被徹底激起,野狼們愈發猙獰,前仆後繼地衝上來,好像要將崔夷玉壓在狼山之下。

崔夷玉膝蓋脫力地曲起壓在地上,手臂被壓得彎曲,餘光卻依舊看到有一匹狼藉著掩護,趁機越了過去衝到了後麵。

他瞳孔一顫,耳畔好像失去了聽覺,有微黏的熱意不知從何處流出來,沒有來得及痛恨自己的孱弱無力,隻是大聲地呼著那個人的名字。

“呃啊!”林元瑾被突然躥出的一匹狼猛地撲倒在地,脊背狠狠地撞上了虯曲數根。

近在咫尺的尖口長著,呼出酸腥的熱氣,黏稠的涎水從尖牙縫隙裡流出,一滴一串兒地落在林元瑾的身上。

林元瑾左手死死撐著狼的左前肩,右手握著匕首,尖銳處抵著咫尺的大口。

狼顯然不在乎那一點金屬,哪怕被劃開了血口也沒理會,張牙舞爪地來回掙動,不斷地朝嘴邊的獵物壓著咬去。

好痛……

林元瑾艱難地撐著,不知剛剛撞到了哪裡,渾身劇痛無比,扯動著她的神經,喉口不斷湧上鐵鏽味。

手上的力氣在一點點減少,從肩胛骨的地方開始麻痹,眼見就要蔓延到手臂上。、

林元瑾手腕一抖,在野狼要壓垮她的一瞬間發了狠,完全不在乎它尖牙要破開她的手,刹那間宛如熟稔的劊子手,將匕首用力地插入它的喉口,大拇指和小指同時一用力。

銀色的刀麵如旋轉的鐵花,隨著“呲啦”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穿了狼的喉嚨。

滾燙的血飛濺,呈弧線甩開落了一地。

林元瑾眼見野狼要朝她倒過來,左手一揮,將它從身上扯開,甩到了一邊。

與此同時,她的右手完全失去了力氣,隨著清脆的一聲,匕首墜落在了地上。

好痛。

林元瑾脊柱發麻,幾乎抽搐著蜷到一起,臉色慘白地看著前方的背影,呼吸都變得淺淡。

一道銀光閃過,硬生生撕開了眼前的陣線。

崔夷玉手腕翻轉,用劍柄狠狠地敲碎了手邊狼的腦骨,如被逼上絕路的困獸,喉嚨發出如獸類的咕嚕聲,匍匐著掙紮著,吼叫著從地上爬著撐起上身,撕心裂肺地將手中的劍插入了距離自己最近的狼體內。

劍尖從狼頭的地方插入,直直貫穿了狼的全身。

叫不出聲。

連掙紮都沒有,手下的凶物在痛苦中抽搐著結束了生命。

鮮紅的顏色順著他的眼落下來,一滴一滴打在地上。

崔夷玉顫抖著抬起眼,雙眸無神,殺意凜然,渾身狼藉像是無法停歇的傀儡。

周圍的狼驟然一停,目光從手下歪斜著墜地的狼身上挪開,互相看了看,氣勢上弱了許多,生出了退意。

第一隻往後退去,第二隻就扭頭而返。

漸漸的,哪怕有掙紮了一下的,最後也依然跟著剩下的狼群一起離開了。

直到最後一隻活狼離開。

樹下剩下的就隻有漸涼的狼屍和兩個活人了。

“……元瑾…”崔夷玉剛踏出一步,就狼狽地跌倒在地上,劍被摔到一邊。

他的眼裡乃至鼻、耳朵裡在往外流著東西,身體卻還不停歇地朝樹下林元瑾的方向掙紮著,掀開旁邊的狼屍,用手撐著爬過去。

明明沒有多遠,卻好像隔了天塹。

移動的地方拉出一條長長的血路,溶到地上的積水裡化開。

每一下呼吸都痛苦得如在肺裡抽絲,外皮像撐不住骨架和血肉,時不時滲出鮮血,猙獰的血絲爬上他的臉頰。

終於。

崔夷玉停下不知何時已鮮血淋漓的手,小心翼翼地看著麵前的人,才如墜人間,慢慢地回過神來。

林元瑾緊閉著眼,呼吸卻無比清淺,蜷在樹根邊的身影渾身是血,臉上還有泥汙,手臂和肩膀處還有不自然的翻折,狼藉得不像話。

“對不起。”

崔夷玉來不及擦手,左手抖動著捧起林元瑾的臉去探她的鼻息,右手去把她的脈,不敢輕易移動,心下卻愈來愈涼。

“對不起……”

可是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搖搖欲墜。

拉長的樹影,歪曲的天空,濃重的漆色從天而降,侵蝕著山野林間的一切,分明寂靜的空無人聲,但卻好似有尖銳的聲響敲擊耳膜。

突然手心下有癢意,崔夷玉如夢初醒,慌忙地挪開手,看著林元瑾顫抖著眼睫半睜開眼,輕輕地說了句“沒事。”

但怎麼會沒事呢?

林元瑾感覺到溫熱的觸感“嘀嗒”地落到臉上,以為是雨珠,指尖搭著崔夷玉的手,隻覺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得疼。

“夷玉。”她迷茫地出聲,像是視線模糊不清,“對不起,我真的好沒用。”

“我是不是又要死了?”

崔夷玉手一顫,單薄的身軀猶如崩碎:“不會,沒有,你沒有事,求你了,求求你……”

他呢喃著,反覆重複著相同的字眼,像是已經失去了思索的能力,隻能本能地祈求。

這一定是噩夢吧。

林元瑾聽到崔夷玉的顫抖的聲音透著崩潰,遲半拍地意識到自己如今的現狀,反倒勾了勾嘴角,笑了起來,用儘所有的力氣握住了他的手。

她感覺到體溫在緩緩流失,呼吸變得艱難,如同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裡裂開,祝福地望著眼前尚有生機的少年。

“你還願意……帶我走嗎?”

第42章 遺願

“你還願意……帶我走嗎?”

崔夷玉隻感覺頭腦嗡鳴,錯綜複雜的情緒翻湧而來,順著脊骨衝向了頭頂,攪得他淚流淌血。

“好,好!”崔夷玉倉皇地將林元瑾抱在懷裡,如同抱著一個易碎的珍寶,眼裡是無儘的無助,聲音喑啞又破碎,“你想去哪兒都行,你想怎麼樣都好。”

隻要你能活下來。

“不要閉眼,再等等。”

“讓我做什麼都行,求你了……”

他聽著林元瑾的脈搏,像是在聽晚鐘的餘音,林元瑾的聲音一點點變小,而他無力回天,隻是五臟六腑都抽搐得生疼,眼睛發澀得如同有火灼燒。

在等什麼?

等姍姍來遲的救援?等上天恩賜的奇跡?

林元瑾意識不清,但耳畔隻有少年痛苦到極點時的哽咽,連呼吸都像是破碎的玻璃劃過喉嚨,在寂靜的夜裡如同牽引她靈魂的笛聲。

林元瑾這才意識到,落到她臉上的不是雨滴。

那是崔夷玉的血肉與靈魂,是他作為完整的人擁有情感的證明。

“太好了。”她鬆了一口氣,緩緩揚起笑容,專注地望著崔夷玉,眼膜上映出他的模糊的臉龐,聲音虛弱得不像話。

任誰都能聽得出她在強撐著一口氣說話。

“等你回去,將我燒掉,葬在郊外……”

崔夷玉呼吸一滯,凝在了原地,幾乎忘記了呼吸,搖著頭想祈求,喉嚨卻如失聲般發不出來半個音節。

“找一個山清水秀、遠離京城的地方。”林元瑾疲倦地閉著眼,隻呢喃著,好似在自言自語。

崔夷玉隻能俯身緊緊貼著她的嘴唇,才能艱難地聽見她的聲音。

可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聽得崔夷玉肝腸寸斷。

林元瑾渾身失力,隻能依稀感覺到手被用力地扣住,像是想給予她溫度,將她在恍惚間要渙散的意識又將將扯了回來。

她再一次艱難地睜開眼,隻能隱約聽到帶著泣音的“不要”的呼喚,眼前是少年崩潰又祈求的眼瞳。

林元瑾遲半拍地想起了剛剛想說什麼。

“若你死時還未娶妻,就埋在我旁邊。”她看著十指相扣的雙手,想起了十指連心的傳言,黯淡的眼瞳略微睜大,像是想努力看清崔夷玉的模樣。

“如果娶妻了,就…清明時節,帶些吃食來看我,我不愛吃太甜的,不要帶酥糕……”

“我不會娶妻!”崔夷玉無比強硬地反駁,“不管我是什麼身份,我都不會娶妻,你不要再想了!”

可惜林元瑾好似聽不清楚,隻是看著他不斷動的嘴唇,蹙了蹙眉,迷濛地繼續叮囑他。

“想喝果酒。”

幾天前在宴席上那樣的就很好喝。

“再…帶盆綠菊……”

她不是喜歡綠菊,隻是實在想念崔夷玉初次送她的綠菊。

林元瑾想到了舊日的光景,回憶裡的陽光仿佛再一次照在了她身上,不禁迷糊地閉上了眼,卻還是撐著最後半口氣,拉著崔夷玉的手指,如釋重負般說了句。

“忘了我也,沒事…自由地活下去……”

可惜實在困倦得不行,連一句話都是拚拚湊湊聽齊的。

她身上的力氣消失,手也無力地墜下。

“林元瑾?林元瑾?!”崔夷玉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她的名字,卻再沒得到任何回應,隻能聽到她漸弱的呼吸。

他如何能忘得了林元瑾?他又需要什麼自由?

崔夷玉抱著懷裡安靜到死寂的少女,心中升起龐然到足以碾碎他骨骼的無力與絕望。

他什麼都沒能做到。

世上的不幸總會降臨到本就不幸的人身上,溫柔善良的人必然更容易被心懷鬼胎的人傷害,哪怕很多計謀簡單到讓人鄙棄,但在關鍵時刻異常有效。

崔夷玉定在原地,如化作了一尊雕塑,隻是徒然地跪在此處。

他怔怔地看著前方,眼裡空洞無物,臉上留著偌長的血痕,宛如一具失去了生存價值而被拋棄了的傀儡,隻能在泥濘中變得破舊臟汙。

他還能做什麼?

完成林元瑾的……遺願嗎?

遺願?

她才剛及笄,剛嫁人,病還沒有治愈,還沒有把害她的人都踩在腳下,沒有幸福地度過哪怕一天。

若如林元瑾所說,她並沒有喝下孟婆湯便轉世了,那這兩世遺憾要如何彌補?

崔夷玉活下來又有什麼用呢?

他又沒有願望。

他想看著林元瑾能從容地揚起笑容,無需懼怕皇權壓迫、旁人視線,當她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做她一切想做的事,沒有遺憾地活下去。

崔夷玉可以幫她做一切事情。

殺人也好,報仇也好,他願意化作林元瑾的刀刃,滿足她的所有願望。

可哪怕他報仇雪恨,林元瑾如何能看得到呢?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是我自以為是,是我不應該。”崔夷玉貼著林元瑾的額頭,聲音破碎到被風吹散,如同一句一句淩遲著自己般呢喃著,“我沒有想拒絕你,我應該帶你走的。”

“對不起。”

“對不起……”

崔夷玉終究是理解為何親人已逝之後,原本理智聰慧的人驟生癲症,開始一昧地相信怪力亂神之說,不惜耗天價乞求漫天神佛,隻想求得一個轉機。

他也想。

若世上當真有神明,他願一命換一命,以求得懷中善良之人能有幸福的來生。

然而無論崔夷玉如何祈求,都沒有人回應他。

空廓的山崖如同一座巨大的棺槨,將他們沉沉籠罩在死寂之中。

寒風颯颯,帶走少年身上僅剩無幾的熱意。

血液從傷口處汩汩流出,眼前的一切明滅又模糊,熔化了他原本堅無不摧的意識。

長夜漫漫,永無儘時。

他用僵硬的手指扯開了火折子,看著璀璨的火苗在冷風中搖曳,垂下無力的手臂,點燃了手畔的的枯葉。

半潮半乾的枯葉艱難地燃起,冒出灰黑色的煙塵。

火光蔓延到了旁邊的樹枝、乃至狼屍的毛發上。

不過一會兒,火勢就出奇地蔓延開來,火光飄搖,金如耀日,帶著蝕人的熱意,侵占了全部視線。

流竄的星火落在了崔夷玉的發尾、袍底,燙出一個個漆黑的破口。

冷風再吹,卻再無法撲滅火勢。

熊熊火光肆意盛放,帶著侵占一切的威力不斷燃燒。

焦糊的味道彌漫開來,灰白的煙塵朝上空飄起。

遠處傳來焦急的腳步聲。

成隊的侍衛手持火把,個個風塵仆仆,追著火光大步跑來,直至接近那道指引著他們的火焰。

隻見火光之側跪坐著他們熟悉的少年身影,不再如往日龍章鳳姿,神采英拔,襤褸的衣衫不過是搭在他身上,雪白的裡衫早已染得紅黑,大片的傷口裸露在空氣中,見之觸目驚心。

大片漆發披在他身後,隨著寒風飄動。

他一動不動,好像失了魂魄。

林元瑾被他如視珍寶、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閉著眼的模樣格外安靜,像是早就已沒了意識。

“太子殿下!屬下來遲!”

“屬下來遲!”

跪地聲沉重而整齊劃一地響起,仿佛震動了身後的地麵。

少年僵硬地轉過頭,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如夢初醒,嘴唇微動:“……救…”

“太子殿下?!”

“救,太子妃。”他漆黑的眼瞳盯著為首的人,如同最後的囑咐,鄭重中帶著無可比擬的壓迫感。

說完,崔夷玉的眸光驟然渙散,如同斷線的木偶,脫力地朝旁邊倒去,在眾人驚惶的“殿下!”的呼喊聲中,倒在了林元瑾的身側。

他怔怔地望著林元瑾慘白的臉,徹底失去了意識。

……

營地帳內。

“人怎麼一個都沒醒過來!?”

“你們一個個不是自詡能人嗎?!究竟怎麼治的!”

皇帝站在床邊,怒火中燒地指著跪了一地的太醫,臉色黑如鍋底,手背在身後,控製不住地來回踱步。

這已經是他今天對隨行太醫們的第三次怒斥了。

床上躺著的兩人,赫然就是緊閉著眼的崔夷玉和林元瑾。

原本不該躺在一起診治,奈何他們手緊緊相扣,如何都分不開,無奈之下這才特搬了張床,方便太醫兩側分彆看診。

知曉救到兩人時的景象,是人無不感慨太子夫妻鶼鰈情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然而。

“墜崖本就九死一生,朕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兩個人一齊找回來!”皇帝幾乎是指著太醫的鼻子罵,橫眉怒目,硬氣十足,“要是救不回來,你們的腦袋就彆想要了!”

原本他都已經做好一夜之間兒、媳雙亡的準備,悲慟之下頭發都白了許多,搜救結果久久不來,更是寢食難安。

如今奇跡之下,雖都命垂一線,但好歹是雙雙生還。

可見是天不亡人!

漫長的等待讓皇帝的心境幾度變化,從怨到哀,如今隻希望他們能有望醒過來。

皇帝絕對不能接受人在眼前就這麼死了的結果!

“這……”

太醫們麵麵相覷,最後難為的目光指向了院正。

院長汗流浹背,卻還是站了出來,拱手:“啟稟陛下。”

皇帝瞥向了院正,早年帶兵打仗,急躁之下眼裡不自覺地透出了凜然殺氣。

“兩位殿下昏迷不醒,這藥喂不下去總不是辦法,如今隻能施針了。”院正躬身。

“朕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皇帝一揮袖,“朕要看到他們安然無恙地醒過來!”

“是。”太醫們俯身領敕。

皇帝難得急躁,注意力都在救回來的太子夫妻身上,揮手示意他們下去準備,自己則坐到了床邊。

皇帝看著床上崔夷玉的麵龐,眼裡悲喜交加,百感交集,抬手搭住了他纏滿了白布的手背。

“太子啊。”

他的聲音裡透著滄桑與悔意。

“朕以前……錯怪你了。”

過往的那些事都是小錯,如今舍身救駕、墜崖救妻兩事接連而至,卻讓皇帝真正看到了太子的赤子之心。

可也是這夜不能寐的兩日,皇帝察覺到了包括皇後、裴貴妃與二皇子在內其他人的動靜。

懸崖高聳九死一生不說,太子還身中劇毒,消息根本瞞不住,雖然無人敢在此時貿然進言觸怒帝王,但私底下的來往卻一點不落,生怕慢彆人一步就落了下乘。

皇後整日憂心,閉門不出,據說茶飯不思。

皇帝光是想到幾日前太子義無反顧地少年赤忱,在爾虞我詐的宮中更是難能可貴。

若隻是想救駕求功,他又何必轉身為救太子妃跳崖呢?!

但無礙。

往後他們父子便是一心。

皇帝看著床上兩人無比孱弱的模樣,表情愈來愈凝重,沉聲“來人”喚來李公公,當即下令:“此地不宜養傷,即刻回宮。”

“太子府不便,傳朕的旨意,太子、太子妃救駕有功,長留宮中養傷,直至痊愈。”

第43章 回宮

“琟音!”

林母屏退左右,匆匆走進了帳子,麵上滿是喜氣,眼裡閃爍著淚光:“陛下派去的人找著了太子殿下和瑾兒!”

林琟音坐在鏡前,剛揚起笑容,聽到林元瑾的名字笑容驀然一頓,拿著簪花的手也放了下來。

林母沒有注意到林琟音的變臉,欣慰地站到她旁邊,撫著她尚且平坦的腹部:“你往後也有依靠了!”

“是啊。”林琟音勾起嘴角,笑卻不進眼底,狀似關心地說,“無人議論妹妹被刺客擄走之事?”

“琟音!”林母也不是傻子,放開手冷下了臉,壓著聲音說道,“你莫要走岔了路,那是你死裡逃生的親妹妹,皇帝欽賜、名正言順的太子妃!”

好一個欽賜的太子妃,本來向著她的家人如今都借此來訓斥她。

林琟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女兒知道,隻是怕彆人難免多想。”。

“陛下發了話,太子與太子妃如今救駕有功,太子妃也是在眾人眼皮子底下為質。”林母長歎一聲,苦口婆心地說,“更何況這點時間,太子馬不停蹄地就追上去了,又能發生什麼呢?”

太子舍身替皇帝擋毒箭,又為救太子妃性命不惜跳崖,這出生死相隨的戲碼在眼前上演,不光讓震撼了皇帝,還讓百官為之驚歎。

退一萬步,哪怕這是太子精心策劃的一出戲,旁人都不得不讚歎他不惜舍身入戲,藝高人膽大。

皇帝和太子毫不掩飾的回護,誰會在這個時候想不開藉機生事觸怒天家父子呢?

“好了,女兒知曉了。”林琟音點了點頭,問道,“殿下如今身體如何?”

“這……”林母遲疑。

林琟音察覺不對:“怎麼了?”

“聽聞陛下寸步不離,來往的太醫們臉色也不好,隻怕是身受重傷。”林母長歎了聲,“但願吉人自有天相。”

“好在你如今肚子裡有孩子,隻要能保下來,哪怕之後要問起你的罪,看在皇嗣的麵上也不至於太重。”

林琟音剛因太子歸來放下的心又再一次提了起來。

她這兩日都不敢置信太子隨著林元瑾跳下了懸崖,但現實不斷地提醒她這殘酷的現實。

太子若真有這般在意林元瑾,那天夜裡又為何都沒有去看望林元瑾一樣,就被她引走了呢?

可若是不在意,如今為救人卻連性命都不要了。

生死相許的誓言不應當隻存在於虛幻的話本裡嗎?怎會出現在自古薄情的皇家呢?

林琟音低下頭,手不自覺地搭在腹部的位置,眼神陰晴不定。

林元瑾這回僥幸得救回來,必然不會輕易放過她。

太子妃還是非死不可。

……

同樣顧慮頗多的,除了林家,還有皇後。

皇後沒有心神去為了一個假貨去演母子情深的戲碼,故而假作傷神閉門不出

她坐在桌前,眼神晦暗不定地看著空無一字的信紙。

崔夷玉舍身為皇帝擋下那支毒箭的事,皇後甚是滿意,可他擅離職守,竟獨身跳崖去解救區區一個太子妃,實在讓人惱火。

他要護的應當是太子和崔家想扶持上的太子妃,而不是林家那個不重要的林二小姐!

當真荒唐!

皇後想著,又不自覺用力拍了下桌案。

“姑母?”崔辛夷端著茶過來,見皇後臉色不好,麵露憂色。

“…沒什麼。”皇後緩過神來,扯了扯嘴角,接過崔辛夷奉上的茶,有些魂不守舍,“你莫要擔心,太子無恙,你隻管在家中待嫁便是。”

崔辛夷拿著茶壺的手一停,麵色有些猶豫:“姑母。”

“怎麼了?”皇後抿了一口茶,隨意地問。

“我真的要嫁給表兄嗎?”崔辛夷踟躕著最後還是問出了口,“他為了太子妃……”

她一直覺得她嫁給太子是天經地義之事,毫無更改的餘地,可不過幾次看到太子與林元瑾的相處,就讓她心生躊躇。

更甚者,崔辛夷根本無法想像自己如果橫亙在一對生死與共的夫妻中間,會有多難堪。

“那當然。”皇後皺起眉,矜貴的聲音中透著理所當然的冷酷,“你在想些什麼?你是崔氏嫡女,命中注定的未來皇後。”

“可是太子妃……”崔辛夷啟唇。

“太子妃隻是太子妃,能代表什麼?”皇後輕嗤了聲,“本宮過去難道是太子妃嗎?”

過去再尊貴榮寵又如何,還不是要看能不能活得下來。

崔辛夷一怔,嘴唇略顯蒼白,無力地閉上。

“好了,你不要再多想了,此事早已定下,沒有轉圜的餘地。”皇後蹙起眉,閉眸飲起茶來。

她煩憂的是另一件事,無暇理會崔辛夷的小女兒心思。

那替身給皇帝擋了一記毒箭傷,如今皇帝對太子印象頗好,甚至下令即刻回宮,要將那替身和太子妃一起留在宮中養傷。

皇恩浩蕩是好事。

但問題是受重視的根本不是太子本人啊!

那兩人剛被侍衛帶回來,皇帝除了太醫誰都不讓進,皇後好幾次說想探望,都被皇帝以太子傷勢過重以免她憂思過度拒了去。

皇後都看不到那替身的身上的傷口是怎樣的,如何讓太子在身上偽造傷口?!

太醫很容易能分辨傷口新舊,她若想要太子偽造傷口就必須儘早儘快。

皇後在出事當天就緊急去信一封,現下又要開始思考其他的事。

太子妃。

皇後手指摩拭著瓷杯,深紅的蔻丹襯得玉指愈白,端莊的臉上透出琢磨。

林元瑾比她預料之中要麻煩許多。

皇帝現在失而複得,如同找回了天倫之樂,恨不得把那兩個人供著,更何況是被他拿來彌補他記憶中遺憾的太子妃。

若之前的林元瑾還不足以成巨大的威脅,如今被替身以命相換,九死一生回來的林元瑾極有可能大不相同了。

對於皇帝而言,太子妃是“失而複得”的珍寶,是他求而不得的圓滿。

動不得。

林家既不足為懼,留著太子妃性命,讓太子與她演演戲哄哄皇帝倒也沒什麼。

至於這替身究竟如何處理,等安排好太子再說吧。

“辛夷,幫本宮磨墨。”

皇後睜開鳳眸,對於給太子的信上內容有了定數。

……

秋狩因皇帝遇刺蒙上了一層沉沉的陰翳。

原本預定月餘的秋狩,短短幾日便草草結束,踏上了回程的路。

太子與太子妃久久不醒影響到了皇帝的心神,幾日的議事都受到了影響。

漫漫車隊臨近京城之時。

太子坐於府邸中,拿著皇後寄來的數封信件,麵色陰沉。

他在知曉崔夷玉和太子妃一起墜崖的時候,心中就有了定論。

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去跳崖救另一個人的性命,尤其是在沒有得到命令的暗衛。

沒有得到命令的暗衛擅自行動了。

無論如何,這把刀都不好用了。

這兩個人的命太子一個都不會留。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太子嗤笑了聲,將信放到一邊的燭台上,眼見信紙在火光中一點點燃燒殆儘。

“動手吧。”太子看向旁邊跪著的暗衛,輕飄飄地說,聲音透著難言的戾氣,“事不宜遲,這可是孤替父皇擋箭留的傷口。”

暗衛手中捧著漆盤,盤上放著箭矢、匕首、布條和藥膏等。

赫然就是偽造傷口所用之物。

“是。”暗衛低頭應聲,站起身走到太子身側,對照著皇後寄來的太醫所描述的傷口,緊張地拿起箭矢,無比精準地在太子的肩膀上插了個孔洞。

“呃啊!”太子臉色慘白,隻感覺到鑽心的痛楚,眼裡帶上了恨意與譏諷。

替身?如今倒像是他成了替身。

等著罷,此事不是不報。

畢竟替身從誕生始,結果就隻有一個。

……

獻和宮。

此殿特殊,雖不為皇帝居所,但與寢宮相鄰,常被皇帝用於休憩賞樂之宮,物什應有儘有,殿中有假山曲水,花草錦鯉相伴。

如今被皇帝拿來安置病重的太子與太子妃。

火急火燎趕路的這五日裡,太醫用穴位刺激將兩人強行分開,借助針灸藥用,兩人都昏沉地睜過眼,可惜時長極短。

在連續針灸兩日之後,終於能有片刻的停留,可惜都沒有明確的意識,隻能模糊地在引導下用些流食與藥,而後又陷入昏迷。

短短幾日,本就清瘦的兩人愈發單薄,麵容慘白無血色,好似風一吹便要飄走。

好在回宮之後藥材與人力應有儘有,金貴的藥如流水般送入獻和宮,吊著兩人的命。

時間一天天過去。

無數人關注著獻和宮的境況,但依然沒有好消息傳來。

害怕腦袋挪位的太醫們風聲鶴唳,愈發戰戰兢兢。

好在轉機在回宮後的第七日出現了。

年少的太子在又一次睜眼時猛地坐起,然後在一連串虛弱到要咳碎臟器的咳嗽中按著前胸,不顧咳出的鮮血,匆忙地環顧四周,如進怔態,失了魂般四處翻找著什麼。

“殿下?”旁邊一直守著侍藥的太監驚喜地呼喚道。

崔夷玉卻像是完全聽不到人的聲音,隻是驟然起了身,長久沒行動的骨骼發出卡卡的聲響,緊緊束縛著身體的布條隱約有血色滲出。

他似是毫無痛覺,赤著足踏下床,身體卻不受控地踉蹌了下,險些要跌倒。

身上或橫或斜著綁著的布條一圈接一圈,竟有幾個接處斷裂開來,布尾在空中無助地晃悠。

“太子殿下!?”小太監眼看著太子無力的身形,嚇得肝膽俱裂,衝上去追他,想將他扶回床上躺著,卻發現匆忙之下自己竟然抓不住一個重傷之人,“太子殿下!”

崔夷玉顧不得禮節規矩,隻是受本能驅使地大步衝向宮殿的門口,想要出去尋找些什麼。

好在很快,門口出現了皇帝的身影,逕直擋住了他狼狽的步伐:“太子。”

皇帝的身形在如今的崔夷玉麵前顯得格外高大壯實。

崔夷玉遽然停下來,本就使不上力的身軀和散了架似的,不受控地就要跌倒,卻被皇帝抬手穩穩地扶住了,以免身上的傷雪上加霜。

“你這是做什麼?”皇帝皺著眉,擔憂地問。

崔夷玉手撐著地麵,臉色蒼白,唇角溢血,黑發淩亂地披散,雪白的衣衫上沾著血花,如損壞後又被強行撿拾起來的木偶,渾身透著股下一刹就要迸裂的脆弱感。

他艱難地抬起頭,漆黑的眼瞳空洞無神,望著關切的皇帝,本能地問出了一句話。

隻是因喉嚨長久不用,在幾近失聲的情況下聲音如同被灼傷般嘶啞,但依然用力地開口。

“太子妃,在哪?”

第44章 轉醒

“太子妃,在哪?”

崔夷玉望著皇帝,迷惘地問道。

他醒來時環顧四周卻不見林元瑾的身影,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如墜冰窖,渾身寒涼。

眼前金碧輝煌的宮殿美輪美奐,恍如囚籠般沉沉壓下,無疑意味著他失去意識的時間長到足以跨越秋山獵場到京城的距離。

那林元瑾呢?

崔夷玉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在失去意識前都沒有放開林元瑾的手,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麼?

她得救了嗎?

崔夷玉不敢去想,卻難以自控地惴栗不安,既迫切地想要得知林元瑾的安危,又畏葸於聽到最不想得到的結果。

求生的本能在抗拒得到林元瑾不幸、他卻苟且活下來的結果。

林元瑾死了,他活下來有什麼意義?

隻是想到這種可能,刹那之間,崔夷玉的呼吸就不受控地急促起來,仿佛寒風割喉,刺刺得疼,卻壓不住他漆黑的眼底漸漸浮起的戾意,蒼白的臉上隱有青筋鼓起。

崔夷玉本也不是什麼良善之人,上天若沒有給林元瑾留餘地,他也不會再有分毫猶豫。

他既為太子替身,又自幼擅記,與吩咐下去就能草菅人命的太子不同,他親眼見證了太子涉獵過的每一件臟汙之事。

崔夷玉自知助紂為虐,犯了欺君之罪,本也沒想苟且偷生。

他不會獨活,但也要拉著其他人同歸於儘。

太子、皇後、林氏……還有林元瑾的遺願。

崔夷玉站不穩地晃悠了下,瞳仁擴散,渾身顫抖、渾渾噩噩之時,感受著一個個名字順著唇舌滑過,澎湃的殺意如尖刺般穿過骨骼,幾乎要溢於言表。

生念全無,瘋狂偏激。

此時的他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像一把純粹的武器。

直至一個聲音在麵前響起,才如天光乍破,打破了崔夷玉如墜魔障的狀態。

“太子,擔心則亂。”

皇帝搭著崔夷玉的肩膀,哀歎了一聲。

他還是初次見太子這般不顧禮儀分寸地發問。

仿佛渾身上下的信念都係於一人,但凡給了一個否定的回答,就要萬念俱灰起了玉石俱焚的心思。

若是過去,皇帝大抵會覺得此人貪戀女色,不堪大用,可如今太子先救父再救妻,他隻覺得當真重情重義,世間難尋。

“啟稟太子殿下,太子妃如今也已轉危為安,偶爾能醒,隻是意識模糊。”院正跟在皇帝身後,見崔夷玉是這般情態,無比感慨地一拱手。

太醫說話向來多留幾線,院正既言轉危為安,便是暫無無性命之憂。

崔夷玉怔在了原地,周身的危險氣息驀然化為了輕柔的雲煙。

“她…沒事。”他睫毛顫抖著緩緩垂下眼,如夢初醒般呢喃著,“沒事就好。”

隻要林元瑾沒事。

耳畔猙獰的雜音消失,理智也終於回歸。

崔夷玉艱難地挪動起無力的四肢,靜靜地並攏雙腿跪好,低下了頭顱,黑色的發絲淩亂絲地落下,手撐著地麵就要磕頭謝罪:“父皇在上,恕兒臣無禮……”

他動作遲緩而雅致,可哪怕身體強健遠超尋常人,從下床開始情急之下的動作對於他現在的身軀而言還是太過激烈。

等回過神來,龐然的痛苦與疲倦感爬上他的脖頸,冒出的汗滴浸濕了滿是斑駁血痕的白色布條。

比起高高在上的太子,乍一看他似乎更像剛從牢獄中帶出來的囚徒。

不過作繭自縛。

皇帝眼見這重病患要行叩首大禮,連忙扶住崔夷玉的手臂,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搖頭歎息:“你這是何苦啊。”

不動不要緊,這一拉皇帝才察覺到如今的太子脆弱如紙,輕得可怕,愈發可憐。

“是兒臣給父皇添亂了。”崔夷玉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精致的臉龐如今麵無血色。

皇帝拉著他往床的方向走,堪稱苦口婆心地說:“朕知曉你記掛著太子妃,但也不能舍了本身,任性妄為。”

“父皇說得是。”

崔夷玉垂著眼眸,黢黑的眼底若有所思,乖順地聽著皇帝的話坐到了床上。

他已經回過了神來。

隻要林元瑾活著,那他就還不能死。

皇後與太子既知兩人墜崖,無論事實與否,他們都已不再清白了,他若不在,林元瑾必然會因意外逝世。

可他如何能保下林元瑾呢?

“殿下,請用。”小太監跪在床邊,小心翼翼地將溫熱的藥遞到崔夷玉手上。

崔夷玉端著藥,苦澀的藥味撲麵而來,棕黑色的藥湯微晃,映照出了他的麵容。

他驟然入了神。

等小太監再一提醒,才閉眼一口灌下去,溫熱的苦味充斥在喉管中膨脹,也沒能讓他眉頭皺起。

“人既醒了就好好養身體。”皇帝見崔夷玉喝完藥又安靜地望著自己,活像討糖的孩童,心下一軟,卻仍強硬地說,“等太子妃醒了,你身體無恙,朕再允你去見她。”

李公公守在皇帝背後,看著眼前父慈子孝的景象笑眯了眼,心中對太子的地位也逐漸有了新的定數。

這麼多年來,他可是從未見過皇帝這般心軟的樣子。

或許也正是太子當時不貪戀權勢地位的模樣打動了久居高位,少見真情的帝王吧。

倒也算患難見真情了。

就在這時,李公公聞見門口的動靜,走過去聽得前來報信的婢女說話,眼神一變,匆匆到皇帝身側請示。

皇帝側耳,奇異地望了崔夷玉一眼,說了句“你在此好好養病,莫要多想”,轉身大步就走。

留下醫正和奴婢,戰戰兢兢地勸崔夷玉坐上床,給他重新換藥。

崔夷玉沒有為難下人的喜好,身軀任憑他們動作,眼瞳卻靜靜地凝望著皇帝離開的方向,恰如一尊雪白玉像。

他瞳孔一偏,望向身側侍奉的人,平淡地開口:“與孤說說,孤昏迷之後都發生過什麼罷。”

少年聲音嘶啞又苦澀,卻透著不容置喙之感。

……

“太子妃醒了?!”

皇帝走在去偏殿的路上,古怪地反問。

他雖讓太醫分開了兩人的手,卻也沒有棒打鴛鴦之意,將兩人住處安排得極近,不過東西兩殿,走幾步就到了。

但哪怕是皇帝都沒想到,兩人分明身體狀況和受傷都各不相同,讓太醫院憂心忡忡了數日之後,卻恰好在同一日清醒了過來。

皇帝都開始懷疑他賜婚時看似出於政事考量,其實背後是承蒙天啟,而欽天監給出的天作之合等,也不是順著禮部隨口指的字,而是確有其事。

這世上,還真有心有靈犀的天定姻緣??

這麼想著,皇帝踏入了林元瑾所在獻和宮西殿。

殿裡安靜得一根針落下都聽得到。

張嬤嬤正端著碗,心疼地看著側靠在榻上的林元瑾,開口打破了這份寂靜:“您啊大可放心,太子殿下如今已是無礙了,您可先注重著自己身體。”

“我不能去看看他嗎?”林元瑾小口地吞咽著張嬤嬤一勺勺喂來的藥粥,感受著胃裡的溫熱,希冀地望著她。

張嬤嬤對上林元瑾如綴著光點的雙眸,見她虛弱至此卻還心心念念想著太子,更是酸澀痛心。

林元瑾二度墜崖,之前落的病根本就沒好,如今又雪上加霜,昏迷之下少食少水,到宮中時幾乎脫了像。

與皇帝不同,張嬤嬤已然知曉林元瑾這無妄之災皆來自於腹中有太子子嗣的林琟音,再看一無所知的林元瑾就愈發可憐。

免去了傳喚的皇帝站在屏風後,聽到林元瑾的問話卻無聲地點了點頭。

感情一事自然不能讓他的親子一頭熱。

皇帝這般想著,走出屏風,看著林元瑾一怔就急匆匆地起身要下跪行禮,趕緊擺了擺手:“免禮免禮。”

這兩人默契過了頭,讓他這個武夫背後直起雞皮疙瘩。

“不是朕不讓你們相見。”皇帝無奈地說,“隻是怕你們見了人後兩眼淚汪汪,憂思過度反倒影響了病情。”

“父皇說得是。”林元瑾反射性應聲,小巧的臉上揚起淺淺的笑容,隻是眼裡的失落幾乎毫無掩飾,“太子殿下無礙就好。”

她醒來唯一擔心的不過就是崔夷玉的安危。

從張嬤嬤口中得知,皇帝火急火燎地將他們帶回了皇宮中安置了下來,根本沒回太子府。

也就是說,現在在宮裡待著的還是崔夷玉本人。

林元瑾迫切地想再見見他,即便她都沒想好見麵了要說些什麼。

清醒之後去回憶懸崖下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大夢,即便還能清晰地記得血液汩汩流落的觸感,卻還是感覺很遙遠,仿佛本能在抗拒痛苦的記憶。

可崔夷玉一次又一次抱著她,哪怕是呼吸中都透著想要她活下去的欲望比什麼都更真切。

想見他,想拉著他的手,想和他說話。

想再一次被他擁抱。

人在將死之時冒出的想法總是不同尋常的,林元瑾現在都說不清當時拉著崔夷玉口頭訴說遺囑時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可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比起自己,當時更想要崔夷玉能有個念想活下去。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想起來都有些自戀,但林元瑾總有種微妙的自己如果死了,他也沒了生念的奇異直覺。

林元瑾不想這樣。

如今兩人都活下來了,他們要考慮的事自然也不一樣,也不知崔夷玉對她在死前說的那些“大不敬”之語是何想法,回到正軌之後,他是不是又會默默站回原本暗衛替身的位置。

好在哪怕今日見不著麵,日後也還有機會。

距離皇帝如此之近,即便皇後心懷叵測也沒那麼容易。

林元瑾稍微放了些心。

“朕知你識大體,指了你為太子妃,如今也證明了朕的眼光沒錯。”皇帝手背在身後,良久歎息了聲,慈愛地望著林元瑾。

“往後的年歲還長著,你們既已同生共死,往後無論如何,朕都望你們都同舟共濟,切莫辜負了少年真心。”

“謝父皇指點。”林元瑾點頭稱是。

“好了,朕也不多留了。”皇帝頷首,“等過幾日你們身子都好些了,朕也不會攔著你們。”

等皇帝離開,張嬤嬤將旁邊的婢女指重新去盛一碗熱粥,打發走其他人,重新坐到林元瑾身邊。

“您的嫡姐懷孕了。”張嬤嬤麵不改色地丟下一個不得了的訊息。

林元瑾一愣,訝異地看著張嬤嬤:“懷,孕?”

“大抵就是那夜懷上的。”張嬤嬤掀起眼,“您是何作想?老奴可讓她因閨中有孕,為千夫所指,但她定會說出腹中為太子子嗣,必然會牽連您與太子殿下的名聲。”

張嬤嬤並沒有多在乎牽連太子的問題,男子多情並非罪不可赦之事,頂多是現下一時名聲有汙,但在有救駕之功的現在都不是問題。

偏偏林琟音是林元瑾的嫡姐。

一筆寫不出兩個林字。

張嬤嬤見林元瑾陷入了沉思,連忙補充了句:“她膽大包天,欲陷您於死地,對於此等惡人,您切忌再抱憐憫之心。”

“我也沒那麼傻吧?”林元瑾情不自禁地笑起來,竟不知自己在張嬤嬤眼裡是心善至此,卻沒想到喉中氣息不穩,引起了一連串咳嗽,帶著渾身上下都疼了起來。

張嬤嬤連忙拍著她的後背,半晌才讓她緩過氣來。

“您說得在理。”林元瑾伸手搭在張嬤嬤的手背上,眼中盛滿信賴與孺慕,“此仇不可不報。”

張嬤嬤不知道的是,林元瑾確實沒想到林琟音能懷孕。

且太子那段時間飲用烈藥,這懷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倒不必顧忌我的名聲。”林元瑾思忖了下,“至於她有孕一事,稍有些風聲便可,不必鬨大。”

隻要聽到謠言,就一定有人心覺空穴來風,從而加以信任。

等林琟音一進門,就會變成鐵證。

林琟音不是最在乎名聲嗎?

“之後的就等她進府之後再說吧。”

林元瑾眨了眨眼,笑不儘眼底,輕巧地說著,隱有不寒而栗之感。

“我和她之間的賬,要一筆一筆,慢慢算。”

第45章 翻窗

月黑風高,寒風習習。

獻和宮西殿,有一扇窗悄無聲息地打開來。

一個纖細的身影喘著氣,裹著厚實的衣服探出頭來,再三張望,確認無人發現,才小心翼翼地順著桌子爬過窗沿,穩穩地落在了地上。

林元瑾轉身將窗戶關上,這才拎著衣服踮著腳往東邊走去。

許是大病一場和寒秋一並前來,原本合身的厚衣服此時竟像小山一樣壓在她的肩膀上。

林元瑾小步走著,步伐明顯不穩,冰刺的風刮在她蒼白的臉上,都沒能阻擋她的步伐。

辦法總是人想的!

林元瑾白日就從張嬤嬤口中打聽到了崔夷玉休憩的位置,距離她住處也就幾步路,隻是表麵不顯,乖巧地養病,到了月上柳梢,趁眾人不備,就爬了出來。

除開張嬤嬤,獻和宮中沒有林元瑾熟識的奴婢,他們不知她的脾性,大多戰戰兢兢,生怕出錯,她讓他們退遠些就乖乖走了。

守夜的小宮女的活計,張嬤嬤年事已高,自然不會守著。

這就有了林元瑾的可乘之機。

眼見拐角處有個提著燈的巡夜太監,林元瑾屏息著躲到旁邊的牆後,等腳步聲漸漸離去,才探出眼,偷偷地往目標方向走。

林元瑾順著白日裡記的方位,很快就找到了太子所處的屋子,隻是窗上的綢緞遮擋住了從外往裡窺視的視線。

她走到東邊的窗前,試探著拉了拉窗戶,意外順利地拉開了,雙手扶著窗沿,稍稍直起膝蓋,往黑不溜秋的屋子裡看去。

這一看,就撞上了站在窗前少年平靜的雙眸。

他一襲單薄的白裡衣,目光所見之處都纏著雪白的布條,依稀可見微凹的鎖骨,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濃濃的草藥味,就像被藥醃入了味。

淡淡的月光落入屋內,仿佛為眼前的人蒙上一層籠煙。

林元瑾僵在了原地。

四目相對。

奇異的沉默蔓延開來。

崔夷玉掃了林元瑾背後一眼,看了看隔在兩人之間的窗沿,又困惑地看了眼正門,卻仍然沒說什麼,隻是伸出了手,示意她靠近一些。

林元瑾明顯看懂了他咽下去的疑問,艱難地像是上馬般曲起腿,一手撐著窗沿,另一隻手拉住崔夷玉的手,最後被他扶著腰帶進了屋子裡。

“我是偷偷來的。”林元瑾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小臉微紅,看著崔夷玉反手關上了窗,亮著眼眸說。

看得出來。

堂堂太子妃半夜翻窗是為哪般。

崔夷玉關好窗,轉身看著林元瑾的。

她氣色明顯不好,像是虛脫了般,臉上沒什麼肉不說,眼下的青黑在蒼白臉龐下格外明顯,但這都不影響她半夜來尋人時的精神奕奕。

皇帝說得沒錯,兩人都是死裡逃生,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靜養。

崔夷玉認同。

但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拒絕林元瑾的能力。

他不敢去回憶林元瑾閉著眼奄奄一息的模樣,光是想到有再發生那種事的可能就如肝心若裂,鑽心刺骨。

隨她吧。

隻要她還活著,不管什麼願望,崔夷玉都願意舍命為她實現。

崔夷玉扶著林元瑾的肩背,隔著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覺到她隱約在發抖,或許都不是冷的,而是純粹的因為這幾步路的動作累的。

她若是今日剛醒,精氣神根本不足以支撐她一路走到這邊再翻窗進來。

崔夷玉實則也沒想到林元瑾會做出這種事。

“我是不是打攪你休息了?”林元瑾被他拉著到床邊的軟榻下坐著,拘謹地並起膝蓋,小聲地說,“我就是想看看你。”

“沒有。”崔夷玉很快地回答,點上了幾盞蠟燭,放在桌上,堪堪照亮了兩人所坐之地。

崔夷玉放下手中的物什,走到門口喚起守夜的太監,讓他去喚碗薑湯的理由支開了他,這才關上門坐回床邊。

這下真的隻剩兩個人了。

林元瑾看著崔夷玉,莫名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手指不自覺地攪在一起,遠沒有懸崖下命令他時的強硬和果決。

就在她絞儘腦汁思索著現在能說些什麼的時候,麵前的崔夷玉突兀地開口,冰冰涼的聲音如山間清澗。

“我幫你殺了林琟音?”

林元瑾一愣,愕然地抬頭看向崔夷玉。

他大傷一場,又失血過多,臉色實則也不好,但骨相實在漂亮,精致的眉眼透著淡漠,似乎連利落的殺意都透著清冽。

崔夷玉今日在房中冥思許久,是真的起了這個念頭。

皇後與太子之事要慢慢籌謀。

但林琟音不同,她不過是個林家女。

當初敢害已經被賜婚的林元瑾,如今她一個還沒名分的妾室死了又能如何?

相比起進了府中在其他暗衛的監視下,不如直接將林琟音扼殺在林府,乾脆利落。

“可以是可以,但……”林元瑾搖了搖頭,黝黑的眼中卻隱隱透著偏激,“不夠。”

張嬤嬤也好,崔夷玉也好,替她著想的心都遠遠勝於報複林琟音的心。

“她害了我身邊那麼多人,還想兩次害死我,若不是她,我不會被刺客挾持,再度流落懸崖。”

還因此連累了崔夷玉。

林元瑾比誰都要恨她。

這仇恨連綿不絕,積鬱於心卻如何都想不出要如何才能泄出。

“這麼輕鬆地死了,與放過她無異。”林元瑾垂著眸,否定了這個提議,“你知道麼,她懷孕了。”

崔夷玉驀然蹙起眉,敏銳的嗅覺讓他意識到林琟音這胎不正常,果斷地說:“她若懷胎進門,必然會藉機害你。”

宮中那麼多孩子,能有幾個正常生下來?

更何況太子有恙,喝下去的湯湯水水七八分毒,這孩子……

必然生不下來。

“你可知太子境況?”林元瑾轉問。

崔夷玉搖頭:“我過去若想得知太子消息,也隻能親自去見。”

太子替身一事瞞天過海,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見過他的藥,可知他長期飲用會如何?”林元瑾換了種問法。

崔夷玉一頓,稍顯躊躇:“許是,體衰陽虛。”

“我知道了。”林元瑾猜到了大致會是這種症狀,反而揚起了輕飄飄的笑容。

她雖沒見過太子發怒,卻見過崔夷玉臉上的傷口,直接揣測會拿他泄憤的人也不是什麼好脾性之人,更何況如今還腎虛不振。

高高在上的太子哪裡受得住這種屈辱。

“你不必理會,就讓她進府吧。”

看看林琟音在名聲毀半之後進府,受不受得住這所謂的天家富貴吧。

拿林琟音開了這個話口之後,林元瑾也自在了些,認真地看著崔夷玉,問:“我之前的話還算數。”

她沒有再重複一次,隻是抬手搭在了崔夷玉的手上,咚咚的心跳聲仿佛能通過觸碰傳達到對方身上。

林元瑾想問的是,崔夷玉願不願意取而代之。

哪怕是為了她。

“替皇帝擋箭,有救駕之功,如今深得聖寵的人是你。”林元瑾靠近崔夷玉,眸光相貼,呼吸相觸,問,“你能殺了他嗎?”

漆發宛如綢緞迤邐在她的脖頸間,近在咫尺的純淨麵孔卻透著淡淡的詭譎感,分明因病痛導致身體脆弱不堪,她卻好像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林元瑾已然意識到有些事是拖不得的。

她想過要等林琟音進太子府再慢慢料理,卻沒想到惡人不惜在大庭廣眾之下用如此蠢笨的方式害人,但是就是異常有效。

計謀沒有高低,勝在有用。

崔夷玉定定地望著林元瑾,身軀微僵,眸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