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對峙(2 / 2)

“微臣聽得陛下與太子妃殿下談論之中涉及皇家子嗣。”那官員目露遲疑,似欲言又止,又不得不繼續說,“本不應在此時相談,可微臣心中確有要事與皇室綿延有關,臣擔心江山社稷有恙,於此躊躇——也不知該不該說。”

他這一出如重石墜湖,驚擾了鬱蔥樹影。

殿裡的樂聲驟停,原本的喧嘩聲也消弭殆儘。

所有人的目光乍然集中在中央的臣子身上,多少透著些驚疑不定,似沒想到今日會有岔。

皇帝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先是沉默,目光一一掃過下方的人,從他所出的太子、二皇子到身為臣子的裴相、崔大將軍,最後才落到躬身的刑部郎中身上。

大部分人哪怕有疑,或者是裝作有疑,也都鎮定自若,像千年的狐狸,露不出什麼風聲。

十幾年君臣,他了解這些人,這些人也了解他。

隻是既了解他,就應當知道,他今日不想出任何意外。

“鄧愛卿。”皇帝手扶著椅臂,凝視著刑部郎中,心平氣和地說,“現下是宮宴,並非早朝,若有急事也不必現下報。”

“恕臣失禮,但此事關乎我朝百年社稷安穩,微臣不敢不報。”鄧郎中長哀歎一聲,掀起衣袍,沉沉地跪在地上,叩首在地,行了個大禮。

“陛下,鄧郎中向來儘忠職守,恪守本分,如今在宴席上冒然出此言,或許真有迫切之事。”一旁的官員站出來,躬身請示。

“鄧郎中如此唐突聖駕,想是已做好了受罰的準備,既陛下與百官皆在此,公正公開,請他一闡其咎,知其苦衷,再罰也不遲。”

“陛下,臣附議。”

“臣……”

文官如此,武將一側倒有人直白地嗤笑了聲,不以為然。

崔大將軍鬢角花白,手撫胡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皇後,又看了眼淡定自若的太子,笑著說了聲:“太子宴席公然起事,你們心裡想什麼你們自己清楚,難道陛下就不知嗎?”

這話便是乾脆地將此舉往結黨營私的方向扯了。

“微臣未曾有半分私心,當得起問心無愧,汙蔑自是不攻自破。”鄧郎中眉心一動,俯地不起,開口,“臣赤膽忠心,哪怕舍身也必然要換得家國清白永續,望陛下明鑒!”

“若有奏,早不奏晚不奏,偏偏要在太子宴席上奏,爾等之心昭然若揭啊。”太子詹事笑著說。

“若心中無愧,為何百般阻撓?”旁人反口一句質問。

命婦們看著眼前之景倒是新鮮,若有宮宴,她們向來是跟隨皇後、太後在其他宮殿之中,涇渭分明,唯獨像今日這等特殊大宴才會同席而坐。

如此,官員們你來我往,竟無休無止起來。

眼見皇帝麵色不虞,崔夷玉站起了身,雅致地行了一禮:“鄧郎中儘忠職守,聰慧過人,既知冒然出頭於禮不合,應當是有理有據。”

他似不在意、也不知鄧郎中會說些什麼,隻解起圍來:“父皇不若當著文武百官之麵讓他說個明白,以免朝中生疑,讓人含冤,反倒留下禍患。”

崔夷玉微微頷首,脊背如尺清直,喝了酒以至眼尾泛著點點嫣紅,眸光卻澄明生輝,薄唇微啟,未有半分遲疑。

也不知是早料到今日會有人生事有所準備,還是清正自知,絲毫不懼外人詆毀。

皇帝思忖著轉而看向鄧郎中,歎息中帶著幾分息事寧人:“你若現下退下,朕便不治你罪。”

太子似乎相比往日更難看透,也不知是不是成親之後有所長進。

裴相看向怡然自若的崔夷玉,驀然蹙起眉,眸光狐疑起來。

此事多方認證,十拿九穩……太子還能有破解之法?

他視線遊移在帝後身上,最後看向了林元瑾,隻見她局促不安,目光幾乎黏在太子身上。

裴相心中又穩當了幾分。

年輕人沒經過風浪,臉上藏不住事。

“臣,心中有疑。”鄧郎中道。

皇帝閉眼“嗯”了聲,“起身吧,”再睜開眼時不怒而威,“說吧,有何事不解?”

“是!”鄧郎中直起身來,聲音溫吞,卻字字清晰,“臣有疑,敢問皇上,若太子有疾,礙於子嗣,宗室子弟由此便生異心,朝中大臣遊移不定,忙於結黨對立,連累茫茫百姓,江山從此飄搖不定,再無安寧之日。”

“如此,太子可還能為‘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謔!

紛亂的目光遊移在鄧郎中和崔夷玉身上,如此重言無異於指著太子麵門罵人,稱他不配為太子,半腳踏進了鬼門關。

若今日太子無罪,當眾造謠的鄧郎中就是死罪!

可究竟是什麼事能讓人冒著如此風險公然與太子作對?

“鄧郎中,你身為刑部郎中,便知話可不能亂說,罪也不是說是就是的。”兵部侍郎搖了搖頭,笑著開口,像是分毫未將他的話當回事。

“十日之前,太醫院孫太醫於夤夜之時敲響微臣家門,遞交其於三月前至太子府,為太子殿下診的脈案。”鄧郎中眼裡帶悲,紅了眼眶,像心中輾轉許久,如今萬不得已才述說,“脈案中記載,太子殿下已無延續子嗣之能,太醫亦…無力回天。”

方才還喧鬨的宮殿裡驟然變得寂靜無比,連呼吸聲都消失了,生怕驚擾了這份恐怖的靜謐。

鄧郎中竟狀告當朝太子,斷子絕孫!

百年未有之奇聞,今日哪怕未曾得證,也必將載入史冊。

彆說旁人,上了年紀的崔大將軍都一怔。

崔大將軍自恃入朝幾十年,曆經風雨,什麼事沒見過,如今聽到這話都以為耳鳴犯了。

他以為裴黨要參太子德行不端,都醞釀起了肚子裡不夠豐富的學識,卻獨獨沒想到話題竟會急轉而下,衝到了腰部以下的病症上。

在場之人又何曾見過這等架勢!

崔夷玉喜怒不形於色,他身側的林元瑾卻不然。

少女如畫的眉眼靈動清麗,一汪水眸清澈見底,局促的模樣中透著驚異,像是實在沒想到眼前局勢竟能如此精彩。

旁人不知道太子是不是斷子絕孫,難道同枕而眠的太子妃還不知道嗎?!

熾烈的目光落到林元瑾身上,好似要將她穿無數個熱孔出來。

林元瑾隻笑著無聲搖了搖頭,臉上連怒意都沒有,隻覺荒謬,又不思其解。

崔夷玉手動了動,寬敞的袖口微微遮住了她的身形,似無聲的庇護。

林元瑾隱約嗅到了少年指尖沾染著的酒香,下意識偏頭,臉頰恰好碰到了他袖下的手背,感受到他手腕一緊,向一側退了退。

崔夷玉眉心一跳,用指尖輕輕點住林元瑾的肩頭,無聲示意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稍事安靜,莫要亂了心神。

與大多數官員不同,身披誥命的命婦們目光如熾,她們不看此事的蹊蹺,隻看新婚夫婦間的反應來揣測其關係。

在意與信賴是很難演的,至少如今在她們看來,太子妃對於太子的依賴真得不能再真。

這雖然不能判斷太子是否安好,卻能明確太子妃的態度。

“說得有模有樣的。”皇後笑著說,像聽了個笑話,隻是不在意地說,“假若你真是十日之前得的消息,為何偏偏選今日來報?”

此話直指鄧郎中居心叵測,置皇家顏麵於不顧。

“孫太醫自恃證據確鑿,臣卻不得不再三查證,以免汙了太子殿下清白。”鄧郎中回答自如。

“太子妃如今執掌太子府中饋,聽鄧卿之言,你覺如何?”皇帝沒理會他們的對峙,視線繞過崔夷玉,淡淡地看向林元瑾。

鄧郎中眼神一變,沒聊到皇帝直接繞過了太子,去問太子妃。

但夫妻本是同林鳥,禍福相倚,她的回答並不公正,麻煩的是皇帝並非高堂判官,顯然偏心。

林元瑾見鄧郎中盯著自己,若有所思,揚起了乖巧的笑容,真摯地看向皇帝:“太子殿下是否安好,兒臣再知曉不過。”

皇帝睜大了眼,顯然沒想到她會這般說,想到前幾日太子和他說的兩人夫妻關係熱切,死寂的局勢下竟覺出了幾分好笑,但板著臉忍住了。

“兒臣隻是不知為何才與太子殿下成親不過幾日,鄧郎中便指摘太子無緣子嗣。”林元瑾疑慮地蹙起眉,“哪怕要診出胎像也要月餘吧?”

五天能看出什麼?

在場之人基本年長於林元瑾,她這麼一說,眾人立刻意識到太子妃年幼,尚不知曉鄧郎中口中的“礙於子嗣”可以有多重意思。

一種是止步於開頭,一種是乾白工。

鄧郎中所說的,顯然是前一種。

但大家心知肚明,這般話也不能和太子妃說。

鄧郎中也不能。

他隻沉言繼續放證據:“太子殿下久病不愈,轉而寄希望於民間,派人搜羅大夫,如今那民間大夫已在太子府中兩日有餘。”

“民間大夫?”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