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一陣轟鳴,眼看這秋日的雷雨便要落下。
齊州某個村口,見素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裙擺,踩著滿地泥濘大步朝一處小院走去。
待她剛一進屋,那傾盆的大雨便從天而降,屋中之人迎上前,接過她手裡藥箱,笑著道:“素素的運氣極好。”
見素深吸一口氣,坐在桌旁,倒水喝,“分明是我跑得快,我若是再慢兩步,定要濕了衣裙。”
男子一身青衣,麵若冠玉,那冷漠的神情,隻在看到麵前女子時,才會露出溫笑。
他步伐緩慢地走到桌旁坐下,等她喝完水,才開口問道:“今日去縣衙所謂何事?”
見素細眉擰起,帶了幾分憂心地朝他看去,“朝中生變,容青縣上稟的救疫的藥草,全部滯留在了長安。”
容青縣距離當地還有一段距離,起因是縣裡死了一批家禽,拿到集市賤賣,買回去之人食用後皆染病不起,索性並非重症,隻是難忍,卻未見因病而亡的。
因為染病人數實在太多,當地草藥不夠,便立即上報朝廷,按理來說,太醫署會下發草藥,可如今長安又有了動蕩,此事便被耽擱下來,已經兩月之久,也未見回信。
容青縣縣令實在尋不出辦法,便又往附近各縣求助,見素在此地住了將近一年,閒來便會去集市坐診,在當地已經小有名氣,這次縣令得到容青縣的求助,便請了許多醫者去縣衙幫忙出謀劃策。
見素便是其中之一,也就是因為這樣才知道了長安的事。
她一麵說著,一麵望著男子的神色,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男子見她有些吞吞吐吐,便又拿起一塊方才他親自做的桂花糕,遞給她道:“嘗嘗看。”
見素接過桂花糕,咬了一口,果然清甜可口,她吃完一塊,抬眼看他,他神情淡然,並未有一絲波動,“阿兄……”
她還是有些擔心。
男子卻是朝她彎唇,輕笑著搖了搖頭,“無妨的,當初我離開長安,便是不想再牽扯其中。”
一個李深倒下,還會有其他人再起來,那看似平靜的皇城中,不知還會醞釀出多少腥風血雨。
當初禁苑那一箭,射在肩頭,已是讓他命垂一線,他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那些人到底是誰的手下。
顯然不會是李深的人,也不會是真正的禁軍,那會是誰?
李濬累了,倦了,他不想再去勾心鬥角,也不想再去猜忌利用,皇帝從芙蓉園回宮,去看望受傷的他時,他沒有母妃那般怪責,也沒有傷心或是失望,因他也心中清楚,身為帝王,有些事的確身不由己,隻是他不想再參與其中。
他懇求皇帝念在他們父子一場,念在當初他替他承受了蠱蟲的疼痛,望他能幫他假死脫身,放他離宮,給他常人的自由。
到底是對他們母子有所虧欠,看著床榻上蒼白麵色的李濬,皇帝應允了。
史書記載,大中六年,太子李濬因病離世。
自此世間再無太子李濬,他隻是女醫見素的阿兄,善樸。
見他當真沒有一絲動容,見素鬆了口氣,道:“我想去趟容青縣。”
“不可。”善樸下意識便直接拒絕,但很快又鬆了口,他也知道,見素不會聽他勸,能和他這樣開口,便已經是做了決定的,“那我隨你一道去。”
見素擱下水杯道:“我這一趟至少兩月,那些孩子們可是要等阿兄上課的,不要誤了他們的學業。”
善樸望著她,許久沒有說話。
見素默了片刻後,開口道:“那五臟六腑圖,阿兄可還有不解之處?”
善樸臉上溫笑漸凝,嗓音微沉,“我若說沒有,你此番可是不會再回來了?”
他心中清楚,早在兩人離開長安時,她便與他說過,她想像阿翁一樣,四處雲遊行醫,將自己所製圖冊,傳授於更多的人,她不會在某一處停留的時日過久,也不願在與從前有所羈絆,也就是說,她想獨自一人,而不是讓他伴在左右。
可那時他腿腳尚未徹底恢複,隻好由她陪在身前,幫他鍛煉行走,他故意學得極慢,如今快至四年,再裝下去,她也不會信了。
善樸問出口後,見素的沉默讓他心中更沉,“素素……有我在旁,不好嗎?”
“阿兄。”見素垂眸望著手中杯盞,輕聲道,“我們當初說好了的,待你能徹底行走之後,我們便就此……”
“素素。”他抬眼看著她,那久藏於心的話,終是在此刻問出,“如果那時的我沒有中蠱,也沒有因此而牽連到阿翁,我可會有機會?”
見素回頭朝外間看去。
秋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也就談話這片刻工夫,烏雲便已散去。
她起身重新拿起桌上藥箱,衣袖卻被他拉住。
“沒有麼?”他問她。
“阿兄。”她朝他笑著,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宛若一個親妹妹在囑咐兄長那般,關切道,“我不在的時候,多保重身體。”
他終究還是鬆開了手,起身將她送至院外,看著她推開隔壁院子的門走了進去,他才關門回屋。
他其實知道答案的,可這算是他最後一次開口的機會了,總該試一試再死心的。
她也知道他不會糾纏,所以並未直接回答,那一聲“阿兄”,便已是答案。
善樸來到窗邊,望著滴滴答答從屋簷上落下的雨滴,院外傳來孩童們玩鬨的笑聲,他冷漠的眉眼,似也被雨後的陽光溫暖,慢慢彎起弧度。
如今愜意自在的日子,應當知足才是。
見素離開那日,善樸將她送到村口,笑著同她招手,“若累了,可回來尋我。”
“好。”見素也笑著朝他點頭。
馬車夫遠遠看見她,便迎了過來,接過她手中藥箱和包袱,放進了馬車裡,隨後便站在車旁,將一條乾淨帕子搭在臂彎處,伸到她麵前。
見素微怔,朝那馬車夫看了一眼,這人頭戴鬥笠,樣貌約摸四十出頭,很少開口說話,但一言一行都看著極為穩妥,是縣令幫她尋來的馬車,應當不會出事,便是出事,她袖中也藏有銀針。
見素扶著他手臂,登上馬車時,又朝他手背瞥了一眼,黝黑粗糲,沒有其他特彆之處。
她也不知自己怎麼了,無奈地笑了一下,鑽進馬車中。
半年前見素同善樸來過容青縣,這是附近縣城中最熱鬨的地方之一,如今這裡極為冷清,街道上隻零零星星能看到幾個人影,大多商戶都未開門。
她拿出舉薦信,容青縣縣令將他請進府衙,安排了一處小院給她住,還特地尋了一個小婢女照顧她,還有個衙差護她安危。
見素很快便了解了城中的情況,城內和最近的藥鋪皆已無藥可供,許多鄉紳願意捐錢給縣衙,讓人去彆的州縣采購所需藥物。
藥方是見素之前便核對過的,此病不至死,卻令人疼痛難熬,她也知道藥物急缺,此番前來是想看看能否通過行針來治病。
縣令讓她先休息一日,待明日便做安排。
可到了第二日一早,見素才知,那縣令已經帶著銀錢闔家上下不知所蹤。
百姓很快得知消息,尤其是那捐錢的當地鄉紳,帶著打手堵在縣衙門外。
那為數不多的衙差們也早已跑回家中,見素心裡著急,卻也沒有彆的辦法,她還是想先靠施針救治一些老弱婦孺。
可那些人衝入府衙,看到她時便將滿肚子怨氣朝她撒。
小婢女嚇得哭,被兩個大漢推到在牆根,還有人舉著棍棒朝見素追來,她的再多解釋,都淹沒在了這場混亂中。
棍棒朝身上而來,一個身影擋在了她的麵前。
是昨日就跟在她身旁的那位衙差,她以為他也跟著那些人早已趁夜逃離,沒想到他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