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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悔了 仙苑其靈 89518 字 3個月前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李見素簡直不敢相信,她以為自己已經做了完全的準備,卻沒想到李湛竟然沒有任何反應,“你為何……”

“為何沒有中毒?”李湛看向高台上香爐,“裡麵是放了迷藥麼?”

李見素道:“是曼陀羅花粉……”

李湛抬起頭,看了眼床正中懸掛著的香囊,隨後又將目光落在李見素紅腫的唇瓣上,“還有什麼?”

李見素彆過臉去,低道:“川烏,附子,香白芷……”

她將這些放入口脂中,抹在了唇瓣上,方才李湛吸吮時,應是吃了乾淨,再配合著屋中燃的曼陀羅花香的功效,此刻的李湛應當渾身乏力,彆說鉗製住她,便是坐起身都成問題。

“原是香白芷的味道,怪不得那般清甜。”李湛的齒頰間,那好聞的味道到現在都還未消散,他咽了口唾沫,緩緩移開視線,將枕邊那發簪拿起扔去一旁,“我進屋前,吃了清毒丸。”

李見素倏地一下回過頭來,看向李湛,便是沒有開口,李湛也知道她想說什麼。

“沒錯,是你當初給我的那道藥方,煉製而成的。”

李湛有一次誤食野菌,雖然當場李見素將他救了過來,可害怕他日後又不慎中毒,便回去詢問阿翁,可有什麼解毒的藥方,便於隨身攜帶,阿翁弄清事情緣由後,才做了這清毒丸。

阿翁從不藏掖這些,記得那時臨前,他還特地將方子寫清楚,交給了茂王,感謝他這些年在嶺南的照顧。

沒想到時至今日,李湛用了她給了的藥,解了她下的毒。

“那你怎麼知道,我會對你下毒?”李見素還是不解。

“因為你看了那本古籍。”李湛遠比李見素以為的還要了解她,他知道阿翁當年的離世,讓她一直無法釋懷,也知道當她看到那本關於蠱蟲的書後,一定會聯想到阿翁的死。

“阿素。”他輕撫著她眼角緩緩滑落的淚水,道,“不管如何,你也不該覺得是我,我怎麼會那般做,便是我阿耶,也不會。”

李見素沒有躲開他的手,似是妥協般閉了閉眼,哽咽開口:“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如何能相信你?是你對我說的,長安會亂,也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怕我將事情告知太子……”

在這般多的壓力下,她的警惕與質疑,自然合乎常理。

李湛歎了口氣,翻身躺在了她的身側,將她緊緊攬在身前,“阿素,今日便全部說予你聽。”

李見素以為,李湛會再次詢問,她可否會告訴太子,可這一次,他竟然什麼也沒有問,而是直接開口道:“昭肅帝忽然病猝,雖未立太子,可他膝下光皇子便足有五位,皇長子李峻更是年已束發,如此年紀,昭肅帝怎會以‘皇子衝幼,須選賢德’之由,將皇位傳於皇太叔?”

聽到此處,李見素明顯整個人都緊繃起來,但她一直緊抿雙唇,沒有說話,隻靠在他身旁,靜靜地聽。

“再說,便是當真要傳位於皇太叔,也不可能那自幼便以癡傻示人的李忱。”李湛眉宇間生出一絲寒意,“我阿耶驍勇善戰,鎮守邊關幾十載,難道不比這李忱更適合?”

說著,他垂眸看向麵色蒼白的李見素,“阿素你說,今上這皇位可是名不正,言不順?”

李見素沒有抬眼,低低地“嗯”了一聲,發覺李湛正在看她,她便咽了口唾沫,開口應道:“的確,你說得在理。”

得了她確切的回複,李湛似才滿意,繼續道:“世人皆知,這位癡傻的皇太叔能夠繼位,便是因為權宦勾結,想借此扶持傀儡皇帝上位,以此號令天下,可誰能想到,咱們這位今上竟藏得如此之深。”

李見素雖不關心朝政,卻也知道李湛所言非虛,李忱當年繼位後第一件事,便是鏟除異己,將昭肅帝朝內那些勾結的權宦,幾乎一個未留,手段果決,且皆事出有因,讓後人無法詬病。

“可……”李見素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自今上登基以來,國泰民安……”

“他做得的確好。”這一點李湛也無法否認,許是為了證明自己,今上自登基以來,勤儉治國,愛民如子,他也的確是位稱職的皇帝,說至此,李湛不免又歎一聲,“所以阿耶從未想過朝堂之事,他隻想安心做他的安南都護。”

李見素聽至此,悄悄看了眼李湛的神色,一時也分辨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隻得繼續耐心聽下去。

“所以你大可放心,當年今上生辰宴上的遇刺,與我阿耶無關,你阿翁的死,絕非因我們而致。”李湛向她保證。

“那是誰?你方才說……李深?”李見素問。

“我隻知道與他有關,許是棣王,又或者背後還有其他勢力。”李湛吸了口氣道,“便是我阿耶不想參與,可有些人會安耐不住,昭肅帝膝下那幾位皇子,還有同為皇太叔的幾位王爺,誰能做到真正的心中服氣,哪一個不想將當今聖上拉下馬來,取而代之?”

李見素起初隻以為茂王動了反心,然聽至此,她才終於意識到如今的長安城,早已危機四伏。

“你的意思……”她強忍著身上一陣陣湧出的惡寒道,“不光是李深……其他的那些世子與公子們,皆可能會、會……”

“彆怕。”李湛感覺到了她的顫抖,在她肩頭輕輕拍著寬慰,“我阿耶手握兵權,便是他們再鬥,也要畏我三分。”

李見素雙手用力握緊,抬眼再次看向李湛,“那你呢?既然王爺無心權謀,為何還要你回來?”

李湛冷笑道:“阿耶的確不喜權術,但不代表他不懂,也不代表他願為魚肉,可以任人宰割,今上下旨要回魚符,你可知這意味什麼?”

懷中的李見素,搖了搖頭。

李湛與她認真講解,“意味著今上不再信任阿耶,他今日要的是魚符,來日便有可能要的是阿耶的命,阿耶自然得提前做打算。”

李見素算是聽明白了。

茂王之所以派李湛回來,是因為這場暗中醞釀的腥風血雨,茂王可以不爭聖位,卻要坐觀虎鬥,不論最終何人問鼎,他安南的兵馬隻會愈發獨立且強大,而非成為誰人皆可魚肉的對象。

李見素深深吸氣,繼續問道:“你與李深……可是已經達成了協議?”

不然李湛為何知道當初太子中蠱一事,與李深分不開關係。

李湛沒有說話,隻朝她點了點頭。

李見素似是恍然大悟,“所以他與你登山比拚,還有來府中拜訪,皆是與這些籌謀有關?”

李湛“嗯”了一聲,用袖子幫她擦拭著額上的冷汗,“阿素,等事成之後,我會幫你查清,那下蠱之人究竟是誰,到時無論對方是何身份,我一定會替你阿翁報仇。”

話落,屋內再也無聲。

此刻已經接近子時,床榻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後,李見素緩緩從他懷中起身,望著麵前男人道:“你曾說過,你對我的所有欺辱,皆是因為有難言之隱,可我還是想不明白,這些權謀之術,與我有何乾係?”

李湛也跟著坐起身來,他再次俯身貼到她耳旁,用那連李見素都要聽不真切的音量道:“阿素,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害怕。”

李見素眉頭蹙起,正要開口,便見李湛忽然抬手,一股熟悉的藥香毫無征兆的吸入了鼻腔,她頓時被嗆得開始咳嗽。

與此同時,李湛屏住氣息,將她重新按在胸膛,輕輕拍著她單薄的後背,她用力在他懷中掙紮,可力氣卻愈發便弱,到了最後,她整個身子都無法動彈,隻癱軟在他懷中,用那最後的一絲力氣與意識道:“那本書……是故意給我看的,對嗎?”

他完全可以下令不讓任何人進書房,也可以將那書鎖於櫃中,可他如此聰敏,卻兩樣都不做,像是故意等她發現一樣。

然李湛沒有回答,隻在她額上落下了一個吻。

李見素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耳旁的聲音也愈發遙遠,最終,她感覺到自己仿若從這世間消失一般,陷入了沉沉的死寂。

清晨,一輛馬車駛出長安,朝以北的山林而去。

馬車的顛簸與車輪滾動的聲音,喚醒了李見素的意識,她眉心微擰,手指也跟著動了一下,然很快,便被一隻溫熱的大掌裹住。

她想要睜開眼,可眼皮卻異常沉困,頭也依舊昏沉發悶。

她意識到這是中了迷藥的反應,逐漸恢複的意識,讓她慢慢想起來發生了何事。

李湛在與她說話的時候,對她下了迷藥。

她雖然提前服用了清毒丸,可那清毒丸也是有時效的,如果在一開始李湛對她用藥,便不起作用,兩人談了那般久,藥效已經淡去,而他下藥時動作突然,讓她來不及反應,且就在她口鼻之處,所以才會毫無招架之力,便暈厥過去。

馬車還在搖晃,且行駛得越來越快。

李見素的意識也愈發清醒,她不安的呼吸聲,讓身旁之人將她抱得更緊,“彆怕。”

是李湛的聲音。

他讓她更加恐懼,指尖在他掌中不住地發顫。

李湛沒再說話,隻靜靜地抱著她。

許久後,馬車慢慢停下,她被抱出車外。

李見素眼皮子雖然還不能徹底睜開,但眼睛已經恢複了光感。

原來已經天亮了啊。

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出現在身側,“世子,他已經到了。”

他?

縮在大氅中的李見素細眉再次擰了緊。

李湛腳步飛快,進一間房中了,很快,便又聽到一個沉穩的腳步聲到了李湛麵前。

“我來。”那聲音出來的瞬間,李見素便認出了他。

是李深。

李見素倏然睜眼,模糊的視線還是讓她認出了李湛,他抱著她,看不清神色。

她微微側眸,又看到了一個頗為熟悉的輪廓,應當就是方才說話的李深。

李見素看到他朝她張開了手,似是要將她從李湛懷中接過去。

這一刻,李見素瞬間有頭皮發麻,呼吸亂到胸口都在猛烈地起伏。

李湛卻是向後退開一步,將她抱得更緊,然一開口,便讓她回到了成婚當晚,他開口羞辱她的那個時刻,“你若當真喜歡她,便不要硬來,她性子極倔。”

李深意興闌珊地擱下手臂,朝後退開,看著李湛將李見素放在床榻上。

李湛取下大氅,又去拉床帳時,身後的李深卻了上來,“我看看她,總可以吧?”

“人都給你帶來了,急也不急於這一會兒吧?”李湛的話讓李見素懸著的心徹底跌入穀底。

李深“嘖”了一聲,撇了撇嘴,“什麼叫給我帶來了,這不還是你的院子。”

李湛拉好床帳,回頭笑道:“堂弟是在說笑?這院子雖是我的,可守在門外的人,卻是你的,我今日既已將她送來,還能帶不成?”

見李深視線還在床榻,李湛背在身後的手,不動聲色縮進了袖中,仿若隻要李深執意為之,那藏於袖中的短劍,頃刻間便會飛出。

“一個女人罷了,堂弟是要成大事之人,還急於這一會兒?”李湛道,“待宮宴之後,一切塵埃落定,到時想如何,便能如何。”

李深終是嗤笑一聲,慢慢收回視線,與李湛出房間,去了正堂議事。

床帳內的李見素,已是淚眼模糊,她用儘全力,才將自己撐坐起身。

天已亮,待撐至午後,白芨便會將信封交於長公主。

長公主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她會救她,她是她最後的保障……

聽到床帳內傳來響動,屋中一個身影快步來到床前,“公主?”

李見素頓時愣住,不可置信地抬眼看著帳外那道身影,她屏住氣,顫抖著緩緩抬手,將那床帳撩開了一道縫隙。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白芨?”李見素沙啞出聲,整個人如磐石定在那裡。

向來沉穩的白芨,也在此刻落下淚來。

原她昨晚根本沒能出府,剛一出清和院,便被人從後捂住口鼻,很快就失了意識,半夜醒來時,她已經身處在這座院中。

“對不起公主,白芨沒將事情辦好……”白芨撲通一聲跪在李見素麵前,重重磕了下去。

李見素沒有說話,隻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白芨。

白芨緩緩抬眼,自責道:“奴婢醒來後,那令牌還在奴婢身上,可信封卻不見了……”

白芨的心思極其細膩,她是看著她在青山觀下如何義診的,怎會不知李見素的醫術如何了得。

昨晚她不過長了皮疹,又不是什麼疑難雜症,根本不可能讓李見素束手無策,得連夜讓她去求玄淨道長醫治。

再說臨走前,李見素不重不輕握住她手時的那番話,徹底讓白芨肯定了心中的猜想——府中要出事。

白芨不知要出何事,但也看得出此事不是小事,且事發突然,公主來不及做其他打算,隻能將她視為退路,連夜讓她投奔至長公主麵前,還特地提醒她,今晚不要叨擾長公主,這便是指,即將發生的那件事,興許還有回旋的餘地。

等到了翌日正午之前,李見素會帶著采苓去接她,如果沒有去,便是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在發生,那時她一定會帶著信去求長公主。

可沒有想到,她會被人提前攔截,扔到了這座院中,更加沒有想到,李見素也會被帶到這個地方,且方才她被帶進屋,看到李湛與李深一起從屋中出來的時候,白芨心裡也生出了一片冷寒。

“公主啊,到底出了何事?”白芨膝行兩步,來到榻邊。

李見素雖不是嫡親公主,可到底也是皇室的身份,且還是堂堂世子妃,這樣一個大活人在府中消失,怎麼也得給個說法,再說眼看就至除夕宮宴,到時李見素必得露了麵,她若不露麵,張貴妃和太子那邊,也定會追問,他們二人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

除非……

短短片刻,白芨便想到了一個可能。

除非李深根本不怕,他不怕被追究。

想到此,白芨的臉色更加蒼白,沉聲又道:“公主,可、可是……”

眼前的視線逐漸清晰的李見素,看清了此刻白芨的臉上的震驚與不安。

隨後又抬眼朝窗子看去,她知道她被困於此,門外定有人在把守,甚至那人還會偷聽她與白芨的談話。

然那又如何,如今的她已經不必再瞞,能進這座院子裡的,有誰會不知曉。

“你沒猜錯,長安要亂,李湛與李深他們要謀反。”

短短的一句話,李見素仿佛用儘了自己的全身力氣了,那迷藥雖然已經失了藥效,但她的腦袋也還在發沉,很快便又迷迷瞪瞪又躺了下來,木然地望著頭頂那片緋紅的床帳,不知不覺又一次沉沉睡去。

待醒來後,白芨還在她身側守著。

看她臉色也知,昨晚她也未曾睡好,不過好在,她脖頸上的紅疹已經退去。

李見素愧疚道:“對不起白芨,昨晚你的紅疹是做的手腳。”

“是奴婢晚膳布菜的時候嗎?”白芨問道。

昨日她晚膳時,在李見素身旁布菜,好似聞到了草藥的味道,但她沒有多想,隻以為是李見素晚膳前在研究草藥,味道沒有散開。

後來他們猜出府中要出事的時候,她才恍然意識到,許是那個時候,李見素給她用了什麼藥,才導致她生了疹子,有了合理的借口外出。

李見素知她聰慧,自然是猜得出來,點頭道:“是那個時候,不過你莫要擔心,隻是用了一些易過敏的花草,待幾個時辰後,便會自行消散,對身體不會有害。”

“奴婢沒有怨公主,奴婢知道這是迫不得已。”聽她聲音沙啞,白芨便去桌上倒了水給她。

李見素口乾舌燥,一杯飲儘,又愧疚地與她再次致歉,說不該將她牽連其中。

白芨很少會與她說這般多的話了,卻沒想到她拿她當自己人時,竟是在這樣的事情中,她歎了口氣,道:“公主當真不必如此,奴婢本就與公主榮辱一體,是奴婢沒有做好,才讓咱們失了退路。”

李見素起身來到梳妝台前,她坐在那裡望著鏡中憔悴的自己,緩緩道:“怨不得你,我知道是我將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李深。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李深怎麼每一步都走在她前麵,仿佛從頭至尾,都是李湛設好的局一樣……

其實昨晚李見素已經覺出不對勁來,律令在對於巫蠱這一事上,向來嚴苛,李深是個那般謹慎的一個人,怎麼可能這樣會粗心到將一本關於蠱蟲的書籍,就那般顯眼的放在櫃子上,這種書怎麼都要鎖進屜中,或是藏在某個隱蔽之處。

所以她在後來會問李深,那書可否是故意要她發現的,她想問問他為何如此,可李深卻沒有回答她。

李見素不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明明他可以等她入睡後,直接將她迷暈帶走,送至這裡,可為何要大費周章,誘她一番籌謀,在將她的籌謀一一擊潰,到最後,再將送至此處。

李見素正想得出神,身後的白芨已經拿著玉篦,開始幫她梳發。

“公主,那們日後要怎麼辦?”白芨壓著聲問。

李見素望了眼中麵露焦慮的白芨,隨後又朝窗子的方向眯著小眼睛看去,屋中比院裡暗一些,窗外的那個身影便顯得極為清楚。

白芨順著她目光看去,顯然也意識到有人就在窗外聽著,她手中的玉篦倏地一下握得更緊。

李見素緩緩回頭,從白芨手中接過玉篦,用那哀怨的語氣歎了一聲,道:“世子本就不滿,可始終念及皇室體麵,又想著到底夫妻一場,便忍辱至今,沒想到到頭來,他竟將視為物件,隨意就轉手他人……”

“轉手他人?”饒是冷靜的白芨,聽到這番話也難掩驚色。怪不得晨起時李深會出現,在一聯想到李深之前送的那盒紅珊瑚首飾,便全然明白過來,不可置信道,“公主是說……世子這是要將你……”

看到李見素絕望地合了雙眼,白芨終究還是沒有將話說出口,這對於任何女子而言,都太過殘忍。

屋中默了片刻後,李見素深吸一口氣,緩緩睜眼,“這樣活著,還有何意思。”

她將玉篦放回在了桌上,起身又回到了床榻上。

早膳的時候李見素沒有用膳,午膳她也還是沒有用,到了晚膳的時候,屋外傳來了女子喚門的聲音。

如意扭著細腰進來後,恭敬上前行了一禮。

床帳內李見素看到如意,便猜出了自己身處何處。

她之前在白渠尾隨過李深那次,便是跟到了一處宅院,那宅子是在長安以北的山林中。

她如今應當便在此院,名為梨園。

李深說過,如意不是他養的外室,而是他的暗衛之一,可如今,李見素不知自己還能否相信李深的話。

“世子臨走前特地吩咐過,要奴婢照看好公主的,還望公主心裡再不快,也要顧及身體。”如意勸道。

床帳內沒有任何回應,李見素像是沒有聽到一般,一聲不吭。

不論如意如何勸,她都不為所動。

到最後,如意走上前,也不顧禮數了俯身在李見素耳後,用那輕不可聞的聲音,不知說了什麼,連站在一旁的白芨都未聽清。

李見素卻是眉心蹙了一下,終是抬眼朝如意看去。

如意退後一步,繼續相勸,“公主如此聰慧,怎會想不明白,何故要為男人同自己置氣這個道理?”

“記起來了,你便是他養在梨園的那個……”李見素憔悴的神色中又添了一把火氣。

如意解釋道:“奴婢隻是替世子打理梨園,並非公主所想那般。”

“出去!”李見素氣得臉頰發顫。

如意歎了口氣,最終還是退了下去。

李見素兩日未曾用膳,每日到了飯點,如意便會親自來送,會在房中好言相勸,再被李見素嗬斥出屋。

如此多次,到了第三日晌午,餓得幾乎下不來榻的李見素,在昏沉中被白芨喂下了一些粥,等她醒來時得知,將白芨數落了一頓,又開始絕食。

此事傳入李深耳中時,他人在白渠折衝府,正與李深議事。

原本李深這兩日還想抽了空去梨園看望李見素,得知她正在絕食,便覺得頭痛,揉著眉心質問李深,“你不是說定會讓她毫發無損,若她在你那園裡有半分差池……”

“是堂弟急不可耐,非要讓將人帶出來的,如今又怪罪起來,說過她看著柔弱,實則骨子裡極倔,現在你信了吧?”李深亦是無奈。

“城中要亂,她在你府上自然會危險,讓她躲在城外,又豈是著急之事?”李深道。

李深案幾下的那隻手用力握住,案上的手卻隻是輕輕在圖紙上敲了兩下,提醒道:“堂弟還是應以大事為重,不要因此分心,誤了要事。”

李深嗤了一聲,“你且安心,心中有數,耽誤不了。”

李深朝王佑揮了揮手,“讓如意再好生勸勸。”

王佑應是,正要退下時,卻又被李深喊住,“不是還留了個婢子在她身旁嗎?用那婢子去做要挾,她向來心善,肯定會服軟。”

王佑看了眼李深,李深點了下頭,他便躬身退下。

待屋中再次靜下,李深才繼續問道:“今上此番病重,太醫署瞞得緊,不知到底患了何病,萬一到時除夕宮宴被取,咱們的計劃便難以實施。”

李深看著他道:“除夕從古至今,便是象征著來年的昌隆吉運,記得中宗當年病重,都未曾取消宮宴,而是將宮宴交於韋皇後主持,這般重要的宮宴,今上怎會取消?”

李深眯起眼,順著他話道:“若當真最後宣旨取消,便會令人費解?暫且不提張貴妃,便是鄭太後還健在,太子也在,他們當中不論是誰,代今上主持宮宴,有何不可?除非……”

李深忽地彎了唇角,“除非宮中生變,等要入宮救駕。”

說著,他抬手指著圖紙上皇城北側含元殿的方位,“你那二百田舍漢,可靠得住?”

李深道:“上陣殺敵自然不成,可若是說宮中生變,要他們看守一處城門,應當不成問題,到時候多許些財帛糧食便是。”

說完,李深也心生顧慮,不放心道:“前幾日因與公主的事,被今上叫進宮時,見他隻是輕咳,似是並無大礙,怎就忽然病倒,連上朝都免了,這當中可有蹊蹺?”

李深抬手在他肩上,拍了兩下,“堂兄放心,的消息錯不了。”

“此次是咱們唯一的機會,萬一哪一個環節出了岔子,便會功歸一簣。”李深似是還不死心,想要問出李深的消息到底從何而來。

李深卻還是不肯鬆口,隻笑著看他,“堂兄怕什麼,到時候入城之人是,便是出了岔子,你也隻是覺察出宮中生變,帶人守著城北而已,豈能追究到你頭上去?”

李深頓了一下,頗有深意地看著李深,“再者,你阿耶手握安南重兵,旁人便是再鬥,不也要畏你三分嗎?”

這番話是李深在前幾日同李見素說過的,李深幾乎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

李深麵色微冷,李深卻笑容滿麵,“堂兄莫要氣惱,隻是想讓你放心,能找人看住你,便也能找人看住其他人,這一次每一個環節,都是親自設計,絕不會出任何岔子,便是出了,你茂王府也能獨善其身。”

李深垂眸低笑,“好,不過自是希望堂弟能夠事成,隻是事成後,莫要忘了的功績。”

兩人相視而笑。

梨園這邊,當真是按照李深所說去做,那院裡的人將白芨關在了另一間房中,不讓兩人見麵。

隻短短一個時辰,李見素便怕了。

她放棄了抵抗,老老實實用膳,但肉眼可見的是,整個人愈發沉悶。

直到一日,她推開窗戶,就站在那裡,任由單薄的衣裳迎著山間冬日裡的寒風,不住飄搖。

院中那四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在發現突如其來的響動時,齊齊將手落在了腰間的佩刀上。

白芨嚇得趕忙將窗戶合上。

這一個插曲,讓李見素染了風寒。

如意詢問她可要去找位郎中,李見素不肯,隻說要自己的藥箱。

當天午後,她常用的那個藥箱便送了過來。

她寫了治風寒的藥方,又每日給自己施針,三五日工夫,風寒便已痊愈。

“不是故意生事是實在太悶了,想看書……可不可以?”這是如意來送食盒的時候,李見素對她說的。

傳入李深耳中時,他自然會應允,隻是心裡念起那清瘦的身影時,不免又覺得虧欠了她。

“唐陽,再委屈你幾日,待宮宴之後便給你最尊貴的身份。”

李深拿了一本逗趣的話本,讓傳話的隨從帶去梨園給李見素。

李見素終於走出了寢房,被關了半月之久的她,頭一次來到書房。

似是不放心她,如意同一名佩刀的男子皆在屋中,一時間本就不大的書房裡,再算上白芨,便足有四人。

李見素根據那日被送來時,李深與李深的對話可知,院子裡除了如意以外,所有看護的人,皆是李深的人。

所以書房裡那位佩刀的侍衛,才會將她看得這般緊,那眼睛幾乎都長在了李見素身上,她起身放書的時候,他甚至還會朝前走兩步,待她拿了書坐回椅子上,他又不動聲色退回原地。

“看這櫃中有琴譜,你可會彈?”李見素問如意。

這還是她頭一次主動與她說話,如意忙起身屈膝,“奴婢會,公主可要聽?”

李見素猶豫了片刻,點頭“嗯”了一聲。

如意抱來古琴,坐在窗邊開始彈奏,李見素沒說可否喜歡,隻坐著聽了一曲後,起身又去取書看。

這日之後,每日午憩醒來後,如意都會在書房彈曲,李見素則繼續看書,白芨在一旁煮茶,那侍衛則靠在門上,目光警惕地在房中巡視。

“你要喝嗎?”

又是一日,李見素在喝茶湯時,看向那侍衛。

那侍衛顯然愣了一下,但很快也意識到,李見素的確是在和他說話,他搖了搖頭,聲音低沉道:“不必。”

白芨遞給如意一碗,如意沒有說話,垂眸輕抿著手中的茶湯。

李見素卻是繼續對那侍衛道:“你站了那般久,屋中又有炭盆,這般乾燥,你要喝些水的。”

白芨又拿一碗,小心翼翼來到侍衛麵前,“不管是水還是茶,都是你們拿給的,且這茶湯也是你看著煮的,沒有問題的。”

那侍衛眉心蹙起,沒有去接茶湯,繼續冷著聲道:“無事,不用給。”

白芨為難地回頭看向李見素。

“你若不放心,出去飲些水再進來吧,看你嘴唇乾成那般,實在礙眼。”李見素說著,又補了一句,“你要是不願意,便出去守。”

那侍衛覺得李見素簡直莫名其妙,他嘴唇乾關她何事,可礙於身份,他沒有回懟,而是耐著性子道:“屬下職責所在,不能擅自離開。”

“沒讓你離開,你站在門外不行麼?還能從屋裡跑了不成?”李見素不悅道。

白芨也趕忙應和,“關鍵們都是女子,就你一個男子……”

那侍衛似是有些忍無可忍,直接將白芨話音打斷,“世子吩咐了,隻要公主離開寢屋,屬下必須寸步不離。”

“公主消消氣,奴婢再彈首曲子給你聽吧?”如意終是擱下湯碗,出聲替兩人打圓場。

李見素長出一口氣,沒再理會那侍衛,直到天色漸黑,李見素起身準備回房,才忽又問他,“明日是除夕嗎?”

那侍衛不冷不淡道:“嗯。”

李見素眸子蒙了一層薄霧,低聲道:“明日想吃牢丸,還想吃櫻桃畢羅,還有蜂蜜涼糕。”

李深說過,在膳食上要儘可能滿足她。

除夕這日,長安解除宵禁,整座城都洋溢著節日的喜氣,街頭巷尾熱鬨非凡,皇城中卻顯得頗為冷清。

皇帝病重,近半月都未曾上朝,原定除夕的宮宴,也推至到正月十五再來舉辦。

好在當今聖上開明,前兩日便已經下旨,那朱雀大街的火樹今年繼續燃放,民間百姓該熱鬨便熱鬨,不必避諱,讓他也跟著大家沾沾喜氣,興許這病便能好得快些。

有了聖上的話,百姓自然放得更開。

東西兩市早早就排起長龍,各個坊間也是張燈結彩,那吟曲作樂之聲,甚至都傳入了宮牆之中。

遠在梨園的李見素,今日一早就起來了,她如今特彆喜歡去書房,連同早膳都是在書房用的。

她坐在書案旁,望著白芨從食盒裡拿出櫻桃畢羅,還有牢丸和蜂蜜涼糕,那苦悶許久的臉上,終是浮出了笑容。

如意坐在窗後,也難得彈了一首歡快又激昂的曲子。

許是被那曲子所感染,又或是今日的確高興,李見素吃得比平日快,甚至可以說用膳的模樣有些失了禮儀。

“咳咳……”

忽然一塊涼糕卡在了她的喉嚨中,她乾咳兩聲,捂住脖子,臉上神情極為痛苦。

如意背著身,似是沒有發現,還在彈曲。

白芨自然看到了,著急上前替她拍著後背,可拍了幾下,根本無用,眼看李見素麵色漲紅,神情愈發難看,那侍衛終是快步上前,來到李見素身後道:“公主,得罪了。”

他雙手環在李見素腰間,正要幫她將那卡在喉中的涼糕頂出,卻見白芨忽然拿起盤子,朝他頭上砸來。

他反應極快,抬起手一把握住白芨手臂。

可就在此時,那被卡得險些斷氣的李見素,迅速一個轉身,手掌在侍衛脖頸處拍了一下,那侍衛蹙了下眉,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才發現他脖子上竟被李見素插了兩根銀針,然不等他再反應,整個身體便忽地僵住,直直朝後倒去。

李見素與白芨用儘力氣去拉他,如意那高昂的琴聲也在此刻達到頂峰,可李見素和白芨力氣實在不夠,這侍衛太過魁梧,他的忽然倒地,還是傳出了不小的響動,終究還是引起了院內之人的注意。

聽到有人上前,如意的琴聲終是慢慢停下。

“出何事了?”擱著一扇門,外麵傳來侍衛的聲音。

如意迅速起身,踮起腳又揚起頭,讓自己說話聲音傳出的方位,基本完全符合那侍衛的高度,她開口道:“無事。”

這兩個字,與那倒地侍衛的聲音一模一樣,不論是語氣還是聲線,讓人完全聽不出任何差彆。

屋外之人顯然沒有懷疑如意的身份,但還是沒有離開,又問:“可要進去?”

如意繼續用那侍衛的聲音回道:“不必。”

屋外之人轉過身,抬腳準備離開,卻又回頭道:“有事喊。”

如意道:“嗯。”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李見素被帶進梨園的那一日,她拒絕用膳,如意在進屋相勸時,靠近她耳旁用那輕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個人的名字——鄭盤。

李見素猛然想起,李深說過那鄭盤是他親自動的手。

可就在鄭盤死的那一晚,李見素是親眼看到李深被如意拉進了梨園,也就是說,他知道有人盯梢的情況下,在同如意演戲,讓人誤以為他與外室一夜春宵,而與此同時,真正的他卻早已離開院子,去尋了鄭盤。

能避開眼線離開院子的唯一方法,便是這院內有密道。

那時躺在床榻上的李見素,朝如意看去,眸中寫滿了匪夷所思。

李深前腳才將她送來梨園,後腳又讓如意來與她暗示這院中有密道?

此時的如意背對窗子,抬眼看著床榻上一臉困惑的李見素,一麵溫言相勸,一麵做了一個翻書的動作,並朝衣櫃指了指。

這應當是書櫃的意思……

難道她想引她去書房?

李見素當時很快便意識到,如意可能是想告訴她,那密道就在書房。

可李見素還是不敢全然確認,她表麵因為猜出如意是李深所養的外室而氣惱,喊她出去。

實則在喊話的時候,她用手指佯裝人的腿腳,不動聲色比劃出了逃走的動作。

意指當真是要帶她“出去”?

如意也是表麵歎氣,退下前卻是對著李見素點了點頭。

在之後,李見素故意讓自己染了風寒,要回了她的藥箱,又故意整日鬱鬱寡歡,想去書房看書,再到最後,也就是昨日,她故意引得侍衛說話給如意聽,直到如意已經掌握了那侍衛發聲的方式之後,才故作圓場,結束了那場對話。

三人完美的配合,給了她們離開的機會。

隨著門外那侍衛腳步聲逐漸遠去,李見素與白芨才敢呼吸。

如意立即回到兩人身側,將那侍衛移到一旁,開始推動書櫃上的機關,很快,書櫃移開,一道門出現在李見素眼前。

這是一個狹長幽暗的密道,尤其是在書櫃合上之後,眼前便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如意對此路極為熟悉,她走在最前麵,拉住李見素的手,李見素再拉住白芨。

“李深到底在做什麼?”李見素隻到此刻,都還是不能理解李深這樣做的目的,她終是忍不住,在黑暗中低聲問道。

如意道:“待事情結束,世子會將一切告訴公主的。”

又是這樣的話,李見素歎了口氣,“那他是真的要同李深造反碼?”

“公主見諒,屬下不能說。”如意還是沒有鬆口。

李見素知道多半是問不出什麼來了,便不再說話。

倒是如意,又主動與她道:“再行一段路我們便能出去,待將公主送去安全的地方後,屬下還有要事要做。”

“你要離開?”李見素道。

白芨也跟著詢問:“那我們怎麼辦?”

如意道:“一會兒去的地方會有人接應我們,他們各個武藝高強,公主不必憂心安危。”

“好。”李見素應聲的同時,卻在白芨手心處撓了兩下,白芨不知這是何意,可顯然反應過來,李見素另有打算。

李見素慢慢將白芨的手鬆開,白芨害怕摔倒,便隻拉住了她寬大的衣袖。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終是看到了光亮。

可李見素卻不知怎地,忽然腳下一滑,如意連忙去拉,都沒能拉住,便見她摔坐在地,疼得悶哼了一聲。

如意與白芨彎身扶她。

李見素去攬如意肩膀的時候,在她後頸不重不輕按了一下,如意沒有任何感覺,扶起她便朝外走。

然走了兩步,眼看密道愈發明亮,如意腦中卻忽然生出眩暈感,整個身子朝著牆壁的位置靠去。

這次換李見素將她攬住,白芨也立即上前幫忙,兩人將如意緩緩扶坐在地。

“屬下還有要事……耽擱不得……”此時的如意明顯已經反應過來,方才的李見素是在做戲。

李見素寬慰道:“我知道,我沒有將你穴位封死,隻是刺了一下風府,待半個時辰之後,你便能恢複。”

她在如意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便起身帶著白芨朝那光亮處走去。

今年的除夕,長安城南北的氛圍極為割裂。

皇城在長安以北,而京中權貴也多居於北側,便是皇帝下令不必避諱,要與百姓同樂,可真正到了除夕這日,但凡身戴官職者,也不敢在外大肆歡慶,合上府門如何,便不得而知。

而城南百姓居多,忙了整整一年,終於在今日與家人團聚,自是要上街好好熱鬨一番。

“我怎麼瞧著今日城南比往年的人多?”一名坊衛巡邏時,看著滿街道烏泱泱的人群,咋舌道。

他身旁另一坊衛,也累得捶著肩頭,抱怨道:“可不是麼,這人一多便容易生事,我這一個早上連口水都顧不上喝!”

兩人正在閒聊,那邊便傳來幾人爭執的聲音,似是因為其中一人踩了另一人的腳,那人還拒不道歉,兩人便扭打起來,卻又不慎撞倒了旁人,到了最後,便成混戰。

今日這種事極多,各處坊衛的人手明顯不夠,南衙那邊連金吾衛都要招架不住,便又從皇城往城南調派人手。

這會兒倒是慶幸今日沒有宮宴,不然宮中再一忙碌,人手定會更加緊張。

戌時三刻,長安的天色已經徹底黑透。

朱雀大街上,百姓齊聚,那足有三層樓閣之高的火樹就在朱雀門外。

守城的侍衛看到那片攢動的人頭,都不免感慨今年除夕怎會這般多人,然更多的還是期待觀看即將綻放的火樹。

延喜門外,停下來一輛馬車。

守城侍衛上前詢問,馬車中遞來一塊令牌,侍衛看了一眼,連忙小跑到城門處,將令牌盛給一名禁軍副率。

見是長公主的令牌,那副率大步朝馬車走來。

按照皇城規矩,便是長公主回宮,也得例行檢查,尤其此時已經天黑,長公主又未得宮中召見,自然不能掉以輕心。

“敢問長公主為何今晚忽然回宮?”那副率行完禮後,便開始尋問。

長公主道:“前些日子聖上染病,本宮便特地求淨玄道長為聖上煉製仙丹,如今仙丹已經煉成,自然要立刻回宮獻上。”

那副率朝侍衛招了招手,便有兩人圍著馬車查驗,他也撩開車簾,舉著火把望著車中那三位身著道袍之人,單看那身材便知,皆是女子,可還是要按照規矩來盤問:“她們為何人?”

長公主道:“這是青山觀的三位道長,今日與我一同入宮,便是要為聖上誦經祈福。”

“為何要在此刻入宮祈福?”那副率又問。

淨玄道長開口道:“今日乃除夕之日,四季輪回,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三朝同天,若能為今上祈福誇過子時,來年自得天人相佑,福壽綿長。”

那副率聽得雲裡霧裡,擰著眉頭似是還有顧慮。

長公主直接擱下車簾,用那頗具威儀的語氣道:“聖上曾說,本宮想何時回宮,便何時回宮,你若不信,差人去問。”

這副率朝那兩個侍衛看,侍衛搖頭表示毫無異樣,猶豫片刻,他最終還是朝後退開,揮手放行。

今晚乃除夕之夜,他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反正城門這邊放行也算合乎情理,至於長公主能否見到聖上,還要看宮門那邊的禁軍可願放行。

馬車穿過延喜門的瞬間,朱雀門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響動,頓時火光漫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城內的侍衛們並無異樣,隻道是那火樹燃放發出的光亮,然等了片刻,那火光絲毫未見,且愈發惹眼,將那皇城以南的天都照得通紅。

很快,便有禁軍跑來傳訊。

“皇城戒嚴!皇城戒嚴!”

承天門外,神策軍中尉拉住傳話禁軍詢問緣由,才知是那火樹倒塌,砸在了朱雀門上,頓時火光四濺,許多百姓還有那守城禁軍皆因此而受傷。

城門起火,自然要先滅火,那朱雀大門因此打開,可就在這混亂之際,不知從何處湧來一批人,與那守城禁軍開始廝殺。

那中尉聽至此,一把將人鬆開,轉身邁步走進承天門,立即下令嚴防死守,隨後便派人前去大殿將此事稟報聖上。

長公主的馬車來晚一步,停在承天門外,便是出示令牌,也無人開門。

那不遠處的火光正在蔓延,喊殺聲已然進入皇城。

在這邊耗下去必然危險,長公主當機立斷,朝駕車的道姑吩咐道:“既是不開,便去東宮!”

馬車調轉車頭,又朝嘉福門駛去。

李濬今晚不知怎地,總覺得心緒不寧,他一早躺在榻上想要休息,卻遲遲無法入睡,起身拿起一本遊記,坐於燈下消磨時光。

忽地外間傳來響動,趙內侍喘著粗氣小跑入內。

“殿下,朱雀門出事了!”

趙內侍正與他說著,便又有侍者慌忙入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長公主今晚入宮,說要為聖上祈福,卻被攔在了太極宮外,如今又要進東宮,請殿下明示,可要放行?”

“皇姑母?”李濬對長公主也算了解,她向來不喜回宮,往年便是宮宴,也不會回來參加,今晚為何突然回宮,顯然不同尋常,他蹙眉道,“可驗了令牌?”

侍者將令牌呈上,“除長公主,還有四位道姑。”

李濬接過令牌,隻看一眼便能確認無誤,“去望台!”

很快,李濬便被推上望台,長公主與那四位道姑皆站在宮牆之下,便是此時天色已暗,李濬還是一眼認出了那道身影,“快開宮門!”

與此同時,安福門,景風門,乃至重玄門,皆已遭到暗襲,喊殺聲已從皇城以南,擴散至各個方位。

甘露殿內,明黃色的床帳裡傳來一陣沙啞的低咳,“來人……”

腳步聲由遠及近,馬常侍俯身上前,“陛下。”

床帳裡皇帝啞著聲道:“朕怎麼聽得那外間似有吵鬨聲?”

馬常侍道:“回陛下,許是今日除夕,各處都在歡慶。”

“咳咳……”皇帝感慨道,“好啊,百姓興,天下興,聽到他們歡慶,朕才無愧於心。”

皇帝話音剛落,便聽殿外傳來王中尉的聲音,“啟稟陛下,皇城告急!”

“什麼?”皇帝一聲震怒,重重拍在那龍榻之上,還未開口,便是一陣急咳,那沙啞撕裂的咳嗽聲,讓外間的王中尉聽見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朱雀門上,李深望著城外的火光,英朗的麵容上終是露出了深藏已久的欲望。

他回過頭,手臂一揮,斬下一名禁軍頭顱,扔進火海。

他一麵望著太極宮的方向,一麵舔舐著唇角飛濺而來的血跡,“關城門——”

隨著他一聲震吼,腳下的城門被重重合上。

今日南衙調派了不少人手去各個坊間巡邏,此時皇城內的禁軍儼然不是李深率領的這批精銳的對手,且那些禁軍當中,竟還有人叛變。

至子剛過,李深便攻至太極宮外。

他坐在馬上,朝那宮牆上的神策軍中尉喊道:“我等得了密訊,奉旨入宮救駕,爾等還不速速開門?”

“李深!”那中尉朝他啐了一口,“聖上好端端在宮中休息,何來救駕一詞?”

兩人喊話當中,一批人馬從安福門的方向奔來,竟是那武宗三子李岐,他勒馬停下,也朝上方喊道:“聖上遭北司宦臣軟禁於甘露殿,我等今晚前來救駕,凡此刻聽令者,日後皆暗救駕之功論賞!”

“爾等亂臣賊子,休要胡言亂語!”那中尉厲聲喝道。

很快,又有一批人馬殺來,那中尉看清領頭之人時,當場愣住。

牆下的李峻眯眼望著這熟悉的宮牆,什麼也沒說,隻那眸中泛著滲人的寒光。

甘露殿內,馬常侍擱著床帳,對皇帝轉述到武宗長子李峻也在今晚謀逆之人當中時,皇帝氣得又是一掌拍在榻上,“朕念他年少,一直叫人好生將他照看,他倒是好啊,什麼時候與李深勾在一處……咳咳……竟然也動了謀逆之心!”

他急咳兩聲後,沉沉道:“朕倒是要看看,朕這一眾兄弟孫侄裡,還有誰在盼著朕死!”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快至寅時,太極宮外聚集的兵馬越來越多,那中尉已然不再喊話,隻冷冷望著牆下那片人影,寒冬臘月,那鎧甲之內,早已被汗水浸濕。

半個時辰後,馬常侍與皇帝稟報時,幾乎快要站不穩,“陛下,他們開始硬攻了。”

皇帝半晌無聲,最後隻是問道:“若他們攻至殿內,你可會背叛朕?”

馬常侍撲通一聲跪在榻前,叩首道:“奴婢誓死跟隨陛下!”

皇帝長歎一聲,喚他起身。

誰人都能猜出,這場所謂的救駕,便是明晃晃的宮變,長安已經許久未曾有過如此殺戮,那皇城中的血腥味,令人聞著便心中生寒。

“聖上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本就該是那武宗之後來繼位。”

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傳出此話的,很快宮內人心慌慌,幾乎人人都知,此刻皇宮外正拚命攻入的人裡,不止有那武宗的幾位皇子,甚至還有李濬。

“就是那個棣王世子嗎?”有位小宮女瞪大眼睛道。

另一宮女點頭道:“就是他,你不是還說他模樣英俊,強著要與他引路?”

那小宮女仿若天塌,半晌說不出話。

是啊,誰能想到,那個笑著在太後壽宴上送出親手做的十道菜,言談舉止風趣幽默的世子李濬,竟然會這般凶殘,帶著那幾位先帝子嗣攻城謀逆。

李濬的兵馬雖然不多,但勝在精銳,比起宮中這些早就疏於實戰的內侍而言,他的人異常凶狠,各個身姿魁梧,孔武有力,隨著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勢,宮門失手便隻是時間問題。

火光終於照進太極宮,濃濃的血腥味在宮中彌漫開來。

四處都是尖叫與奔走聲。

很快,宮內內侍便齊齊護在了甘露殿外。

這是最後的一道防線,所幸,逆賊的兵馬也所剩不多,還未能真正做到全然的壓製,不過,與那攻入宮門一樣,闖入殿中也不過隻是時間問題。

皇城以北的禁苑外五十米開外之處,黑漆漆看不出任何異常,然在那搖晃的樹影裡,卻有二百兵馬隱入其中,蓄勢待發。

此刻已到商議好的時間,李湛應當立即帶兵穿過禁苑,趁著宮內大亂時,攻入玄武門,隨後不必帶兵入宮內,隻需嚴守便可。

李濬如此計劃的目的很明顯,他知道李湛手中的兵難堪大用,能入已屬不易,要他們守住此處,便是為了提防李峴與李峻的同時,也讓眾人意識到,手握重兵的茂王,站在他李濬這一邊。

皇位隻有一個,饒是今晚這場宮變幾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到了真正看見那龍椅時,這三人還是要分個高低,所謂平分天下,也隻是互相利用時的一個說詞罷了,誰信,誰才是真的傻。

顯然,李濬不是傻子。

李峻與李峴皆是武宗之子,兄弟二人臨時聯手除掉李濬,才是合情合理,所以李濬必須暗中拉攏李湛,若當真到了最後關頭,身處玄武門的李湛,會是他最後的退路。

眼看此時大局已定,皇位即將移主。

李峻與李峴兩兄弟,不動聲色分站李濬兩側,那正在與內侍殊死而站的兵士,也肉眼可見的消極下來,慢慢退後。

護在殿外的內侍見此狀,也紛紛退至門廊。

一時間焦灼的場麵竟詭異地化動為靜。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似是在等待著指令的到來。

可就在此刻,大殿內傳來了一陣沉沉的咳嗽聲,“朕的侄孫們,當真是各個驍勇啊,可這皇位僅此一個,朕便是當場擬旨,也不知要傳給哪一個?”

十七歲的李峴到底還是衝動,揚聲便朝裡麵道:“不用你傳!你這皇位究竟是如何得來,天下之人皆知,你鳩占鵲巢多年,如今該還給我兄長了!”

李峴此話一出,李濬眉心倏然蹙起,連帶著他的手下,也紛紛警惕起身旁李峴和李峻的人。

李峻意識到李峴失言,朝他瞪了一眼,冷冷望著麵前大殿,出聲道:“李怡你死期將至,說再多挑撥之言也無濟於事!”

的確,對於李峻與李峴二人來說,他們為武宗之後,武宗駕崩,他的子嗣繼位完全合乎禮法,反而是當今聖上這位皇叔,才是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順。

今晚兄弟二人,隻是時隔多年,奪回原本就該屬於他們的皇位,而非所謂的密謀造反,所以他們不必等著皇帝擬旨傳位,入殿後直接取了他性命便是。

但對於李濬而言,他若想名正言順的繼位,便需要今上擬旨傳位,聖旨的內容李濬都已經準備妥當,是那北司宦臣勾結武宗之後,密謀造反,他李濬涉險入宮救駕,得以今上信任,臨終前,將天下托付於他。

不管倒是有何質疑,就如多年前武宗傳位於皇太叔李怡一樣,隻要手握聖旨,有重臣擁戴,這天下便是他李濬的。

眼看三人之間的虛假和諧被戳破,電光火石即將迸發之時,玄武門處有傳來消息。

“白渠折衝都尉帶兵入宮救駕,此刻已至玄武門。”

話音落下,殿內殿外又是一片震驚。

李峻眯眼道:“是李湛?”

李峴雖狐疑,可語氣中儘是不屑,“他哪裡有兵?不過區區幾個田舍漢罷了!”

說完,他似是想到什麼,直接提槍指向李濬,“是你的人?”

李濬卻是一臉無辜地反問道:“怎麼,你兄長沒告訴你?”

李峴又朝李峻看去,李峻斥道:“彆聽他挑撥!”

緊繃了一夜的神經,在此刻變得異常敏感,仿佛隨便一件小事,都會讓人無限擴大,更何況是這本就天大的事。

李峴看看李峻,又看看李濬,然不等他反應,便見那護在他身前的心腹,忽然一個轉身,將手中劍刃刺入他腹中。

與此同時,那心腹大喊出聲:“棣王世子李濬,奉命入宮救駕,凡聽世子之令者,皆按救駕之功論賞!”

“二弟——”

隨著李峻一聲怒吼,殿外再次陷入一片混亂的廝殺當中。

黎明破曉。

甘露殿大門緩緩打開。

沉重的鎧甲發出金屬的碰撞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那明黃色的床帳麵前。

馬常侍顫了一夜的身子,此刻卻異常鎮定,他護在床榻前,許是麵前李濬的血腥味過於濃厚,他半側著臉,用那拂塵掩住口鼻道:“大膽李濬,聖上麵前還不行禮?”

李濬沉沉一笑,抬手抹去臉上飛濺的血汙,單膝落地,朝床榻拱手道:“臣救駕來遲。”

這一跪,是他給聖上最後的體麵。

帳中皇帝低咳一聲,感慨道:“自古皇家無親情,唯有至上權與利。朕沒想到,那最是無心朝政的老十七,竟然將自己藏得如此之深。”

“與他何乾?”李濬嗤笑一聲。

皇帝頓了一下,問道:“不是你阿耶?”

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李濬爽快道:“與我阿耶無關,他窩囊一輩子,跑兩步都喘的人,他能有何謀略?”

說著,身後有人遞上早就擬好的聖旨,馬常侍接過手後,轉身來到榻邊,遞進帳內。

皇帝看著手中的聖旨,上麵當真是寫到要將皇位傳於李濬,而非棣王,“你的確有勇有謀,跟在棣王身側,倒是當真屈才,隻是朕不明白……七年前你才十四的年歲,便能有此謀算?”

將手伸入皇城,又一步步引出武宗的幾位子嗣加入其中,還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誘得李湛與他合謀,並在最後關頭,將所有障礙清除,直搗黃龍。

李濬站起身道:“甘羅十二為相,宇文泰十四領兵征戰,拓跋燾十四登基稱帝,親自率兵擊敗十萬柔然大軍……我李濬怎就不能?”

說著,他揚起下巴,低睨著床帳中那個模糊的身影,一麵提步續向前,一麵沉聲念道:“太子李濬體弱多病,其餘子嗣均無才能,棣王世子李濬護駕有功,智勇雙全,朕身患重疾,無法打理朝政,今傳位於李濬……”

他念至此處時,抬手撩開床帳,然不等他再開口,那身影倏然將手中聖旨朝他扔來。

李濬快速閃開的瞬間,龍榻轟然倒塌,一股濃烈的火石粉味撲麵而來,整座殿內皆是粉末,嗆得人無法睜眼的同時,一道火光又將粉末燃起,霎時間殿內燃起熊熊大火。

哪裡還有皇帝的身影,連同那馬常侍也隱藏在了四處逃離的人影中。

李濬掩住口鼻,不甘地望著眼前一幕,他的屬下將他拉出殿外。

“好一個李湛!”

李濬咬牙切齒,旁人沒有瞧見,隻驚訝於為何忽然起了變故,可李濬在拉開床帳的時候,卻將榻上之人看了真切,那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李湛藏在梨園的那個外室——如意。

至於馬常侍,李濬沒有看出破綻,可想也知那如此敏捷的身手,定不是真正的馬常侍。

李濬猜得不錯,李湛此番回長安,帶了四位暗衛,方才那馬常侍便是一直未曾露麵的王仁,他不僅武藝極高,與如意一般還有著不為人知的絕活,他極為擅長易容之術,幾乎讓人看不出任何破綻。

在李濬進殿時,他之所以站在榻前,掩住口鼻說話,便是因為馬常侍的聲音,也是從帳中如意的口中說出來的。

兩人配合極好,並未讓李濬覺察出任何異樣。

而這龍榻上的機關,也是提前布置好的,隻等李濬動手之時來放火逃離。

李濬臉上的震驚被憤怒取代,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皇帝早已不在甘露殿,如意又是李湛的人,那便是說明李湛背叛了他,又或者,這一切本就是圈套。

然此刻不是細想的時候,索性將計就計,李濬站在殿中,對著眾人喊道:“李峻與李峴勾結宦北司宦臣,將聖上囚於甘露殿中,我等入宮救駕,手刃逆臣,卻還是未能救出今上!”

甘露殿冒起濃煙,宮中之人皆能看到,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聖上已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急了一夜的鄭太後,聽得此訊,當即暈厥過去。

張貴妃則跌坐在地,如同失了魂魄般久久不語。

西苑與太極宮隻一牆之隔,那滾滾黑煙自然也看在眼中。

鄭太後垂淚與淨玄道長開始誦經。

李濬則雙眸緊閉,雙拳緊緊握住輪椅,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顫抖。

“是我來晚了……”

聽到身側低低傳來的自責聲,李濬緩緩睜眼,看向那身著道袍的李見素,“素素……不是你的錯。”

他說著,將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這一晚對所有人而言太過難捱,尤其是李見素,她時不時便會去想,如果她能早些逃出來提醒聖上,興許這場災禍便能避免,她不住地祈禱卻依舊沒能起到任何效果。

想到李濬方才失了父親,此刻還要寬慰她,李見素用力穩住情緒,含淚抬起眼來,可是一看到李濬,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阿翁。

昨晚兩人已將一切說開。

當年李濬的確中了蟲蠱,是不問散人將蟲蠱引到了自己的身上,若不是他針術了得,日日都為自己施針,他根本挺不過兩年之久。

“恨我嗎?”李濬說至此時,沒敢直視李見素的眼睛。

他少年的心,早在許多年前就係在了眼前這位女子的身上,他喜歡她,他想讓她成為他的人。

可他如何開得了口?

他們之間的鴻溝遠不止要對她醫者身份的尊重,還有她阿翁以命換命對他的救命之恩。

李濬有時候也會生出僥幸的心思,沒有人知道此事,知道此事的人也不會道出,可萬一呢?

萬一李見素還是知道了,她會不會恨他,會不會怨他,他們之間還能如何相處?

李濬無法說服自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隻能一遍又一遍勸住對她的情感,如今說出真相,他反而如釋重負,仿佛一塊巨石從心中取出,不論李見素如何想他,他都覺得這是他應當承受的。

李見素垂眸望著腳下熟悉的地磚,沒有直接回答李濬問出的話,默了片刻,深深合眼,“阿翁為醫者……若無人相逼,他不想醫治的話,隻說不會便是,可他應下了……”

她緩緩睜眼,眸中已是噙滿淚水,“阿翁是心甘情願救治你的,怨……也是該怨那下蠱之人……”

她口中這樣說,心裡卻怎麼可能一點也沒有怨責過,可理性和感性交織在一起,終還是理智占據了上風。

她抹掉眼淚,仰起頭衝著李濬露出笑容,“阿兄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著。”

“好,我答應你,會好好活著。”李濬的手緩緩抬起,到最後還是落回了原處,“我們都會好好活著。”

今日除夕,西苑官屬大多都休沐在家,內侍人數也不算多,此刻都圍在麗正殿外。

這些內侍守了整整一夜,此刻已經逐漸清明的天際,卻被那不遠處滾滾升起的黑煙所遮蔽。

壓抑的氣氛充斥著整座皇城。

李濬立於宮牆之上,不知是氣憤至極,還是一夜未眠所致,此刻的他雙眸猩紅,似是一頭隨時便會發瘋的雄獅。

他望著眼前的太極宮,這是他兒時便渴望的地方,從他第一次聽師傅講,在那長安城中,有一處宮殿叫太極宮,此處是整個大中最尊貴的地方,住在這裡麵的人,是大中權利頂峰的象征。

那時他才剛滿六歲,望著那畫中的宮殿,露出了無限的憧憬,他早慧,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但隨著年齡慢慢的增長,他在心裡卻一次一次對自己道:

他想住在這裡,他為何不能住?

這個世道隻論出身嗎?

就是因為他不是太子?

就是因為他爹裝得還不夠蠢,所以這婆天的富貴論到了那傻皇叔的頭上?

不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嗎?

他李濬若有一身本事,是不是也可以入住太極宮中?

李濬望著腳下的宮殿,嗤嗤笑起。

他做到了,便是沒有那聖旨和龍印,他也站在了太極宮的宮牆之上。

“什麼聲音?”他眉心蹙起,回頭朝身後死氣沉沉的皇城看去。

黑壓壓一片人影,正從遠處整齊地朝承天門處邁進。

那為首之人遠遠看去,隻能看清一個模糊輪廓,可即便如此,還是莫名讓人覺得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震懾人心的威嚴。

李濬叫來一位心腹,“去看看到底是誰?”

那人很快便跑了回來,一開口尾音都帶了幾分顫抖,“似、似是……似是茂王!”

“胡說!”李濬抬手奪走一張弓箭,上前朝著為首之人瞄準,“茂王應當在嶺南,擅離封地便是重罪,即便是他,爾等也不必膽怯!”

嗖的一聲,手中的箭飛速射出,茂王用手中鳳翅鎏金鏜擋在身前,那射來的箭被夾在了正鋒當中。

茂王笑了一聲,將箭從正鋒上取下,扔在地上,回頭朝身後的馬車喊道:“你那兒子功夫倒是了得,我若再老上幾歲,怕是今日會被他這一箭直接奪了性命。”

馬車裡傳來一聲尷尬的笑,那車簾被一隻胖乎乎的手掀開一條縫隙,一個肥頭大耳的腦袋,探出車外,朝著不遠處的宮牆看去。

片刻後,茂王勒馬停下,他手臂一抬,身後那六百精銳整齊地大喝出聲,全部停下腳步。

宮牆之上,李濬向下喊道:“大膽茂王,未得聖旨便私自離開封地,且帶兵闖入皇城,此乃謀逆之罪,還不束手就擒!”

茂王沒有回話,隻抬頭眯眼打量著這位從未謀麵的侄子。

李濬正要下令放箭,便看到茂王身後的馬車裡,一個圓滾滾的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從車上下來的。

“啊呸!”棣王李惴氣得原地跳著罵道,“你個畜生,你算個什麼東西,敢治你皇叔的罪!”

“阿耶?”李濬當即愣住,“你怎麼來了?”

“你個孽障!”棣王吹著胡子,氣得不住跺腳,“死兔崽子,老子今日就是來治你的罪的,你個狗日的畜生!”

李濬朝下喊道:“彆罵了,我是不會下去的!”

“誰讓你下來?”棣王肉手一揮,氣得又是原地轉了一圈,“我讓你自刎,看見你旁邊那箭了沒,拿著它,給老子當中自刎,以死謝罪!老子沒有你這個兒子,老子就是生個王八,也不該生你這個孽障啊!”

李濬也氣得紅了麵色,朝他反駁,“前年的王八,萬年的鱉,那我便是當父王給我的祝福了,我此番定要活著,日後還要坐在這龍椅上,長長久久的活著!”

“你你你!”棣王氣得朝後一揚,幸好身後有隨從將他扶住,否則便是一頭栽下,他穩住身形,一把奪走身側士兵的弓箭,用儘全力拉弓,屏住氣直直對著李濬的頭顱。

茂王蹙眉勸道:“彆衝動!”

棣王卻是氣得渾身都在發顫,斥道:“彆勸我,我今天能來,就沒有想著活著回去,我哪兒還有臉活著,但我咽氣之前,我得親手殺了這狗東西!”

李濬的屬下擋在了他的身前,卻被他一把拉開,他身影微絲不動,對著棣王喊道:“好,這一箭我還你生養之恩,從此以後,你我便是陌路。””

箭羽從棣王手中射出,在眾目睽睽下,那箭隻飛了兩米高,便落在了三米遠的地上。

李濬的屬下鬆了口氣,拍著心口道:“王爺還是舍不得世子的。”

“什麼舍不得。”李濬冷嗤,“是他窩囊,沒本事,廢物!”

棣王也愣了一瞬,又去取箭,想要再射,可宮牆上的李濬卻不再給他機會,直接取來弓箭,對著那肥胖的棣王道:“李惴你自己沒有用,願意窩在那一畝三分地裡當個窩囊王爺,但我不願意,你自己沒辦事爭奪皇位,而我卻不同,我李濬自是會讓史冊中留下我的名字!”

哪怕他此番失敗,後世之人也會知道他李濬的名諱。

他可以失敗,卻不能窩窩囊囊活一生!

弓箭飛出,棣王又是一愣,垂眸望著膝蓋上那穿肉而入的弓箭,頓時慘叫出聲。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高牆上李深麵色陰沉,根本不顧棣王的慘叫,抬手便又取來一箭,拉弓要射,棣王卻已被人連拖帶拽拉進馬車。

李深轉移目標,對準為首的茂王,拉弓的力度再次暗暗加大,“安南都護李愔,擅離封地,率兵攻入皇城,意圖謀逆,我等奉旨在此護駕!”

茂王未有半分躲閃,似是對李深的頑固十分失望,他低歎一聲,抬起手來,掌中的魚符令李深心頭再次一沉。

“吾乃奉今上之命,回京護駕!”

茂王擲地有聲,身後那五百精銳也隨之大喝應聲。

茂王此番離開嶺南,為了掩人耳目,隻帶了這五百人,且這五百人,還是分成幾批而至。

看到這一幕,李深手中的弓箭終是射出,隨後便朗聲大笑道:“我李深還未弱冠,便能站在這長安的至高處,引得身經百戰的王叔親自率兵與我相戰,便是我今日戰死在此,也不枉此生!”

茂王擋掉弓箭,振臂一呼,身後士兵勢如破竹開始朝上攻來。

宮牆上的士兵自也奮力開始死守,李深退至後方,一麵指揮,一麵還在用言語鼓舞士氣,仿佛他們不止是為了生命而站,更是為了那青史留名的榮譽,不管今日他們是何身份,出於何目的,每一個能站在這宮牆上的人,都合該為自己自豪。

戰況愈發激烈,也愈發混亂。

無人覺察,李深已不知在何時,帶著一隊心腹退下宮牆。

身側一直緊護他的那名隨從,不解道:“世子不是要……”

“要戰死?”李深冷嗤一聲,彎身一把從地上托起一個宦臣屍首,拉進一處角落,開始扒衣,餘下心腹也反應過來,開始同他一樣換上宦臣的衣服。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想我步步為營這般多年,沒想到今日被人甕中捉鱉,我是瘋了才會和他硬拚。”李深換好衣服,抬眼朝那屬下道,“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終有一日,他李深還會卷土重來.

便是今日他注定命喪黃泉,也不能便宜了那些人,走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待這一隊人換好衣服,李深抬眼朝東宮通訓門的方向看去,這些人還真當他不知留退路嗎?

東宮右春坊忽然失火,火勢蔓延極快,宮人趕忙撲火,守在麗正殿的那些宦臣疲乏了一整夜,此時天剛擦亮,正是最困乏之時,看到火勢,心裡也皆是一驚,咬牙打起精神,有人進屋詢問可要差人前去幫忙救火。

李濬推開窗戶,朝著右春坊方向看去,右春坊右前方便是東宮與太極宮唯一的宮門通訓門,而後方則是崇文館,館中所藏書籍眾多,若是當真讓火勢蔓延起來,那些書便會化為烏有。

但李濬深知,這場火起得蹊蹺。

暗忖片刻,他朝外道:“差一隊人過去幫忙。”

話音落下,趙內侍推著李濬來到鄭太後身側,“得辛苦姑母隨我一道離開了。”

鄭太後也知道事情變得更加嚴重,當即點頭應下。

在一隊宦臣的護送下,這一行人暗中擇小路朝著玄德門的方向而去,其餘的宦臣還守在麗正殿外。

西內苑為太極宮以北,內通太極宮與東宮兩處,李濬平日上朝,便會直接從玄德門而出,從太極宮的玄武門或是安禮門而入。

所以李濬這行人此刻來到玄德門,便顯得極具風險。

“殿下,太極宮以被逆賊而占,萬一我等出去之後,被他們的人擒住該如何?”護送李濬的這隊宦臣中,一位副率憂心道。

李濬問他,“承天門剛開戰不久,右春坊便失了火,你如何看?”

那副率略一思忖,便反應過來,“殿下是說,賊人要進東宮?”

從通訊們處進東宮最為快捷,一把火既可以擾亂視線,又可以調開一部分宦臣,如此便能預估出,此次宮變即將要蔓延至東宮,李濬在留於東宮,顯然更加危險,在不知道太極宮內具體形勢的情況下,李濬隻能冒險選擇從玄德門處離開,且越快越好。

玄德門從昨晚一直緊閉,此刻李濬的到來,才讓門慢慢推開一道縫隙。

外麵有隊宦臣,看到門被推開,便急色匆匆上前朝李濬行禮,“吾等乃北司宦臣,特被派來支援東宮。”

說著,便遞上令牌,確認無誤後,李濬便問起西內苑的情況,此人回道:“約摸一個時辰前,白渠折衝都尉帶人從禁苑攻入西內苑,直朝玄武門而去。”

“李濬?”李濬回頭看向李見素,她昨晚已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幾乎全部都告訴了李濬,依照她所述,李濬與李深應當是達成了某種共識,昨晚的宮變李濬也會參與其中,可李見素始終還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李濬問她何處不對,李見素說不出來,隻覺得他既然要將自己送給李深,為何最後關頭要讓如意將她帶出來。

李濬卻道:“放不下你,不代表他沒有謀逆之心。”

為了安撫李深,李濬送出她以表誠意,可當宮變真正來臨時,便又用計將她帶走。

“這般看來,李濬比李深想得還要深遠。”李濬說完,李見素雖無言以對,但心底那種異樣感還是未曾消散。

然到了此刻,得知李濬已經帶人攻入了玄武門,李見素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為他開脫了。

他隻有兩百人,卻敢在宮變時入宮,除了支援李深以外,幾乎沒有彆的任何可能性了。

李濬看出李見素神情中的失落,他終還是抬起手,擱著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似是在寬慰著她,隨後又問那宦臣,“安禮門處如何?”

這宦臣又道:“從昨晚到現在,大門緊閉,不知內中情況。”

李濬略微沉吟,便又吩咐守門這隊宦臣,全部護在最前,而他一路帶出的這隊宦臣護在身側,直接衝出西內苑。

可就在為首的宦臣走出玄德門時,李濬忽然下令關門。

那一直護著他的副率,首當其衝,卻被剛踏出玄德門的宦臣直接反身一刀刺入胸膛。

大門即將合上時,外間的那隊宦臣,硬生生全部又殺了進來,他們人數雖不算多,卻各個凶悍,護在李濬身側的宦臣,根本不是對手。

隨著一刀銀光落在李濬麵前,一位守門的宦臣笑著抬起臉來,“太子果真心思縝密,這麼快就看出了端倪?”

李深這行人在換裝時,特地是連同鞋靴和佩刀都全部換成了宦臣的,卻沒想到,隻片刻工夫,便被李濬識出。

可即便再快,也為時已晚,李深的人很快便將這行人圍住。

方才為了不被覺察,李深一直低著頭,站在最後端,此刻他上前才看到李見素就在李濬身後。

李深臉上神情微頓,但很快便笑容更深。

李深沒有管鄭太後和那幾個道姑,直接大步上前,一把將李見素從李濬身後拽了出來。

李濬想要反抗,麵前的刀卻是將他逼退。

“所以我說,你我是有緣分的。”李深用力鉗住她的手腕,朝隨從遞去一個眼色,那隨從手起刀落,最後一個護在李濬身側的宦臣,就倒在李見素麵前。

他身上的血也飛濺在她的裙擺上。

感覺到李見素猛然一顫,李深將她拉至身前,溫聲與她道:“對不起,嚇到你了。”

說罷,李深又對鄭太後道:“姑母本就不是局中人,便不該入局。”

他朝隨從遞了個眼色,隨從用刀柄將鄭太後與那幾個道姑全部敲暈,隨後便推著李濬跟在李深身後,一並離開了玄德門,一行人又朝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我會從此處離開?”李濬問道。

李深笑道:“你要是個膽小愚笨的,看到火光也不敢輕舉妄動,定是死死待在你的麗正殿中,可你是李濬,你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也就是說,李深預判到了李濬的想法。

那火是李深放的,他猜出李濬會從西內苑逃走,所以早早就候在此處,隻等著他自己送到眼前。

李濬歎道:“你如此聰敏,便是不走此路,日後也前途無量,為何非要……”

“你的腿已廢,舌頭可是也不想要了?”李深回頭看向李濬,嗤笑一聲,“廢腿再加斷舌,史書上你李濬的筆墨又會多添兩筆,倒也不乏是件好事。”

李濬不再言語,李見素也始終不敢出聲。

西內苑外便是禁苑,此為皇家狩獵之地,地形寬闊且樹木眾多,還時有猛獸出沒,的確適合隱蔽行蹤,李濬便也是看中此處,才會帶著人往這邊逃,卻沒想被李深先一步劫持到了。

一行人在林中穿梭,鳥雀驚飛,不知走了多久,李深忽然停步,眉宇蹙起的瞬間,拉著李見素便躲在一顆樹木後,與此同時,一支箭從他發間擦過,若方才他晚上半步,此刻那箭便會穩穩地射進他頭顱中。

隨著李深的躲避,身後隨從紛紛躲了起來,行動稍慢的兩人,已經被箭射中,倒在了地上。

李濬被其中一人推到樹後,那隨從朝後大喊,“太子在我們手中!”

李深同他做了個手勢,那隨從便用刀架在李濬脖頸處,試探性將他朝外推出,然那射箭之人,卻毫無顧忌,飛箭而出,李濬當即躲閃,卻還是被射中右肩。

他吃痛悶哼,那隨從也是心中一慌,趕忙又將李濬拉了回去。

連太子都不顧,那追來之人的身份便不會是宦臣。

李深屏氣凝神,聽到不遠處似有腳步聲逐漸靠近,便知不敢再去耽擱,他朝前方吹了一聲哨響。

一匹矯健的駿馬,長嘶一聲,朝著林中疾馳而來。

而李深身後的追兵,也在此刻終於現身。

李深趁亂拉著李見素來到李濬身側,方才那位隨從便也抽刀加入了後方的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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