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李見素愣了一下,尷尬地將香榧取出,臉頰也跟著紅了,她拿出帕子,包住濕噠噠的那顆香榧,不等李湛問,她便尋到一個借口,“不、不瞞阿兄說,那香榧我到時覺得稀奇,便一直沒吃,想等到除夕再拿出來吃的,所以這才鬨了笑話。”
“是嗎?”李湛看著她神色道。
李見素訕笑著點了點頭,故作無事般問李湛,“阿兄教教我,如何去殼?”
李湛捏起一顆香榧,拇指用力一壓,香榧的殼便露出一條縫隙,他用指甲輕輕一掰,裡麵的果實便露了出來。
“香榧若放得太久,容易受潮,趁著新鮮時吃,口感才會好。”他一麵說著,一麵教李見素,最後很快便剝開了一小把,放在李見素麵前,“若舍不得,我這裡還有一盒,你今日拿回去吃。”
李湛朝趙內侍遞了個眼色,趙內侍點頭去取那香榧。
李見素連忙拒絕。
有了方才取食錄的事,趙內侍這次長了記性,沒有因為李見素的拒絕而停下腳步,他是李湛的人,自然要聽李湛的吩咐,很快就退了下去。
“阿兄,真的不用了。”李見素手上力氣不大,剝殼時需要非常用力,才能將那硬殼擠開,她費力地剝了兩個,就不再碰那香榧了,“我吃不習慣這個……”
李湛沒有接話,隻輕輕笑了笑,繼續剝那香榧的殼,卻一個都沒有放入自己的口中,“我聽聞你入冬前去了城外的莊子,可是為何?”
李見素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他,“阿兄如何知道的?”
李湛剝殼的動作微頓,抬眼看她,很自然道:“快入冬那幾日,我得了幾條狐毯,當中有條雪狐的毯子,想著與你極為適合,便差人送去了茂王府,那侍者回來說,你不在府中,去了彆莊。”
此事為真,李見素回來後,的確房中多了條雪狐的毯子,白芨隻說是宮中送來的,李見素當時還以為是張貴妃所贈,沒想到原來是李湛。
“謝謝阿兄。”李見素道。
“你我之間,無需道謝。”李湛說著,垂眸繼續剝那香榧,又問一遍,“好端端,為何去莊子?”
李見素知道瞞不了他,便還是用要調養身子的借口,解釋了她為何天寒地凍要往莊子跑。
兩人說話時,趙內侍已經取了香榧回來,擱在了李湛手邊。
李湛一麵同李見素閒聊,一麵打開盒子,又開始剝那盒香榧,又問:“莊子在山上,孤冷又寒涼,一住便是兩月,這當真對身子好嗎?”
李湛雖不是醫者,卻也算是久病成醫,李見素那番話,已經沒法輕易將他糊弄。
李見素知會如此,便又笑道:“阿兄不知,其實山上雖然清冷,但自在肆意,我有時候穿著尋常,便會帶著采苓去山下趕集,熱熱鬨鬨的集市,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孤冷,倒是在府中,反而拘束。”
這番話,倒是讓李湛信了,他一直都知道,李見素不喜歡待在皇宮裡,從前兩人看書時,他便發現了,她除了會看醫書,還總是看各處遊記,她曾目露向往地與他感歎,若是有朝一日,她能親自去看看書中所記的地方,那該多好。
在她年少時尚未入宮之前,便跟在阿翁身側,過著四處遊樂的日子,是這座皇城困住了她,一困便是六年。
李湛生出過私心,想到若能讓她一直在身邊,該有多好,可他終究不忍,還是將她放出了宮,但他到底是人,是人便還是有私心的,放出宮,卻不肯真的讓她天涯海角,離他遠去。
如今,這私心愈發加重,比任何時候都要難以自控。
“阿兄?”李見素喚了好幾聲,李湛才驟然回神,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拇指一直按壓著香榧的那個地方,破了一道細小的口子。
趙內侍趕忙命人去備水,又喚人拿藥。
李湛神色淡淡,似是不覺得疼痛一樣,將桌上那些全部剝開的香榧,重新放回盒中,推到李見素麵前,讓她帶回去吃。
李見素這才反應過來,原李湛剝了這麼多,竟然全部是要給她的,這她自然不能要,又是一陣推拒。
“真的不喜歡嗎?”李湛神色有些漠然,“那便扔了。”
說著,他抬手要將那盒香榧扔到案幾下的竹簍中,李見素見狀,立刻喊道:“彆扔!”
李湛動作頓住,回頭看她,“不喜歡便不要勉強。”
“喜歡,我怎能不喜歡呢,隻是覺得受之有愧……”李見素終是說了實話。
李湛卻是彎了唇角,眸中漠然也漸漸散去,整個人似又柔和起來,“素素,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的。”
從來都是他虧欠她,她在他麵前,永遠也不必覺得愧疚。
趙內侍端來銅盆,李湛淨手抹藥時,李見素帶著采苓退了下去。
李湛說悶,沒有讓人關殿門,目光便一直落在那逐漸遠去的身影,直到身影徹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喚人將門合上。
合門的瞬間,李湛神色又恢複了以往的冷漠,“我喜歡她。”
這是李湛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正在給李湛抹藥的趙內侍,頓時愣住,但很快便恢複如初,繼續認真抹藥。
“所以我不舍得她獨自住在那莊子裡。”李湛說著,垂眸看向額上滲出汗珠的趙內侍,“那李湛呢,他為何舍得?”
趙內侍屏住氣道:“奴婢……也不清楚。”
殿內半晌無聲,在趙內侍抹完藥,起身之時,麵前傳來了冰冷的聲音。
“他待她不好,既是如此,便該重新幫她擇婿。”
出了宮門,茂王府的馬車朝著永昌坊的方向駛去。
采苓站了一上午,腰酸背痛,靠在馬車裡,用拳頭輕輕敲著肩頭,“我怎麼覺得,太子今日怪怪的。”
李見素望著手中那盒香榧,長出了一口氣,“阿兄身子不適,臉色也不如之前,可他為何……”
為何一反常態,這般抗拒讓她診脈?
還有這手中的香榧,為何非要給她不可,若是從前,她拒了他也不會勉強,今日作勢要扔,便是帶了情緒的。
李見素正暗忖著,馬車倏然停下,采苓嘖了一聲,掀開簾子探頭出去問馬車夫,“怎地停下來了?”
馬車夫道:“前麵那馬車好像出了問題,我看有人在車下正修呢!”
采苓眯眼瞧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放下車簾對李見素抱怨道:“真是麻煩,這道路這樣寬,那馬車好巧不巧就堵在正中!”
李見素還在想著今日在東宮之事,淡道:“罷了,等等便是。”
李見素話音剛落,便聽馬車外傳來人聲,“敢問這車中可是和著茂王世子?”
李見素抬起眼,采苓又一次掀開車簾朝外看。
馬車外站著一位留著山羊胡的男人,看歲數已經過了四旬,見到采苓,他笑眯眯湊過來自報家門。
他是棣王府的管家,前麵那馬車正是棣王府的,今晨李湛入宮陪鄭太後,也是這會兒剛出宮,沒想到前幾日夜裡,一場冰雹濕了路麵,到今日都還未徹底乾透,棣王府的馬車車輪不知何故,斷了車軸,又恰好卡進一個泥坑中。
這關鍵看到他們馬車上掛著茂王府的牌子,這才過來詢問,可否讓茂王世子送他家世子一趟。
李見素在馬車中,聽到這管家所說,便朝采苓搖了搖頭。
采苓如實告知,“我家世子今日沒在,車裡是唐陽公主。”
管家一聽,趕忙道歉,“老奴以為是茂王世子在車中,這才鬥膽過來詢問,既是唐陽公主,那便多有打擾,還望公主見諒。”
李見素在裡麵道了一聲無妨。
管家鬆了口氣,正要轉身離開,便聽見李湛朝他斥道:“誰讓你擅作主張,跑過來作甚!”
李湛說完,又來到簾子旁,又對裡麵道歉,說那管家不懂事,冒冒失失擾了唐陽公主。
這次是李湛,棣王世子,李見素不能不露麵了,她掀開車簾,看向車外。
這是李見素第二次見到李湛,上一次還是幾日前在鄭太後的壽宴上,雖隻有兩麵,可李見素對他的印象還是比較深的。
今日他一身墨色長衣,不知為何,沾了一身泥土,連鼻梁上似都有灰塵。
“你……沒事吧?”李見素關心問道。
李湛愣了一下,抬袖在鼻頭上蹭了蹭,笑著道:“沒事,方才下來推車的時候,摔了一跤罷了。”
堂堂世子,竟然也會親自推車,李見素頗為震驚。
李湛卻是習以為常,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他抬手指著另一邊路,帶著歉意道:“今日擋了公主的路,改日我定要登門致歉,給兄嫂賠個不是,那馬車一時半會兒恐怕修不好,公主若是著急,可繞至那邊的路。”
“那你呢?”李見素象征性地又關切地問了一句。
李湛爽朗一笑,攤掌道:“我了回去便是,頂多就是耽誤了德王世子的宴會,都是堂兄弟們,遲了應也不會怨我。”
的確,此處就在皇城外,沒有雇車的鋪子,若是想要雇輛最近的馬車,怎麼也要去最近的永昌坊。
而茂王府就在永昌坊中,若是李見素能載他到坊中,重新雇輛馬車,確實是最方便快捷的辦法,也難怪方才管家會過來詢問。
可若是李見素不應允,李湛便要了路去永昌坊,踩著一地泥濘不說,還要耽擱時間。
看著一身狼狽的李湛,李見素有些不忍,但想到男女有彆,兩人也並不相熟,還是咬了咬牙,與李湛道彆,吩咐車夫調轉方向,擇另一條路回去。
當真還是心狠呐。
李湛退到一旁,望著即將離去的馬車,他用力捏了捏拇指上的玉扳指,最後揚聲喊道:“等一下!”
馬車停下,李見素掀開車簾回頭看他。
李湛小跑著上前,望她道:“公主容我厚臉皮一次,能否載我一程,我知你有所顧忌,便讓我和在車外,同車夫一起,可好?”
李見素默了片刻,最後朝他點頭,“好,那便委屈世子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得了李見素的應允,李深當即道謝,三兩步便李濬到車頭,他身高腿長,腳下一蹬,就坐在了馬車外。
馬車夫稍微有些不自在,畢竟身側之人是棣王世子,身份這般尊貴,竟同他並肩而坐。
李深倒是一臉無所謂,還衝這車夫點頭,隨即目光落在了馬車夫的手上,他望了片刻,便從身上摸出一瓶藥膏,遞到馬車夫麵前,“我看你手上紅腫,可是出了凍瘡?”
“對,都是老毛病了,一入冬就自己生出來。”馬車夫起初還沒有在意,餘光掃到麵前那價值不菲的藥瓶時,頓時震驚到舌頭都在打結,“世子……這、這是何物?”
李深關切道:“這是我自己製的羊脂膏,對各類創傷都有效果,你塗完這一瓶,想必凍瘡便能恢複。”
馬車夫簡直不敢相信,他遲遲沒有去接藥瓶,也不知可是寒風的緣故,吹得他眼睛有些泛酸,結結巴巴道:“老奴……老奴是粗人,用這東西如此好,給老奴用實在浪費……”
李深歎了口氣,也沒再硬塞給他,而是話鋒一轉,忽然又問:“你可娶妻了?”
提到自己的妻子,馬車夫笑了,“回世子,老奴已娶妻生子,家中一兒一女。”
李深點了點頭,再次將那藥瓶拿到他麵前,語氣中皆是關懷,“既是已經娶妻生子,便一定要將自己照顧好了,要不然回到家中,妻兒看到你這一手凍瘡,該多心疼?”
冬日的風吹得人渾身發冷,然這一刻,馬車夫卻覺得他從身子到心裡都是暖的。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一手握住韁繩,一隻手將藥瓶收進袖中,由衷的對李深道:“謝世子賞賜。”
李深“嘖”了一聲,似是對他說出的這“賞賜”二字有些不瞞,但終究也是沒說什麼,抬手在他肩頭上不重不輕地拍了兩下,仿若兩人之間沒有身份差異帶來的尊卑,而是多年的老友。
馬車夫不善言辭,他想繼續說點什麼感激的話,可想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出口。
李深歎了口氣,到底不是自己的人,配合起來毫無默契。
他索性開始引導話題,從馬車夫身體情況,聊到家裡的情況,最後便和他說,不論乾活再辛苦,回到家中,可不能拿妻兒撒氣。
“老奴從不對妻子動手的。”那車夫趕忙解釋道,“倒是那混小子,有時候太過頑皮,才會拍他兩下!”
李深笑了笑,“管教兒子,也要手上有輕重,若打得多了,日後興許更加不聽你的話了,到時候豈不是更難管教。”
馬車夫聽得認真,點頭道:“世子說得在理。”
李深又引到他妻子身上,“不動手是最基本的原則,但不代表不動手,就是疼妻子,有的人脾氣上來,便時不時冷言冷語,或是又吼又叫,這與那動手打人,皆會令人恐懼和傷心。”
李深說著,回頭朝馬車裡看了一眼,見馬車夫還在認真聽,便繼續道:“你想想,女子本就不如咱們力氣大,縱然知道你不會打她,可你一發脾氣,她們還是會害怕,對不對?”
“對!”馬車夫麵露慚愧,點頭道,“世子說得在理,我日後一定會多注意的。”
說罷,他終於說出了李深期待已久的那番話,“世子日後娶妻,一定會同世子妃將日子過得和和美美,令人羨慕!”
李深朗笑兩聲,挺著胸脯道:“那必定如此,做我李深的妻子,我一定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若有人敢欺她,我自會頭一個站出來護她周全。”且還會讓那些人,一輩子都會為此而感到後悔。
後麵這句,李深是在心裡說的。
馬車夫再看身側的男人時,眸中露出了欣賞與讚歎,應和道:“世子說得對!”
李深笑著又道:“男人娶妻,便要與妻子一生相伴,互相照顧,若連這些都做不到,那還算男人嗎?”
一道馬車門,前後兩人都在點頭。
口中也不約而同說了一樣的話,“肯定不算!”
采苓從一開始就被兩人談話所吸引,她早早就挪到門後,去聽兩人說了什麼,從給羊脂膏,一直聽到現在。
采苓頻頻點頭,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些皇權貴胄之中,也不都是紈絝子,還是有如李深這樣,品行極為端正之人。
能親自下馬車推車,能主動避嫌,與馬車夫同坐車外,能心疼一個奴仆,將名貴的羊脂膏贈予他,還能毫不計較身份的與他攀談。
采苓一時間也被這樣的男子所折服。
她挪回李見素身旁,壓聲同她道:“見素,都這個時辰了,若是咱們將深世子在坊內下車,重新去雇馬車,不知還要耗多久,他肯定會來不及赴宴,不如,咱們先回府,再讓車夫直接送他去赴宴,如何?”
采苓的提議,對李深而言,的確會節省很多時間,對李見素而言,似也沒什麼損失,再說這馬車夫,應當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李見素點了點頭,“便如此吧。”
采苓高興地跑到車門後,拉開一條縫隙,將此提議說給車外的二人聽。
李深聽後,沒有客套的推拒,直接就笑著應好,謝了李見素,也同樣謝了采苓和這馬車夫。
幾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這樣的一個貴公子,怎能不讓人喜歡?
尤其是在馬車夫問李深,一會兒可要先去成衣鋪買身衣裳換了的時候,李深竟然擺了擺手,無奈道:“不必,我穿著這身泥,他們看到了便不會讓我久留,我正好個過場就能回府。”
說著,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所謂宴請,無非就是抱著胡姬,互相吹捧,我不喜這等花天酒地之事,聞到那些濃濃的脂粉味就渾身難受。”
采苓頻頻點頭,一直默不作聲的李見素,在聽到這番話後,也終是抬起眼,朝那車門的方向看去。
馬車到茂王府外了,李深是第一個跳下車,車門推開,采苓了出,正要跨下車,便看見麵前橫出一隻手臂。
堂堂的一個棣王世子,竟然要扶一個婢女?
采苓整個神情裡都寫滿了震驚,沒敢去碰那一看便知是用何等名貴錦緞做出的這衣袖。
李深卻極其坦然,朝她又抬了抬手臂,示意她快一些。
采苓終究還是沒能抵過李深的熱情,虛扶著他的手臂,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她整個人都在怔懵,回身要扶李見素時,才發現李深沒有讓開,站在那裡又衝準備下車的李見素抬了手臂。
李深的神情實在太過自然,讓人完全聯想不到旁的心思,“今日有勞阿嫂了,改日我定會登門道謝。”
李見素看著麵前手臂,沒有去扶,而是朝還在怔懵的采苓遞了個眼神。
采苓心領神會,到另一邊,朝李深笑著福了福身,“還是奴婢來吧。”
李深頓了一下,似是才忽然反應過來,趕忙朝後退開。
兩人就此道彆,李深的目送李見素進王府,那王府大門徹底合上,他臉上笑意更深,轉身跨上馬車。
回清和院的路上,采苓便忍不住開始誇讚起李深,李見素從未聽到過她這般誇獎誰,幾乎要將他視為男子中的標杆。
見李見素一直不說話,她還問道:“見素,你不覺得嗎?”
李見素淡道:“可可有些人,會說一套,做起來又是另一套……”
比如曾經的那個少年,與她許諾過無數的話,讓她對他們的重逢有著無限的期待,可最終,他做到了嗎?
到底是已經成婚過的人,李見素發覺現在的她很難再被誰的三言兩語打動。
采苓扁了扁嘴,感覺出李見素情緒有些不對,便沒再說話,可心中卻是覺得,那深世子明明不是嘴上說說,他的確給了車夫藥膏,也的確願意扶她下馬車,連鄭太後那日壽宴,他也是唯一一個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給太後的,這樣的人,怎麼看都不是那壞人。
這半月中,幾乎日日都與李見素在一起,今日是他頭一次出府這般久,兩人早膳之後,便一直沒有碰麵,午膳與晚膳,也沒有在一起。
李見素本不想去想他,可眼看天色漸深,耳旁不由自主就出現了李深在馬車外的那番話。
“抱著胡姬……互相吹捧……花天酒地……”
李見素將頭沉入溫水中,逼自己不要再想,待最後實在憋不住氣,從水中忽然而出時,臉上不住下落的水痕裡,終還是摻了幾行淚……
夜晚,她躺在貴妃榻上,望著門的方向,還是睡不踏實。
也不知過去多久,院裡傳來響動,很快,門被推開,屋中沒有點燈,隻看那黑漆漆的高大身影,李見素便知是回來了。
李見素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合上雙眼。
進屋後,不知道在想著什麼,原地站了半晌,才提著大步朝李見素,他在她身側停下,垂眼望著麵前的人,用那輕緩的聲音問道:“阿素,睡了嗎?”
李見素睫羽微動,沒有說話,也沒有睜眼。
李濬卻是直接順勢坐在了她的身側,“我知你沒睡。”
其實從她呼吸就能看出來,他方才開口問,隻是想知道,她願不願意理他,看來是不願意。
如果沒有聞到他身上的脂粉味與酒氣,也許李見素會起身問他有何事,可她聞到了,果然如李深說得那樣,那濃濃得脂粉味讓人聞著頭痛,渾身都會不舒服。
“你今日在東宮,怎地待了那般久,不是說給了藥丸就回來嗎?”李濬也不等她回應,直接問出聲。
明明早膳時她說了很快就會回來,可回來時都差點過了午膳的點,李濬一想到他今日沒有陪在李見素身側,李見素同那李濬在一起不知做了什麼,他便覺得自己心裡堵得快要炸了一般。
李見素終也是忍不下去了,她睜開眼,坐起身望著黑暗中的男人道:“上月我從莊子回來那日,太子是不是給了你一盒香榧?”
“對,他說是給咱們兩人嘗嘗的,我忘了給你,怎麼了?”
李見素看不清李濬神色,卻從他語氣裡能感覺出,他沒有一絲歉意。
她深吸一口氣,聞到那脂粉香後,又立即蹙眉,將頭彆去一旁,“以後這樣的事,你一定要記得告訴我,我今日險些就在阿兄麵前露餡了。”
李濬似是飲了不少酒,說起話來比平日多了些蠻勁,“露餡……我不怕露餡。”
李見素無奈道:“若讓阿兄知道咱們夫妻不和,你可知會多麻煩?”
“能有多麻煩?”李濬冷嗤一聲,“你當真以為他有多在意你,有多為你好嗎?”
李見素已經覺出他今晚不對勁,許是醉了的緣故,便不想再同他繼續說了,準備躺下睡覺。
李濬卻是一把將她拉住,“他要當真對你好,壽宴那日,大殿之上,他會允許永福公主對你百般羞辱嗎?”
沒有得到回應,李濬又道:“他是太子,他隻要開口,永福必定不敢多言,可他開口了嗎?”
黑暗中,李見素還是沒有說話,李濬瞧不清她神色,便著急地又將她朝身前拉。
李見素連忙抬手抵在李濬身前,沒讓二人距離再靠近,忍不住出聲辯駁,“他是太子,他的一言一行皆需謹慎,他不是不護我,而是因為有苦衷!”
話音落下,屋內陷入一片死寂,隻兩人的呼吸聲,傳入彼此耳中。
許久後,李濬深吸了一口氣,朝她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他有苦衷,所以你能理解他……阿素,那我呢?如果我也有苦衷,你可願意原諒我……”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苦衷。
李見素當真想了一下,卻想不出有什麼樣的苦衷,可以讓一個男子對自己的妻子冷嘲熱諷,甚至掐著脖頸,將她置於死地了。
她倒是真的想知道,李深能說出一個什麼樣的緣由。
“那你先了說吧,是什麼苦衷?”她語氣淡淡,聽不出想探究,或是感到好奇的情緒,更像是為了配合此刻的李深,而不得不敷衍地回了一句。
李深握著她的手臂,卻在隱隱發顫,這是李見素沒有想到的,她不由抬眼朝他看去。
黑暗中,他眼眸極亮,亮到李見素還以為他濕了眸光。
半晌得不到回應,李見素朝他笑著搖了搖頭,“我乏了,世子今日外出了一整日,想必極累,快些休息吧。”
“阿素……”李深沒有將她放開,明明那些話就在喉中,可他顧忌太多,還是無法道出,最終,他隻是帶著絲乞求的語氣,對她道,“再給我一時間,好不好?”
李見素似是猜出了會是這樣的結果,繼續用那淡漠的語氣,彎著唇“嗯”了一聲。
她越是如此態度,李深手便握得更緊,卻遲遲不再開口。
李見素終是忍不住,蹙了眉頭,“世子,我可以睡了嗎?”
“阿素。”他有一次念出聲,聲音比方才更加沙啞,“我若與你說出緣由,你可會告訴旁人?比如……”
他頓了一下,手上力道下意識又在加重,“比如李湛。”
銅盆中炭火被燒得劈啪作響,可李見素卻感覺到周身漫出了一股寒意。
“回答我,不管我說出什麼緣由,你都不會告訴旁人,尤其是李湛。”李深低沉的聲音中,透著一股極為明顯的壓迫。
李見素在東宮這六年,從不主動與太子提及政事,但畢竟她就跟在太子身側,尤其阿翁過世以後,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她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是懂得了一些。
李深此刻的語氣,還有刻意規避李湛的這番說辭的,讓李見素心中陡然一驚,手心也倏地冒出一層細汗,她隱約生出了一個猜想,可這猜想甚為模糊。
“是關於……”李見素咽了口唾沫,“朝堂之事?”
“阿素,你還未向我保證,不會與任何人說。”李深再次提醒道。
他雖然沒有肯定李見素的猜想,可這樣的回答,幾乎已經告訴了李見素方向。
她心中那個模糊的猜想,似是更加具體,李見素深吸一口氣,逼自己平緩呼吸,慢慢出聲,“不論何事,與我而言已經不重了,世子應莫不是忘了,你我的三年之約?”
李深鬆開了她的手臂,直接去拉她的手,摸到她掌心中那片汗漬時,心中便清楚了,“你在逃避是麼,你怕我說出真相後,你忍不住會告訴他,對麼?”
“不說了,世子你喝醉了,還是早些休息吧。”李見素想將手掙脫,他卻拉得更緊。
“我的確飲了不少酒,但我沒有醉,我清醒得很。”李深沉聲道,“你我少時情誼,當真抵不過你在宮中與他相伴的六年嗎?”
“不說了……”李見素合上了雙眼,語氣也帶了請求。
李深卻還是不說,他俯身過來,唇瓣幾乎碰到她的耳道,用那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道:“煙羅的婢女去敲登聞鼓一事,是我出手做的局。”
李見素猛地一怔了,耳旁的聲音還在繼續。
“鄭盤……也是我親自動的手。”
李深說完,將她緩緩拉開,望著她那張逐漸蒼白的臉,輕道,“對不起阿素,那晚雷雨,我未能趕回來陪你。”
李見素唇瓣微顫,怔愣了許久,才訝然開口:“不……我記得,你那晚不是……不是應該與……”
李見素沒有說出那個名字,李深卻是幫她道出,“如意嗎?”
“阿素,你可知自我回京以來,身後便有許多雙眼睛盯著,那晚我知道有人在盯,卻不知那人正是你。”說著,他再度俯身湊近她耳畔,“我與如意清清白白,她是我的暗衛之一,我未來長安之前,就將她安插在了崔姨母身側……”
李見素聽到此處,並未因為李深與如意沒有肌膚之親而感到慶幸,反而不寒而栗,手指更加顫抖。
她從未想到過,李深竟然早在到長安前,就設了這樣的局,李見素暫時還不知李深到底為何如此,可光是這一點,便讓她不敢再往下聽。
許是感覺到了李見素生出了恐懼,李深索性將她整個拳頭都包在掌中,“男女之事上,我從未對不住你,今日胡姬酒樓的宴請,我未曾讓一人近身,隻是她們人多,難免染了脂粉味……”
李深說著,再次垂眸看向李見素,“阿素,我今日與你說得這些,你可會與旁人道?”
“我不會。”沉默許久的李見素,終是有了回應,她心口起伏明顯,整個人似還未徹底從李深的話中脫離,她深吸一口氣,儘力壓住了不斷翻湧的情緒,低聲道,“你方才所言,我一字都不會同旁人講,包括太子……”
說著,她目光落在了李深的手背上,“所以,你的手……”
“右手雖傷,可我不是還有左手麼?”李深說著,左手微抬,袖中迅速落出一柄短劍,一道銳利的銀光從黑暗中一閃而過。
李見素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朝後躲,李深又是翻過手臂,眨眼間那短劍便沒了影蹤。
李見素怔愣地看著他空空的掌心,終是信了是他殺了鄭盤,她覺得應當該感謝他,至少也為煙羅來這樣的感謝,是李深讓鄭盤付出了真正該付出的代價,可李見素卻說不出口。
她此刻能感覺到的,隻有後背生出的寒意。
與宮中生活這六年一樣,有些話不該聽,也不該問,更不該知道,這便是李見素的生存之道,既然李深背後的秘密重到如此地步,那她便更該再聽了。
“我乏了,不想聽了。”李見素不敢再掙脫,隻想慢慢從他掌中將手輕輕抽回。
感覺到了李見素害怕的情緒,李深並未將她鬆開,反而握得更牢,“你在怕我?”
李見素不知該怎樣回答了,她索性垂眸咬著唇瓣了,可那還在隱隱發顫的手指,給了李深答案。
“阿素,你不必怕我,之前是我對不住你,以後,我不會再傷你分毫……”李深說著,將她攬入懷中。
李見素不知信了與否,在她懷中並未掙紮,整個人如同僵住,許久後,她才悶聲問道:“長安日後……會亂嗎?”
她不該問,卻還是控製不住。
李深頓了片刻,抵在她額上,用那輕不可聞的聲音,低道:“會。”
至於為何亂,怎麼亂,是誰讓它亂的,李深沒有說,他將李見素鬆開,看著她重新躺在榻上,原地又站了片刻,臨走前他抬手又幫她掖了掖被角,最後提步走進裡間。
這一夜注定難眠。
李見素已經無法合眼,她望著黑漆漆的屋子,聽著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腦中反複回放著李深的每一句話,也將他與她在一起的每個時刻,都一一閃過。
從年少,到如今。
他似乎早就變成了另一個模樣,變得讓她找不到一絲當年的影子,可今日,她才陡然發現,她所有的以為,可能都是錯的,他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她根本不清楚……
三更已過,午夜的寒氣似吞噬了身旁的炭盆,李見素緊了緊被子,將身體用力蜷縮成了一團。
裡間早已無聲,想來李深已經睡熟。
可就在這時,李見素忽地聽見一個極其輕微的咯吱聲,就好似門窗被悄悄推開的聲音。
她倏然睜眼,望著裡間聲音傳來的方向。
可隻是那一聲,周圍的一切又恢複了午夜該有的死寂。
李見素慢慢撐坐起身,沒有去穿鞋襪,赤腳走在地板上,一步一步朝裡間走去。
李深避開坊衛,身姿輕盈又迅速地從一處坊牆翻過。
暗處的王佑早已等候多時。
兩人接頭後,王佑將他帶到城南某處老宅的一座小院中。
王佑上前有節奏的輕叩房門,很快裡麵便有人應聲,開門者為一位銀發老者,他將二人請進屋後,四處張望一番,重新掛上門栓。
李深與老者拱手見禮,態度很是尊重,老者待他也極為恭敬。
此人為前太醫署博士,如今年事已高,早就退了下來,年輕時茂王還未離京前,曾有恩於他。
兩人話不多說,很快便在桌旁落座,李深撩開手臂,上麵那道疤痕,已經更加淺淡,若再晚來兩天,幾乎就完全愈合。
老者眉心緊蹙,本就布滿褶皺的麵容,更加溝壑,他拿出銀針,又拿出一些叫不上名的藥草,碾出汁液,塗抹與銀針上。
他實在年紀大,手捏著銀針時,還在不停發抖,看得一旁王佑,心跳也跟著他發顫。
老者勻了好幾個呼吸,仿佛湊近手臂去看,終於,他趁自己不太抖的那個時候,猛地將針刺進手臂。
李深頓時握拳,手臂上青筋跳起,似有某樣東西在皮下湧動。
王佑頓時瞪大眼道:“可是我方才瞧錯了?”
老者搖頭,“你沒看錯,那便是蠱蟲。”
李深強忍著手臂疼痛,咬牙問道:“博士可能將此蟲驅出?”
老者又是搖了搖頭,輕輕轉了一下那銀針,手臂又是一陣劇痛,李深當即臉色慘白,整個人都似坐不穩了,好在王佑一手將他扶住,與此同時,皮下那處藏有蠱蟲的地方,似是又動了兩下。
老者歎了口氣,將銀針拔出,手臂上的疼痛,竟也跟著慢慢消失。
“老身年輕時便不擅此事,甚至從未見過,隻是從那書本中看到過有關此事的記載。”老者輕咳兩聲,喝了口水,他端起水杯時,手還在顫,“這蠱蟲可不容小覷,除那下蠱之人能解以外,旁人若想解開蠱,必得萬般小心啊。”
李深拿出手帕,擦拭著額上汗珠,問道:“若是直接切開皮膚,將蟲挑出呢?”
老者趕忙擺手,“不可不可,那書中記過,蠱蟲極其狡詐,一旦入體,便會纏於動脈之上,若強行挑出,會血流不止而亡。”
“若直接將整個手臂砍斷呢?”李深又問。
老者還是搖頭,“你能看到的隻是方才那一片,卻不知此蟲寄養在體中,生長極快,短短數月,便能從此處延至心脈,若是剛中蠱那兩日,此法倒是可行,如今……”
老者又是一聲長歎。
“那除了找下蠱之人解除以外,可還有旁的法子?”李深問。
老者沉吟片刻,回道:“的確是有一個法子,可此法風險極大,稍有不慎……”
王佑忍不住道:“博士直說便是,到底是什麼法子?”
老者歎道:“聽聞那隻有極擅針理之人,能用銀針一點一點驅出蠱蟲,但我說了,蠱蟲極其狡詐,知道自己一旦出體,便會死亡,所以很難從體中引出,除非……”
老者頓了頓,抬眼看向李深,“除非施針之人,願意將蠱蟲引至自己體中,也就是說,蠱蟲移主,中蠱之人得救,而解蠱之人……便會替你承受蠱蟲的侵蝕。”
正常醫者,有這般精儘的醫術,怎會心甘情願將蠱蟲引至自己體中。
屋內瞬間安靜。
許久後,李深問道:“若我不解此蠱,會如何?”
老者捋了捋胡子,蹙眉道:“老身當真是對蠱蟲一事不算了解,隻知不同蠱蟲,對人的侵害也不同,此蠱到底會如何,很難說清……”
李深思忖著道:“我發覺隻雷雨天,我便會痛得厲害,博士可知,這是何故?”
老者道:“蠱蟲雖毒,但本身嬌弱,所以一出體外必死無疑,且一到雷雨日,或是中蠱之人情緒波動太大時,它亦會躁動不安,便會引得世子身上劇痛。”
“那我若堅持忍下,不管它,會如何?”李深問道。
老者擺手,“不可啊,若時日久了,多則兩年,少則數月,那蠱蟲不斷生長,便會傷及臟器,到時臟器破損,人便會吐血而亡啊!”
李深起身朝老者拱手,老者也不再多言,隻覺可惜,又無能為力,抹了把眼淚,起身送二人離開。
王佑去拉門栓,眼看便開門,老者一把拉住了李深,忍不住再次叮囑,“世子可萬萬記住老身說得這些,不可冒進啊……”
李深頷首道:“博士放心,我不會的。”
“還有一點。”老者緊了緊手上力道,開口道,“春日雷雨頗多,世子儘可能早些想辦法解開此蠱。”
中蠱者,多是雷雨之夜而亡。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回到茂王府的路上,李濬與王保按照早就熟悉的路線,避開了那些個坊衛,很快便回到了茂王府。
兩人尋了處僻靜之地,談起這段時日的事。
至於白渠那邊,王保按照李濬交待的那樣,時時將那二百多鄉兵帶去山間,三五日便換個地方,那些人大多都是混食俸的,隻要發放及時,便會順從配合,隻以為是李濬在過將軍癮,正經練兵,整日讓他們東跑西竄。
王保說完,由看向李濬手臂,“世子當時說過,刺傷你之人應當沒有生還的可能,若他已經離世,也知這蠱蟲可否解除……”
李濬用手指搓著自己手上的那個碧綠色清透的玉扳指,望著黑沉沉的夜。
刺他之人,絕非尋常死侍,正常情況下,死侍會身戴任何飾品,可那人的拇指一看便知,平時常這個戴玉扳指,身份應當非富即貴。
再根據他身手的矯健程度來看,年紀也會太大,且有意避開他要害,以試探為主,並非為了當即奪他性命,至於這蠱蟲,應是提前就備好的,想必便是要以此來做要挾。
“他若沒死,定會來尋我,然這蠱蟲是白下了,他若死了,能耗費此周章的人,背後應還有其他勢力,總之,等著便是。”李濬說完,忽又想起一事,“待我去查一查李湛,這個此人頗為怪異。”
王保道:“是因為今日在宮外遇到公主的原因嗎?”
“我向來隻信巧合。”李濬默了片刻,又道,“隨我去馬廄。”
這幾日的路上極為泥濘,隻要有人但凡外出,鞋底都會沾上泥土,李湛今日搭了茂王府的馬車,他鞋靴下的腳印,自然會落在車板上。
所幸今日馬車夫尚未擦洗,王保打開火折子,仔細尋了一番,當真是讓他找到了李湛的那個腳印,他的腳印與其他三人有著明顯的區彆。
采苓與李見素為女子,平時的繡花鞋這個腳印又小又淺。
馬車夫腳印大且重,但上麵的泥土較少,想來往返多是坐在車上,並未長時間下地步行,至於另外那個腳印,泥土厚重,且在四人當中,最寬最長。
王保當即開始丈量,很快便露出驚訝之色,“世子,那李湛的腳印與那日林中的一般無異!”
腳的寬窄大小,相似之人在少數,也許隻是湊巧而已,但李湛腰間若是連傷痕都有,那才是真的尋到了人。
“世子,我們如何試探他?”王保緊張詢問。
“他是今日敬酒時說了,改日要登門與我和阿素致謝麼?”李濬眉宇微沉,“倒時試試便知。”
李濬回到清和院,翻窗而入後,來到床榻旁,抬手撩開明黃色閃著光亮的床帳的時候,由頓住。
他夜裡若是外出,向來會將床帳左右的帳幔用他特有的方式搭在一處,旁人知,乍一看隻以為是隨意拉的床幔,隻他自己心裡清楚,今日離開的時候,左邊帳幔的一角將右邊的角折疊在其中,而上麵碧色的穗子,也是刻意打了一個鬆鬆垮垮的結。
若沒人碰,帳幔的角便會亂,上麵的穗子也會散開,然此刻,穗子的結鬆開了,帳幔的角沒有大錯,還是折疊著的,但若細看能夠發現,右邊的角似是沒有之前塞進褶皺中的多。
他的房間有人進來過,且此人很聰慧,看出了他離開前在床帳上動了手腳,卻沒有抬頭看那穗子。
李濬眯眼回身,朝簾子那邊看去。
他腳步輕慢地來到門檻處,掀開簾子,朝貴妃榻上看去,他屏住呼吸,聽著炭盆中劈啪的聲音,還有那床榻傳來的淩亂的呼吸聲。
片刻後,他長出一口氣,提步走到了她的身後,“還未睡?”
貴妃榻上的李見素緩緩睜開了眼,她想裝的,但還是讓他識破了。
她輕“嗯”了一聲,朝他看去。
“阿素,是你掀的床帳嗎?”他語氣很輕柔,如白日兩人在人前時裝出的恩愛一樣,沒有半分責問的意思。
李見素卻是心中一緊,頓了片刻,才又低低“嗯”了一聲。
李濬繼續溫聲道:“阿素,上麵碧色的穗子,我打了一個結,是從左向右打的,下次若是看過之後,你一定要記得幫我恢複一下,否則我會擔心,院中可是又來了旁人的眼線。”
“我是誰的眼線,我隻是……隻是聽到裡麵有響動,有點擔心……”李見素解釋道。
“無妨,我知道的。”他抬起手臂,用自己的手指甲想要去摸她的頭發,可手懸在空中,還是停了下來,“阿素,對起。”
麵對突然起來的道歉,李見素緩緩撐坐起身,與他在黑暗中相視,一夜未眠,讓李見素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看到李濬眉心緊蹙地望著她,也看到他忽地舒展眉宇,朝她露出一個似曾相識的笑容,隨後,他轉身朝寢屋走去。
這日之後,李濬又恢複了早出晚歸的日子,有時候一整日,李見素都見到他的人影,隻在夜裡,他回府時輕輕推開房門的時候,她躺在貴妃榻上,看到那個模糊的身影。
午夜,有時他是會聲響的翻窗而出,李見素已經知道了,便沒有再進去看過。
快至月底時,李濬終是得了空閒,說想要向去青山觀看望長公主,問李見素可要一同前往,李見素自然要去。
第二日,兩人便坐著馬車來到青山觀的山腳下。
剩下的路,隻能步行,李濬跳下馬車,伸手去扶李見素時,身後傳來了男子爽朗的聲音。
“這般巧嗎?”李湛大步朝兩人身前而來,在目光掃到采苓和馬車夫時,還笑著同他二人點了點頭。
“嗯,又巧了一次。”李濬也朝他彎了唇角。
李湛像是聽懂般,先是朝李見素拱手,這才看向李濬,“湛堂兄莫非也是來探望長公主的?”
李濬“嗯”了一聲,望了眼他拇指上的玉扳指,果然是次次都戴著。
他拉住李見素的手,轉身走上通往山頂的石階,李湛快步跟上,像是無意般,走到了李見素的右後方。
李濬莫名覺得舒服,佯裝要與李湛說話,故意和李見素又換了位置,手倒還是十指相扣。
“我前幾日下帖子給你,邀你來茂王府聚一聚,你是說染了風寒,便外出嗎?”李濬問他。
“這是剛好麼!”李湛笑著,又似是與兄長談笑時無意一般,在李濬手臂上拍了一下,“堂兄可莫要小氣,我本想著等看完了姑母,就去茂王府看望你和阿嫂,沒想到今日這般巧,咱們兄弟竟在此處遇見了。”
李濬也朝他笑了,“風寒剛好,這就跑來爬山,身體可還受得了?”
“我從小習武,雖說算得一頂一的高手,但身子強壯,這點山路在話下。”李湛說著,朝另一側的李見素瞥了一眼,遂又問李濬,“倒是堂兄你呢,我聽聞你少時受過傷,知腿腳可還行?”
李濬道:“少時隻是傷了手,腿腳無礙,爬山自然算得什麼。”
“是麼?”李湛將李濬上下打量,挑眉道,“我發現如今長安這一眾兄弟中,你我似是身形最高,若今日咱們二人比試一場,看看是誰最先登頂,知堂兄可否願意?”
李湛說完,又趕忙道:“若是堂兄方便,那便算了,我這個人啊,就是有時候玩心重。”
“必了,我要陪阿素。”李濬說著,又緊了緊李見素的手。
李湛垂眸望見,笑容更深,直接快走兩步繞到李見素身前,“阿嫂可願放人,讓我同堂兄玩鬨一次?”
李見素看看李湛,又看看李濬,最後垂眸望著麵前石階,“你們隨意,必問我的。”
“看,阿嫂都這般說了,堂兄可就莫要再尋借口了,兄弟之間切磋一下罷了,輸贏無妨的。”李湛說著,扭了扭腰身,似是已經開始做起了準備。
李濬朝他腰側望了一眼,最後才情願地“嗯”了一聲。
一行人徹底頓住腳步,李濬轉過身來,朝身後的王佑遞了個眼色,示意他護好李見素,又抬手幫李見素理了理披風,俯身在她耳旁知低語了什麼,總之,落在旁人眼中,便顯得極為親昵。
李湛望著這一幕,笑容中多了一絲易覺察的嘲諷。
安頓好後,兩人便開始大步朝山上而去,很快,身形就消失在了樹叢中,將身後一行人甩去很遠。
周圍靜謐無聲,一開始李湛較快,一會兒李濬便趕了上來。
他明明可以更快,卻始終與李湛保持一定距離,每次拉開,很快又會追上,總之,他從未超過他,卻也曾被他拉遠。
“堂兄這就沒意思了。”李湛語氣帶著幾分嗔怪,尋了一塊石頭,抬腿踩了上去,看著隻落後他七八步的李濬。
李濬來到他麵前,抬袖在額上擦了一把,歎了一聲道:“堂弟果真身姿矯健,我實在難以追……”
“得了!”等李濬說完,李湛直接朝他擺手,“若是尋常人,此刻應該還在山腰處喘粗氣呢!我看堂兄才是真正的深藏露……”
他意味明地向李濬彎起唇角,見李濬地看著他,並沒說話。
等了半晌,李湛忽然垂眸道:“堂兄手上的傷,可徹底恢複了?”
他故意將“徹底”兩個字加了重音,雖在問李濬的手,可目光分明落在他手臂上,明顯意有所指。
兩人此刻距離這樣近,根容李濬誤會,他幾乎可以肯定,李湛與那些黑衣人有關,至於到底是是劃傷他手臂,從而下蠱給他的那位,還有待確認。
李濬神色未變,抬起手,將手背上那道陳年的傷疤給李湛看,“當年傷及筋骨,已經無法提刀。”
李湛咋舌,可惜道:“我府中有位郎中,醫術頗高,他說過,若傷勢過重,日後容易落下後遺症,比如天氣驟變之時,傷口會痛癢難忍,知堂兄可會這樣?”
“你是指月初那場驚雷?”李濬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卻將問題重新拋了回去。
李湛笑了,卻還是肯明說,繼續同他打太極,“那日堂兄的傷口疼了嗎?”
李濬也笑了:“若當真疼得難忍,你那郎中可有法子醫治?”
李湛抻了抻腿,又換了另一隻腿蹬在那石頭上,繼續看著他手臂道:“哎呀,堂兄那可是舊疾,時日這般久了,怕是神仙都無能為力了啊。”
李濬順著他目光,將手臂直接抬起道:“堂弟到底是在問手臂,還是我這手背呢?”
李湛一麵漫經心地抻著腿,一麵道:“何處傷重難忍,我便問何處唄。”
見他還是肯明說,既然如此,李濬隻能親自去確認。
李濬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將方才動神色捏起的樹葉,夾於指縫中,朝李湛踩在地上的那隻腿上飛速而去。
承重的這隻腿莫名感受到一陣刺痛,忽然便打了軟,李湛身影搖晃,眼看便要倒地,卻被上前一步的李濬順勢扶住腰側,而他的目光卻一直在觀李湛神色。
李湛腰側被李濬用力按住,那傷口痛得他臉上笑意瞬間凝固,幾乎是在刹那間,額上便滲出一層冷汗。
傷筋動骨且都需要一百日,那次險些奪了他性命的刀傷,深入臟腑,如今才過三月,自然難以承受這樣的力度。
李湛一個側身,推開李濬,他臉色蒼白,手掌下意識扶在了傷口處。
“堂弟怎地臉色這般難看?”李濬上前一步,這次換他麵露關切,“我聽聞青山觀有一位擅長用藥的道長,如一會兒讓道長幫你瞧瞧?”
李湛深吸一口氣,很快便調解過來,他望著地上的一片落葉,鳳眸微眯,“摘葉飛花?堂兄果然好本事。”
如果說之前的對話隻是彼此間的試探,便是落在旁人耳中,也隻會以為堂兄弟倆在彼此關心,可這句話一出口,兩人周身的氣場便瞬間起了變化。
李湛臉上雖然在笑,但那聲音卻忽然沉下,他走到他身側,低低道:“你我兄弟二人,若能合謀,日後豈是強強聯手?”
李湛算是將話說開,李濬也終是沉了語氣,“合謀?你便是這樣尋人合謀的?”
李湛道:“堂兄這樣厲害,我怕堂兄看上我,這是想著先在堂兄麵前露上一手,若能入了堂兄的眼,今日再邀你合謀,豈更加穩妥?”
李濬從未見過有誰能將話說到這種程度的,李湛先論智謀如何,這張嘴倒是的確能說會道。
“那你想同我謀什麼?”李濬低道。
李湛沒有回答,而是笑著從袖中丟出一個小瓶給他,“若是下次變天時,堂兄傷口疼痛難忍,服用此藥可免去疼痛。”
“隻一次?”李濬嗤道,“這便是你的誠意?”
李湛坦誠道:“我這人向來多疑,我信過旁人啊,若用此法作為牽製,我怕回頭被堂兄擺上一道,畢竟堂兄可是泛泛之輩,普天之下,能讓我費此功夫的,也就兩人而已。”
“兩人?”李濬蹙眉,“還有誰?”
“堂兄問題可真多,回頭空了咱們兄弟再細聊吧。”說著,他似是想要報複李濬方才按他腰傷那掌,故意在他手臂上拍了兩下,轉頭又要上山,卻被李濬一把攔住。
“你到底所謀何事?”李濬一麵望著山下那一行快要過來的身影,一麵低問出聲。
“阿兄性子可真急,一點都似外人麵前那般溫潤。”李湛無奈地歎了口氣,湊到身旁,順著他目光,看向遠處那行人中,正抬眼朝這邊張望的李見素。
他笑著朝她揮了揮手,用那隻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我這個人,最貪心了,我隻求兩樣……”
“一樣是她,一樣是天下。”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冬日冷冽的山間寒風刺骨,一股沉悶又壓抑氣息,陡然在二人之間開始彌漫。
李俊神色微冷,用那聽起來極為淡漠的語氣,說出了最嚴重的罪名,“李俊啊,你所言大逆不道,有違人倫。”
李俊的眼神也明顯露出冷意,可唇角的笑意卻絲毫未見,回頭看他道:“那堂兄呢?可敢讓聖上知道你欺辱唐陽公主一事,又或者敢在聖上麵前將你這摘葉飛花的功力展露一二?”
李俊也慢慢看向他,“聖上便是知道,我也罪不致死,可你方才所言……”
李俊“嘖”了一聲,蹙眉道:“我還不知,堂兄竟這般不敞亮,我都已經開誠布公,你還在這裡遮遮掩掩作甚?”
說著,他又看向不遠處的李見素,“我知你計較她與李濬,一直不待見她,既是如此,將她給我,既能還你清靜,又能隨我心願,豈不是對你我皆有益?”
“哦?看來你當真是將我摸透了。”李俊語氣帶著無奈,可那一瞬間,他眼眸中閃過的冷寒更甚。
“嗤……”李俊冷笑,他又不是個傻子,若拿捏不知李俊,他是瘋了今日會與他說這些。
再者,就算李湛將此事告到聖上麵前,他也有上百句話為自己開脫,光謀逆這一項,李湛就拿不出任何憑據,且聖上要是聽到他李湛想要謀反,恐怕當即就會被逗笑。
“可不是麼?我爹可與茂王叔不同,茂王叔手握兵權,驍勇善戰,我那蠢爹隻知吃喝,跑不到十步都要喘大氣,你說,你我立於殿前……今上會信誰呢?”
想到那場景,李湛已經被逗笑了,他又撞了一下李湛手臂,朝他擠眼,“再者,堂兄如今怎舍得將我逼至絕路,你我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李俊身上蠱蟲一日不解,李湛便能拿捏他一日。
李湛緊了緊手中藥瓶,又看向逐漸靠近的李見素,“為何要她?”
放眼整座長安城,美女如雲,各種神韻氣質的女子不計其數,李見素雖美,卻與李湛隻見過兩麵,怎麼想都不至於讓李湛念念不忘,非她不可。
除非,這背後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想到這個可能,李湛額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果然,李湛一開口,便讓李湛心緒更沉。
“公主曾救過我性命。”李湛慢慢將李湛鬆開,終是收了那臉上笑意,“你我那次林中切磋,我策馬時失了意識,許是上天注定,竟讓我遇見了她……”
李湛有著世子的身份,身邊自然不缺美豔嬌娘,可在他眼中,那些隻圖他身份便撲來的庸脂俗粉,怎能與他相配,他日後可是要做人中之龍的。
李湛的傲氣,讓他對很少會正眼瞧誰,直到三月前,他生命垂危之時,看到麵前那帶著麵紗的女子時,他忽然發覺,原來也有女子不會令人討厭。
她心善仁慈,聰慧果決,平靜又沉穩,他李湛頭一次有了那種想要得到某位女子的衝動。
“我曾以為是人便會計較得失,可她卻沒有,反而一再拒了我的回報,你說……待我們相認那時,她會是何神色?”李湛眸中露出光亮,仿佛極其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許是你想得太多了,她本就是個連路邊野狗腿瘸了,她都不怕被咬想要搭救的性子,我看那日隻是湊巧,拿你的傷勢練練醫術罷了。”李湛不冷不淡道。
李湛也終是忍不住微沉了臉色,蹙眉看向李湛,“堂兄怎地將話說得如此難聽,莫不是因為那日你我皆受傷,你躺在床上疼得要死要活,卻無計可施時,我卻能得公主全力救治,便心中生了怨恨?”
李湛沒再說話,隻輕嗤了一聲,大步朝李見素一行人迎了過去,他手中那藥瓶,被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
李湛望著他背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說這些話刺激李湛,他知道李湛是個受不得刺激的性子,他越是在外麵受氣,回去便越要拿李見素撒氣,待有朝一日他得了她之後,再替她報仇便是。
李湛問王佑要來水囊,打開遞給李見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見素小口抿著水,擺了擺手。
李湛也快走兩步跟了上來,笑著問她,“阿嫂猜猜,我與堂兄誰贏了?”
李見素將喝完的水囊還給李湛,抬袖掩唇,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我不知道。”
李湛卻沒有放過她的打算,“阿嫂便猜一猜嘛。”
如今的李見素,已經知曉了李湛武藝極高之事,自然會覺得是他贏,可她也知道,李湛人前還在掩飾,便看向李湛。
她雖然什麼都沒說,可李湛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而不語,轉身朝著青山觀走去。
身後李湛,再一次拉住了李見素的手,有些話就哽在喉中,可一想到李見素並不知當中緣由,最終隻是長出了一口氣。
長公主得了消息,出院來迎他們,看到李見素時,便親昵上前拉住了她,眸光掃過這兩位侄兒時,隱約透出了幾不耐。
觀中有片園子種著梅花,長公主叫人在園中煮茶,邀這幾人賞花閒談。
不一會兒,淨玄道長聞訊也趕了過來,許久未與李見素見麵,兩人在一起也有說不完的話,所談皆是有關淨玄在山下義診時,遇到的一些病例。
李湛在一旁聽得認真,李湛卻是在和長公主聊天,明明長公主一開始不待見他,後麵兩人說著說著,竟也時不時傳來笑聲,長公主還讓淨玄和李見素去一旁亭子裡聊,怕擾了他們說病患的事。
李湛也跟著二人來到亭中,全程沒有出聲,一直靜靜聽著,直到兩人分析完幾個病例的事情之後,喝茶休息時,李湛才似是無意間想起一事,詢問淨玄,“阿素時常在我麵前提及道長,說道長極擅用藥,不知道長聽說過,有人因長期生食魚膾,體內便會生出蟲子?”
淨玄點頭道:“這是自然,我見過不少因為食那魚膾而染了蟲病之人。”
李湛看了眼不遠處正和長公主說笑的李湛,神情自然地說道:“我在白渠的有位長史,因居於河邊,時常食那生魚,這幾日總說身子骨痛,不知可是染了蟲病?”
淨玄道:“那極有可能,若是時常腹瀉,且會發熱寒顫,那便十之八九了。”
李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似是當真有此症狀,那可否用藥,讓蟲子從體內排出?”
淨玄也思忖道:“蟲與蟲不同,有的蟲一碰到藥,便會被人排出,有的還會適得其反,我曾見過一人,服了那驅蟲之藥,藥物在體內作用,蟲便四處逃竄,最終不知怎地躲入腦內,人便當即翻了白眼,不治而亡。”
“那該如何辨彆呢?”李湛問道。
“這……”淨玄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見她麵露難色,李湛便也不再勉強,起身感謝道:“我也是今日忽地想起,便隨口替他詢問一二,實在感謝道長費心解惑了。”
淨玄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跟著起身道:“未能幫上什麼忙,不必言謝。”
一直默不作聲的李見素,卻忽然開口問道:“道長可否推薦幾本關於此症的書籍?”
淨玄愣了一下,回道:“我記得《金匱要略》中有所記載,可尋一本回去看看。”
李見素點頭應謝,淨玄午膳後還要去山下義診,便與兩人道彆,走去一旁又與長公主說了幾句話,這才離開。
李湛和李見素坐在亭中,王佑與采苓在外麵候著,她吃了一塊梅花酥,掩唇細細嚼著,“需要我幫忙嗎?”
她聲音輕柔,語氣淡淡,可那視線,卻直直落在李湛的麵容上。
李湛呷了口茶,平靜道:“不必,隻是位長史罷了,倒是你我,日後需警惕,莫要再生食魚蝦了。”
李見素眉心微蹙,繼續低問:“尋常體蟲不算難治,可用藥加施針……”
李湛擱下茶盞,抬眼看她,“阿素,不必麻煩的。”
李見素兒時便問過阿翁,為何有些人明明自己病了,卻來問診時,說是有位友人托他來問。
阿翁那時就與她說過,不用拆穿,能這般開口之人,定是有難言之隱,他們為醫者,隻問病,不問人。
李見素在李湛開口問淨玄時,便看出來了,所以最後她才故意問淨玄,要看什麼醫書,她看過無數醫書,怎會不知《金匱要略》,她那是在幫李湛問。
午膳是在觀中用的素齋,用完膳後,幾人略休息了片刻,便下山回城。
臨分彆前,李湛特地來到李湛麵前道:“我與堂兄投機,今日未聊完的事,待我改日登門拜訪,你我兄弟好好聊聊。”
“恭候。”李湛笑著應聲。
李湛不怕被人知曉他去尋李湛,反正在眾人眼中,他便是個如他爹一樣的開心果,和誰都談得來,也好交友,他來長安還不到一月,就結識了一眾友人,各行各業,不論男女,不論年齡,幾乎無人不喜他。
回城的馬車一路搖搖晃晃,李見素困乏地打了哈欠。
若李湛不在,采苓與她一起坐在車中,她若困乏,會與采苓靠在一處。
今日王佑與采苓皆在前麵的小車中,車內隻她與李湛,她強打起精神,時不時用力睜眼,讓自己挺起腰背,可搖晃片刻,便又耷拉著腦袋。
幾次之後,一旁的李湛終是忍不住,抬起手將那反複鬥爭的腦袋與脖頸,按在了自己肩頭。
“嗯?”李見素迷迷瞪瞪掀開眼皮,正要往起坐,李湛另一隻手,將她徹底環住了她。
“有我在,安心睡便是。”
李湛的聲音很輕,很柔,他似乎頓了片刻,又在她耳旁低語起來,但困倦到極致的李見素,已經聽不真切了,隻覺得他的說話聲與馬車聲一並的愈發遙遠,到了最後,仿佛隻剩下了他沉緩的呼吸聲。
“阿翁,太子到底中了什麼毒?”
“頗為複雜,待阿翁將毒徹底解了,在與你說。”
“阿翁啊,你怎麼隻教我治太子腿疾的行針,還未將他中毒的事情說予我聽呢?”
“阿素乖啊,先將眼前要緊之事學會,那些太過複雜,往後阿翁在細細說予你聽。”
“阿翁,都已經兩年了,太子腿疾的行針法,我已經都學會了,可我現在都還不清楚,太子當初到底中了什麼毒?”
“阿素,那毒……”
“阿翁放心,就算再複雜,我也會用心學,我肯定能學會的!”
“……”
“阿翁……你怎麼哭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李見素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在夢裡她再一次見到了阿翁。
往事在眼前一幕幕回放,從入宮當日,她問阿翁太子病情,到四年前最後一次談及此事時,阿翁又哭著搖頭,還是不肯與她說。
夢中幾乎每一個場景,都是那樣的清晰,連當時兩人說話時的語氣,還有神情細小的變化,都沒有半分差錯。
她望著垂眸哭泣的阿翁,拿出帕子幫他拭淚,阿翁卻是忽地抬眼,一把拉住她的手,對她道:“莫問,莫念,莫究……”
這是阿翁在臨終前,與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他讓她不要追問死因,不要去思念她,也莫要自己去查究……
可阿翁是她最親的人,她怎麼可能做到?
“做不到也要逼自己做到!”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李見素猛然回頭,看到的竟是四年前的自己,她梳著雙丫髻,臉龐是那般稚嫩,然那一雙小手,卻被獻血染紅。
少年時的見素就這樣淚流滿麵地看著她,滿臉都是痛哭的哀傷。
李見素當即從椅子上坐起,同樣望著年少的自己,含淚搖頭,“不……阿翁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我當初隻是一個孤女,無能為力,可我如今已是……”
“是公主嗎?”少年的見素將她打斷,“見素,你真以為你自己是公主了?你忘了嗎,鄭盤在宮裡那般羞辱你,不照樣沒人護你,你這公主身份如何得來,你自己心中不清楚嗎?”
“不,我沒當自己是公主,我不是這個意思。”李見素辯解道,“我的意思是,我如今已經長大,若我真的查出端倪,貴妃和太子會為我做主……”
“做主?”少年的見素朝她苦笑,“當初阿翁的死明明疑點重重,可太醫署說什麼便是什麼,皇上與貴妃或是太子,他們是何等聰慧之人,可他們有一人提出質疑嗎?你覺得……他們當真什麼也看不出來?”
一陣轟鳴在心頭炸開。
李見素禽在眸中的淚水,終是忍不住隨著屋外雨滴,不住下落,在少年見素的腳下,赫然出現了阿翁的身影。
他倒在那裡,一動不動,身旁滿是鮮紅的血汙。
“他們不管,我便也放棄嗎?”李見素抬眼看著麵前的自己,幾乎是喊出來的,“那是阿翁啊,我怎能讓他死的不明不白!”
她已經懦弱了四年,難道要懦弱一輩子,帶著阿翁的冤屈渡過一生嗎?
那年少時的自己,朝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也對她激動地喊道:“這不是懦弱,這是自保!你忘了嗎,阿翁說過,他隻想你一生平安順遂!”
“不要再想了,放下吧。”
“人各有命,道法自然。”
“這是他的定數……”
“阿素、阿素,醒一醒阿素……”
男子熟悉的聲音忽然闖入,與年少時自己的勸阻聲融合在了一起,李見素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她眉心緊蹙,緩緩睜眼。
看到李深的那一刻,她愣了一瞬,口中輕道:“阿湛阿兄?”
李深也是瞬間愣住,然很快,兩人都回過神來。
李見素慌忙從他懷中起身,強忍住鼻中酸意,也沒來及去拿手帕,彆過臉去抬袖在臉上擦了幾下,抹掉了淚水。
李深也輕咳一聲,溫聲問道:“夢魘了?”
李見素悶悶地“嗯”了一聲。
“夢到阿翁了?”李深又問。
李見素頓了一下,慢慢回頭看向他,眸中露出幾分謹慎,“我說夢話了?”
李深點頭道:“說得含糊不清,隻能看出你在哭著喊他。”
李見素暗暗鬆了口氣,目光不由落到了李深身前那被淚水浸濕的衣衫,眼眸微垂,“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