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樹後隻李深與李濬還有李見素三人在。
李濬的右肩還在滲血,李見素下意識上前想要幫李濬止血,卻被李深再次拉回身側。
“你留著她沒有用處,反而還會是你的累贅。”李濬想讓李深放了李見素。
李深本就不待見李濬,對他而言,李濬隻是一個稍微聰明些的廢人,根本不配做儲君,如今在看到李見素關心他的那副神情,便更加心中來氣,想要當場就將李濬了解,這般想著,李深便也打算這般做。
“既然來者不是宦臣,那你便對我無用了。”
李深說著,一把將李濬右肩上的箭直接拔出,李濬疼得臉色慘白,又是一聲悶哼,李見素想要阻攔,卻被李深直接攬在身前,他力道極大,李見素根本無法掙脫,索性朝著麵前他粗糲的手上便用力咬下。
鮮血落在唇瓣上,李深吃痛蹙眉,卻並未將她鬆開,而是直接將她按在樹上,質問道:“你便這樣舍不得他?”
李見素雙唇被血跡染得通紅,眼淚也順著臉頰而落,她用那乞求的眼神對李深道:“看在我救過你的份上,放過他,好不好?”
“你……你知道是我?”李深當即愣住,但隨後便反應過來,“是李濬告訴你的?”
李見素搖頭道:“不是,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李見素自幼行醫至今,尤其擅長施針,對人的身形與體態極為敏銳,早在鄭太後壽辰那日,她與李濬站在太液池的船上,便看到了蓬萊殿外的李深與德王世子。
那時李見素原本並未在意,隻覺得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直到她與李濬落座後,李深拿著酒來到他們麵前,盤膝而坐的那個瞬間,李見素看到他彎身時腰間不自然地朝另一側偏了幾分,似是知道自己腰上有傷,便特意避開一樣。
正常人不會如此。
如果說身形相似隻是巧合,那連腰上受傷的位置也是巧合嗎?
再到第二次宮外偶遇,他想求她捎他一程,她看著他跳上馬車,再一次下意識避開腰側的傷,用了另一側的力,李見素更加篤定了心中的猜想,隻是那時李見素不知,李深可否認出了她。
直到看見那盒價值連城的紅珊瑚首飾時,李見素才隱約覺出,李深興許也認出了她。
“一命還一命,可好?”見李深有所動容,李見素便再次乞求。
李深沒有說話,隻冷冷朝一旁李濬看去。
林中馬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李深身後。
李深一把扔掉箭羽,拉著李見素轉身上馬,可就在此時,輪椅上的李濬卻搖晃著站起身來。
七年了,他頭一次不用人攙扶,徑自起身。
李見素回頭看到的瞬間,心跳都跟著慢下,仿佛周圍一切都放慢了速度。
原她沒有騙他,她說他腿疾已經恢複,說他可以試著學習走路,說他不再殘廢……
這些話不是在安撫,也不是在寬慰,他當真可以站起來了。
“素素……”他輕喚出聲,唇角溢出鮮血,一步又一步,蹣跚著朝她走來。
可最後,馬蹄揚起,她的身影逐漸遠去,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李深帶著李見素在林中策馬疾馳,眼看快出禁苑,卻猛地一下拉住韁繩。
不遠處的李深,抬手讓身側士兵不要上前,駕著馬獨自一人迎上前去。
李深顯然沒有意料到,李深會出現在此,在他得到的消息裡,李深此刻應當守在玄武門,想要同茂王一前一後,將他困於宮中才是,怎會出現在禁苑。
可當他眸光掃過李深身後那五十兵士時,才恍然反應過來,這些兵士雖然裝束似是尋常鄉兵,但他們身子挺拔,手持兵器的模樣也極其英武。
李深招兵至今,短短幾月根本不可能將那些田舍漢練成這般精壯的模樣,除非他偷梁換柱,眼前的士兵根本不是李深在白渠新招的那些田舍漢。
“你竟擁兵自重?”李深恨得咬牙。
李湛蹙眉看了眼他懷中的李見素,故作鎮定地道:“堂弟好眼力,隻看一眼便猜出來了。”
就在眾人嗤笑李深自掏腰包招了二百田舍漢時,李湛已經暗中從安南都護府調了二百精銳,分批次來到白渠。
白渠山巒層層,地勢複雜,王保平日帶著那二百鄉兵,時不時變換場地,今日在此處山間練,明日又跑去那處山頭,讓人根本看不懂這是在做什麼,隻以為是閒來無事四處胡鬨。
然今日,當李湛帶著安南而來的二百精銳離開白渠時,王保則帶著那二百鄉兵,躲進一處僻靜的山間,那些人還不知皇城生變,還當是李湛又起了玩心,大晚上折騰他們,想到可以拿到食俸,這些鄉兵倒也覺得無妨。
玄武門處北司的禁軍首領,是擁護武宗之人,擁護李峻,若李峻昨晚失敗,逃至玄武門,那禁軍首領便會護他離開。
所以昨晚在太極殿前,李峻與李峴聽到李深攻入玄武門時,自然會感到震驚。
尤其李深對李峴那句,“你兄長沒告訴你?”
才會讓饒是信任兄長的李峴,也不免心中生疑,誤以為李深與李峻暗中謀劃了他不知的事情。
然李深的確暗中有所謀劃,他知道玄武門處的禁軍首領是李峻的人,入夜後,一旦朱雀門出事,那禁軍首領順勢便會派人去支援,畢竟他能力有限,守在玄武門處的兵力越少,李峻後撤時的阻力便越少。
所以李深會命李湛帶兵在此時攻入玄武門,將這條後路留給他自己。
李湛昨晚也的確是這樣做的,且比李深預料中做得還要好,畢竟那新兵換成了上過戰場殺敵的精銳,他們一人可抵十人,幾乎是速戰速決。
在之後,李湛派人守著城門,自己又帶五十精銳來到禁苑,做最後的一道防線,不論逃出來的人是誰,都會被他拿下。
可李湛沒想到,他看到的不止是李深,還有李見素。
王佑不是同他說,李見素已經安排妥當了。
想到王佑為了穩住他而撒了謊,李湛臉上冷意更重,“李深,事已至此,束手就擒吧。”
“是嗎?”李深挑眉,凝視著李湛的神情,緩緩用刀抵在了李見素脖頸上,“我從前以為,你人前待她極好,人後輕賤於她,是因為你心中對皇室不滿,可按照現在事情的發展來看,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啊,你怎麼可能真的輕賤唐陽公主,除非……”
李深將刀刃微微收緊,李見素吸了口冷氣,感覺到了那把刀上帶的冰涼。
李湛袖中的手,已經握住短刀,但麵上依舊波瀾不驚,隻冷冷望著麵前二人。
李深接著道:“除非你是為了引蛇出洞,想讓暗中盯你之人認為,你對皇室不滿,這才敢出手拉攏你,對麼?”
“是對是錯,如今有何重要?”李湛冷聲道,“你還看不明白嗎?唐陽公主於我和皇室而言,隻是棋子,事已至此,你拿她豈能威脅到我?”
似是怕李深不信,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你應當已經知道,聖上根本不在太極宮,他連太子與鄭太後,都未曾帶離,還會在乎一個毫無血緣的唐陽公主?”
這一點極具說服力。
正如李湛所說,太極宮中不見皇帝,但太子卻在東宮,看來當今聖上設下的這場局,並未與太子說過,他連自己親定的儲君都可在關鍵時刻不管不顧,的確不會顧及李見素。
但皇帝不顧,不代表李湛也會不顧。
“威脅不到嗎?”李深手上力道加重,一道極細的紅痕出現在李見素白皙的脖頸上。
李湛額頭上的青筋,終是忍不住跳了起來,“她好歹救過你的命。”
“是啊,但我方才已經還了。”李深終是笑出聲來,“李湛啊李湛,你若當真不在意她,為何還要費心思將她從梨園救出,可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她會跑回皇城,去尋她的太子阿兄。”
李深說完,厲聲喊道:“喚你的人退下!”
見李湛未動,李深手上力道眼看再次加重,李湛終是僵持不住,抬手朝身後道:“都退開!”
軍令如山,將士們雖知不該如此,卻還是依照命令,讓開了一條路。
李深笑容更深,附在李見素耳旁低道:“沒想到你又救了我一次,那我便看看,他待你到底在意到哪個程度?”
李深並未立即離開,而是又對李湛道:“你,下馬。”
這一次李湛沒有半分猶豫,直接跳下馬道:“你用我來做人質,的確要比用她好過百倍,便是挾我去我阿耶麵前,不也有勝算?”
李深嗤道:“誰說我要換人了,我就不能兩個都要?”
他朝李湛勾了勾手,“把你袖裡的刀扔了,去將你馬上的韁繩卸下來,自己將手捆了。”
李湛無奈,扔出短刀,卸下韁繩卻未捆,蹙眉問李深,“我自己捆?”
李深有些不耐煩道:“彆裝蒜了,你堂堂茂王世子,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李湛深吸一口氣,自己捆了雙手,還有嘴來打結,帶係好後,舉起手給馬上的李深看。
李深朝他彎起一邊唇角,“李湛,你是頭一個將我騙得這般慘的……”
說罷,他終是將李見素脖頸上的刀收起,用馬鞭勾住李湛手腕上的韁繩,他雙腿輕輕一夾,馬兒朝著前方走去。
待走出禁苑,李深駕馬的速度便越來越快,待徹底看不清身後的兵士之後,李深忽然用力駕馬,馬兒飛速跑起,李湛跟了兩步便被飛奔的馬兒拖倒在地。
“求求你了……他這樣會死的!”馬背上,李見素哭求道。
“你放心,他沒那麼容易死。”李深的速度絲毫未見。
李見素一麵繼續哭求,一麵從袖袍內又摸出一根銀針,卻沒想到,馬兒忽然痛苦嘶鳴,朝地上倒去。
李深立即鬆開李湛,抱著李見素在快要墜地時,用背墊在李見素身後,兩人抱在一起滾了數圈,終是停下。
李深臉頰處被地上的石子割出一道口子,他用手背擦了一把,渾不在意,扶起李見素著急問她,“可傷到了?”
李見素麵露痛苦地捂住膝蓋,一開口聲音都在發顫,“應當是扭了膝蓋……”
“可還能走?”李深問道。
李見素用手擦掉眼淚,緊咬著唇,試著起身,可剛一用力,便痛苦低細眉擰起,整個身子都朝下跌坐,李深一把將她攬住。
“我、我走不了……”李見素道。
李深狐疑地看了眼她,似是不信,但也沒說什麼,便這樣半攬半抱著將她拉起。
李深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的手臂也在方才墜馬時不慎錯位,他低頭咬住李見素的衣袖,直接用那錯位的手肘朝身後樹木用力一撞,空氣中傳來“咯噔”一聲,李深將衣袖吐出,緩緩轉了轉手臂,覺得似是已經歸了原位,便帶著李見素來到馬兒身旁。
怪不得方才馬兒叫得那般痛苦,原是肚子上被劃了一道極深的口子,此刻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我說了,他沒那麼容易死。”李深上前拔刀對著相伴自己多年的馬,給了它一個痛快。
此刻的李湛,手上韁繩已經打開,半撐在地上,扶著一棵樹,艱難地爬坐起身,他靠在樹乾上,衣衫已在拖行中被磨損的破破爛爛,往日那張俊美的臉,也是沾滿泥土,乍一看都讓人無法辨認得出。
李深嘖了一聲道:“李湛,你也有今日。”
說著,他手持短刀緩步上前,李見素卻是直接將李深抱住,“不要管他了,趁著追兵未到,你自己逃吧!”
“逃?”李深冷笑,“沒了馬,我還能去何處?從那邊山崖跳下去?”
李深輕撫著李見素的發絲,難得一見的柔了聲音,“我若跳崖,你可願隨我一同跳下?”
李見素哽咽著抬起眼,看著李深點頭道:“好,我陪你一同跳。”
李深彈走她臉頰上一顆淚珠,笑著道:“那來世你便做我李深的妻子,我定然隻寵愛你一人,不會同他們一樣,欺你瞞你。”
見李見素哭著點頭應下,李深將她抱得更緊。
可他心中還有疑惑,不想帶著這些疑惑離開,便又朝那樹下的李湛看去,問道:“今上下令各藩王送子嗣回京,便是為了引我出來?”
李湛啐了一口血道:“是,當年壽辰之日遇刺,幕後凶手一直未曾尋到,今上便始終不能放心,想要引蛇出洞。”
“咱們這位今上,可當真能夠蟄伏隱忍,沒想到七年前的事,他能忍至今。”李深嗤嗤笑了兩聲,眉宇微沉,“那我若是沒有上鉤,他會如何?”
李湛沒有說話,隻抬眼朝他看來。
李深自己說出了答案,“即便無人謀反,宮變依舊會發生,如此他才有借口徹底了結武宗後人,且還能治了北司失職之罪,以此削弱北司,重新扶持南衙。”
李湛頗為驚訝,他一直知道李深聰明,卻沒想到一點就通,三言兩語就悟出了這背後的動機,“你如此聰悟,又文武雙全,實不該走這樣的路……”
李深的笑容中透著幾分苦澀,“我發現你同那李濬,皆是站著說話腰不疼,我阿耶是個什麼德行,你們的阿耶與他可是一樣?”
李濬父親是皇帝,李湛的父親是鎮守邊疆的大將軍,他的阿耶隻是一個混吃等死的閒散王爺,便是他李深再努力,再聰慧,皇帝也絕不會給他施展拳腳的機會。
“你們可以靠著你們阿耶,但我李深誰也靠不住,我隻能靠我自己!”李深說這番話時,好似雲淡風輕,但他自己卻知,這一路走來是何等艱辛,便是那煉蠱蟲都要耗費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
“李深,一切還來得及,你若是就此放下,我可替你在今上麵前說話,便說是那李峻與李峴逼迫你,你才不得已而為之,今上向來寬厚,他定……”
李湛還在試圖緩聲相勸,李深卻是根本聽不下去他的鬼話,蹙眉將他打斷,“你自己說著不覺好笑?還你替我勸?我告訴你李湛,待此事之後,你與你阿耶,表麵風光無限,但今上又能容你們多久?”
“且此番大計,連太子都不知曉,隻你與茂王二人參與其中,你覺得這場風波之後,外人又會如何看你二人?”李深的話看似挑撥,實則句句真切。
此事之後,武宗的後人或是舊部,除了記恨皇帝,還會將一切歸咎在他們身上。
茂王手握兵權,李湛又立大功,日後一句功高蓋主,這父子二人便注定不得善終。
茂王與李湛如何不知,可他們為臣,皇帝為君,君要臣如何,臣必定要如何,否則不又是一條忤逆之罪。
“不過也無妨的。”李深又是一笑,“你身上蠱蟲為我心血所育,我若死,你便也會即刻斃命。”
沉默許久的李見素,聽到蠱蟲二字,忽地一下抬起眼來,看向李湛。
李湛也朝她看去,溫笑著搖了搖頭,寬慰道:“彆怕阿素,無妨的。”
李深忍不住再次冷嗤,“臨死前你倒是深情起來了,當初對她冷言冷語,百般輕賤時,腦中想的隻是如何引我上鉤是不是?”
原李深以為李湛是真的不在意李見素,直到方才他用李見素性命做要挾時,才知李湛將她看得如此重。
想到此,李深也不由感歎,“你有勇有謀,的確勝於我,不然我也不可能被你算計進來,但是吧,你有軟肋,我沒有。”
“成大事者,安能有軟肋?”
說完,李深直接將李見素橫腰抱起,垂眸望了眼她脖頸上的紅痕,轉身朝山崖那邊走去,用那輕柔的語氣問李見素,“疼麼?”
李見素不知在想什麼,眼神有些怔懵地“嗯”了一聲。
李深一邊走,一邊又溫聲笑道:“若有來世,我一看紅痕便能認出你。”
身後的李湛,用儘全力想要起身,可腿腳在方才的退拽中,已經失了知覺,他隻能朝著李深大聲嘶喊,可李深像沒聽見一樣,抱著李見素一步步邁向崖邊。
“我從未想到,臨死前還有你能陪我,倒也挺好。”李深笑著望著懷中的人,在她發頂落下一吻。
李見素忽然低低出聲,“太子當年身上的蠱蟲,也是你下的?”
李深略一思忖,便猜出李見素為何要這樣問,他語氣中帶了一絲愧疚,“是我下的,我那時年少氣盛,行事衝動,但我不知……不知你阿耶會以身引毒,我無意害你阿耶……”
李見素長出一口氣,木然地抬眼看著李深,她抬手挽住了他的脖頸,低聲道:“蠱蟲從太子身上引出之事,你那時應當是知道的啊……”
也就是說,李深若當真無意去害一位醫者,在太子身上的蠱蟲被引出後,他也可以想辦法幫那位醫者將蠱蟲取出,可他沒有那樣做。
李深腳步頓住,神情複雜道:“若我知道那是你阿耶,我定會想辦法救他,可我不知……”
“如果他不是我阿耶,他就活該去死嗎?”李見素平靜地問道。
李深無言以對,他也說不清此刻的心情,卻是頭一次在心裡生出了一股悔意,要說這種感覺,哪怕是茂王兵臨城下,他都不曾有。
但此刻,的的確確出現了。
“見素,我後悔了。”李深說著,再次提步,“若有來世,我不會再……嗯?”
李深猛然定住,眉心瞬間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懷中之人,李見素用力從他身上掙脫開,並未倒地,而是連忙朝後退去兩步。
原來她的膝蓋並未受傷。
李深想要去拉她,卻發覺身體像是不受控製一般,幾乎動彈不得,隻用儘全力,才艱難抬手摸到了自己的後頸,他用力將頸上的銀針拔出,並未惱怒,反而彎了唇角,“見素,你也給我做了記號呢。”
見銀針被拔出,李見素臉色有些緊張,她趕忙又從袖中去取針,才發現許是因為墜馬時衣袖被扯破了,她備在裡麵的銀針,已經無法尋到。
李見素肉眼可見的慌了。
李深緩緩扭動著脖頸,身體逐漸恢複力氣,李見素彎身從一旁手忙腳亂撿起一個石塊,李深看她如此,臉上笑意更深,“你殺不死我的。”
說罷,他抬步正要朝李見素撲去時,再一次猛然定住,一柄短刀直直插入他的後脊。
李深嘔出一口鮮血,朝前踉蹌幾步,眼看便要墜入山崖,李見素忽又反應過來,“不!他不能死——”
李見素連忙伸手去拉他,指尖相觸的瞬間,東方升起的暖陽,灑出金色的光亮,落在李深英朗的麵容上。
他笑著看向她,朝那深淵而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那一刀,幾乎耗儘李湛全部力氣,他試圖去拉李深,可終究還了與他一同倒下,眼睜睜看著李深消失在眼前。
李見素無力地跪坐在地,轉身看到李湛,便又哭著過來想要將他扶起,可他實在太重,她根本挪不動他,隻那淚水不住地朝下滑落。
“阿素……不哭了……”李湛緩緩抬手,下意識便想要幫她拭淚,可那被韁繩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剛一抬起,便又沉沉落下,“對不起……這不該那樣對你……”
縱然再多苦衷,也不了那般對她的借口。
她了那樣期待著與他的相聚,可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對她惡言相向,所謂權謀之爭,與她何乾?
她不應受此磋磨,了他的錯,了他讓她卷入其中的……
李湛還有許多話想說,他不知自己到底有沒有說出口,隻知道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身子也變得愈發沉重,心口處還倏然傳來一陣從未有過的劇痛。
阿素……阿素……
他一遍又一遍輕輕喚她,可直到墮入黑暗,也未曾聽到她任何回應,周圍的一切了那樣安靜,仿佛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他聽到有人在耳旁說話,了一位婦人的聲音,雖然聽不真切那婦人具體說了什麼,但那聲音輕柔溫潤,身處在這片黑暗中,他原本沒有任何感受,可這聲音,卻莫名讓他覺得周圍正在被一股溫暖的氣息所包裹。
忽然,一道刺癢的強光照進黑暗中。
耳邊傳來嬰兒啼哭的聲音,李湛努力睜開眼,才知自己已經逃離了黑暗,正身處於一間寢房內。
一個嬤嬤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興奮地朝外喊著:“了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那嬤嬤將嬰兒抱到床邊,給床榻上的女子看,女子虛弱到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隻額上的冷汗在不住地往外冒著,許久後,她抬手輕撫著嬰兒的臉頰,虛聲輕喚:“湛兒……”
李湛猛然抬眼,直直朝那床榻上的女子看去。
在李湛的記憶裡,他的阿娘隻存在於一幅畫像中,那幅畫像被阿耶掛在書房裡,隻他每次進書房背功課時,才能看到。
而如今,眼前的女子麵容那般真切,似與畫中的阿娘眉眼極其相似。
“阿娘?”
李湛顫著聲喚了一句,可床榻上的茂王妃沒有任何反應,還在低頭望著懷中的嬰兒。
李湛想要替她拭汗,可自己卻如同一縷輕魂,沒有手腳,沒有聲音,隻那嬰兒在何處,他才能跟去何處。
可即便如此,他心裡對阿娘的思念,卻沒有減弱半分。
他靜靜地看著阿娘,朝那嬰兒時期的自己微笑,看著她抱著自己,哼著那輕柔的曲子,哄他入睡。
看著她倚靠在床邊,望著窗外的月色出神,一麵輕輕推著搖籃,一麵盼著阿耶的回來。
終於,一年後阿耶回來了。
他看著自己從隻會啼哭,變得能蹣跚學步,會搖晃著要身體,撲進阿娘柔軟的懷抱中。
原來,他也曾感受過阿娘的愛。
隻了阿娘離開太早,等他記事以後,便不記得這段美好的時光了。
阿耶會將他高高抱起,讓他坐在他後頸上,他會咯咯笑,喊著:“阿娘,快看這!”
阿娘倚靠在門邊,咳著朝他露出溫笑。
再後來,小小身影的李湛,很少能去阿娘的房間,奶娘與他說,阿娘病了,怕染病給他,所以不能讓他靠近。
小小身影的阿湛,在房中哭喊著想要阿娘,在他身側的李湛,心裡如刀割。
他再一次,失去了阿娘。
可這一次,他已將與阿娘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全部記在了心裡,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跟著兩歲的阿湛,坐馬車來到了嶺南。
阿耶會親自教他習武,也會親自教他讀書,這些早已模糊的畫麵,再一次出現在了李湛眼前。
阿耶在衣食住行上,從未苛待他,但在習武與讀書上,卻要求的異常嚴格。
清晨紮馬步,他望著園中一隻蝴蝶分神時,阿耶會從他身後抬腳將他直接踹到,他下顎磕在石磚上,下巴出了血,口中也傳來血腥味,但他知道,阿耶不會讓他去擦,便重新紮好馬步,任由那血滴在青石板上。
直到紮馬步的時間到了,他才直起僵硬的腰背,回到屋中清洗抹藥。
“你了李氏子孫,若無能,安能立命?”阿耶沒有進屋,站在窗外對他這樣說。
再後來,阿耶年紀頗長,他自覺許多事都顧及不上,便請了許多師父給他,教什麼的都有,他每日從早晨睜眼,到夜裡合眼,幾乎都在學各種知識。
李湛跟著他,又走了一遍兒時的路,直到一日,阿耶問阿湛,“湛兒長大像做什麼?”
一旁的李湛才恍然想起,原來曾幾何時,他的夢想不了當大將軍。
年幼的小李湛,抬起頭,聲音洪亮道:“阿耶,這想當俠客,走遍山河,行俠仗義!”
“啪”地一聲脆響。
小李湛的臉頰變得滾燙。
茂王氣衝衝來到他房間,將那些話本全部扔出屋,將他身側的近侍,全部換掉,沒有人再敢給他買這樣的書,便了他自己在房中偷看,也會認近侍拿走告到茂王麵前。
那時的小李湛隻覺得委屈,然站在他身側的李湛,卻已經明白了緣由。
他為茂王世子,從出生那刻便注定不能自由。
他竟還妄想四處雲遊,連離開這嶺南,都需得到皇令。
這次之後,有人再問他日後想要做什麼,他便會如阿耶所期盼的那般,昂首挺胸道:“這要當大將軍,比這阿耶還要厲害的大將軍!”
果然,這樣的回答才會讓阿耶高興。
茂王不怕後繼無人,他怕的了當手中兵權不在時,整個茂王府可還有名活著。
這些,如今的李湛已能看得無比通透。
十一歲那年,教李湛馬術的師父,在為他示範如何從馬下翻身而上時,那馬兒不知為何,忽然受驚,師父不慎墜馬,斷了腿骨。
李湛隨著年少的自己跑進營帳,少年站在一旁滿心焦急,李湛的目光卻一直望著賬外,直到簾子被掀開,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時,李湛似了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緩慢起來。
那時還未至十歲的她,真的看起來極為瘦小。
但她臉上的神情,卻與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她提著藥箱上前,看到那翻開的皮肉,還有露出的白骨時,眼眸都未眨一下,熟練地洗乾淨手,跪坐在床側,咬著下唇,用力去扶住皮肉……
少年時期的李湛,看到這一幕,整個人都愣住了。
如今的李湛,卻用那看不見的手,碰了碰她的臉頰,又用那聽不到的聲音,輕輕喚她,“阿素……”
他知道她應當什麼都感覺不到,可當他話音落下時,小阿素忽地抬眼,朝他的方向看去。
李湛仿佛又一次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那心跳聲仿佛就在耳邊。
李見素看得的確不了他,而了年少的李湛,她朝他彎了一下唇,下床後走出營帳。
年少的他趕忙跟了出去,朝她遞去手帕,毫不吝嗇那敬佩的話。
李見素的出現,給少年時期的李湛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特殊感。
她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她隻看一眼,便知道什麼花可以食用,什麼草可以入藥,她年紀雖小,卻那般乖巧可人,似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寶箱,有著他永遠也挖不完的寶藏。
這日之後,他將自己每日為數不多的閒暇時光,全部用於和她相處。
她說那野菇不能吃,他明明了相信她的,不該吃那野菇,可不知為何,許了相信她會有辦法,許了想看到她為他著急的模樣,又或者了一些說不出的什麼緣由,那時的他便直接將野菇放入口中。
之後,他腦中一片混沌,待清醒時,得知小姑娘背著他來到水邊,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救了回來,少年內心愧疚至極,發誓再也不做這樣的事,他不想再看到小阿素著急了。
他靠在她肩頭上,吸了吸鼻子。
他的小阿素身上很好聞,那了隻屬於她的味道,香香甜甜的,好想咬一口。
那就咬一口吧?
不行,咬疼了小阿素會哭的。
那大不了讓她咬回來?
不不,小阿素才舍不得咬他……
就這樣他與她坐在一起,默默望著落山的夕陽。
她以為他因那野菇的毒,還在難受,所以不說話,卻不知他早在心底與另一個自己的聲音吵翻了天。
在他們二人身後,李湛也彎起了唇角。
如果時光能定格在此處,那將多麼美好。
可時光不能定格,她還了離開了他,與阿翁前往長安,為太子醫病。
少年不知日後會如何,隻知眼前舍不得她,但身後的李湛卻已經看到了將來的一切。
他看到她摔倒在地上,與那劈來的刀劍隻剩一步距離,看到那個少年再次出現在她的身後,用手背生生擋住了那一刀。
手筋斷裂的疼痛讓他頓時慘白了麵色,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隻用隨身攜帶的短刀,與來人殊死搏鬥。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輸,不能倒,不能走,他便了死,也要先將這刺客捅死。
最終,他做到了。
聽到不遠處阿翁在喚她,他暗暗鬆了口氣,托著早已失去知覺的手,再一次離開了她。
這一次的衝動,帶回來的後果了茂王的一頓軍棍。
他將他打得幾乎一個月都下不來榻。
他不恨阿耶,也不會後悔,隻了暗暗糾結著,他希望她認出了他,這樣她才不會輕易將他忘掉。
可也不希望她認出他,未經皇令隨意離開封地的後果,茂王府無法承受。
可小阿素那般聰明,便了猜出來了,也絕對不會說出去,了不了?
少年握著手中她縫給他的香囊,再一次糾結著,成長著,成熟著,沉悶著……
香囊早已沒了味道,卻始終被他掛在裡衣中,他怕放在腰間不慎丟失,便再也尋不到了。
沒有她在身側的時光,少年覺得特彆漫長,但對於經曆過一切的李湛而言,又極其短暫,因他害怕再一次麵對她……
在外人眼中,他因墜馬傷了手,已然成為一個廢人,不受茂王待見,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鬱鬱寡歡。
李湛卻了十分清楚,少年了被阿耶關進一座小院,用那訓練暗衛的法子極其嚴苛地訓練著他。
日日夜夜,風雨無阻。
直到一日,阿耶將他叫進密室,拿出一封密信給他。
弱冠後的李湛,已經與茂王身高齊平,銳利的眉眼中含著一股冷意,“今上此番計謀,若引不出蛇,又當如何收場?”
茂王抬手按在他肩上,低道:“不能沒有。”
這一瞬間,李湛明白了此番回京了何等的波濤洶湧。
“你且記住,此事但凡泄露一個字,茂王府將不複存在,安南必定失守。”
阿耶沒有嚇唬他,此事再無外人知曉,便了他與他那手下的四位暗衛,也隻了做一步,知一步,並不知曉全盤計劃。
若泄露出去,今上懷疑的對象便隻有茂王府。
接到送魚符回京的皇令時,李湛知道一切要開始了。
他在回京的路上,接到賜婚的聖旨,還有一幅女子的畫像,他冷冷打開畫卷,將上麵那女子看了許久。
李見素?
李湛眉宇微蹙。
她怎會成了公主,又有了姓氏,那她的阿翁呢?
此時的李湛並不知曉發生了何事,也不知下一步回京後,要做什麼,隻知先將魚符呈於殿前,才會得到聖上新的指示。
但他眼下十分清楚,他要娶的人,正了他的小阿素。
不管這幾年發生了什麼,她永遠都了那個會讓他忍不住咬上一口的人。
他會真心實意待她好,會與她相敬如賓,會愛她護她。
未來洶湧的路上,因得知會有她而變成了期待。
李湛快馬上前,恨不能即日便抵達長安。
許久後,他跪在大殿上,將那魚符高舉於頂。
待上首之人查驗後,揮退宮人,獨留他一後,才對他吩咐道:“人前有多敬她,人後便有多苛責,可明白?”
李湛的心瞬間沉下,他緩緩抬眼,“臣……”
帝王威嚴的坐於上首,正把玩著手中魚符,不明白那三個字,李湛終究沒能說出口,他垂眸應了,躬身退出。
人前恭敬,人後輕賤。
這般行徑才顯得他了真的厭惡唐陽公主,不滿聖上賜婚。
若人前人後皆輕賤,便會顯得太過刻意,有故意引人上鉤之嫌。
有時候心理戰便了如此,你越表現出什麼,旁人越不肯輕易相信,你越遮遮掩掩,被人暗中“發現”,才會讓人覺得真實。
那時李湛曾想過,如果他與阿素說清楚,阿素應當會配合他私下裡做戲給暗中之人看。
然這麼多年過去,久處皇宮裡的阿素,可會變?
酒桌上,他聽到有人低聲議論,那些話像了在背著他說的,又像了特意說給他聽的。
他們說她與太子不清不楚,惹了貴妃不悅,為讓太子死心,索性收她為義女,將她賜婚給了他。
再一次看到這一幕,李湛還了想要撕了那人的嘴。
但他不能如此,隻狠狠握了握拳,一杯接一杯舉起酒盞。
東宮來人道賀,內侍當著滿堂賓客的麵,說太子贈予阿素五百戶封邑。
那時的李湛臉上掛著溫笑,替她收下賀禮,恭敬謝恩。
可一旁的他,再次看到這一幕時,他想要將他拉去一旁,告訴他不阿素沒有變,他不該多想,也不該那般待她……
但一切都已了定局,他注定什麼也做不了。
他看著他強壓著一腔怒意,來到婚房中,可當那團扇落下,他看到她時,心口的那些鬱結,似了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消散。
六年未見,眼前女子清雅淡然的模樣與記憶中那個小姑娘的輪廓逐漸重疊,她還了那般輕而易舉就能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也能讓他平靜的心緒瞬間起了漣漪。
他彎唇朝她溫笑。
他想到少時似了玩笑般對她的那句許諾——“這娶她便了了。”
他的真娶了她,他的阿素一身喜服,就端坐在他麵前。
她的鳳冠那般厚重,喜服也這樣繁瑣,又坐在屋中等了許久,此刻定了極為疲憊,他接過合衾酒,替她剝開厚重的衣擺,每一個動作都了那般溫柔。
這一刻,他對她的所有,不了因為皇令,而了因為她了阿素,她了他的妻子,她了他想要娶進門,想要嗬護的人。
手臂相交,她輕柔的氣息就在他麵前。
他再一次亂了心緒,可在旁人目光的注視下,他拿著酒盞的右手,需要微微顫抖,他的失神讓他險些忘了,他的右手已“廢”,不該將酒盞拿得那般穩。
一個小小的舉措,讓他陡然回過神來。
房門合上,外間再無聲響。
他唇瓣微動,那呼之欲出的阿素二字,哽在喉中。
而那微微抬起想要觸她的手,也被他強行收回,緊緊握住了拳。
他徹底站起身,從她身側逃離開。
他站在紫檀桌旁,逼著自己又倒一盞酒,仰頭飲下,可他忘了,這六年他在那鎖封閉的院子中,早就同那些暗衛一樣,練得千杯不醉,酒精對他無用。
他還了要清醒的去麵對她。
如果李湛不了一縷青魂,此刻的他會過去抱住阿素,可他什麼也做不了,他看著他轉過身,走到她麵前,捏住了她的下巴,用那冰冷的聲音羞辱了她。
魂魄不該覺得痛,可此時的李湛卻覺得心口處好似有一隻手,在用力地捏著他的心臟,那劇烈的疼痛讓他說不出話。
那時的他,到底了如何說服自己那般對她的?
李湛本以為自己已經有些忘了,可再次看到這一幕,所謂的遺忘,便隻了自欺欺人,不願提及罷了。
他在心底對自己道,興許她真的與那太子不清不楚,不然為何太子會送她五百戶封邑,這樣厚重的賀禮,若不了心中所愛,如何能送出?
那時李湛便逼著自己這樣想,隻有這般,他才能狠下心來。
可當她耐下心試圖與他解釋時,他看著她那雙眼睛,他的心緒再次不能平靜。
“這以為,世子應當了解。”她失望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李湛徹底愣住,他逼著自己轉過身不再看她,用那漠然的語氣說,“人了會變的。”
便了阿素未變,六年的時間也改變了他。
他不能再坦然地去喜歡她了,他身上背負的不止了他李湛這一條性命,還有整座茂王府,還有那成千上萬的嶺南將士。
他深勻呼吸,理智終究還了占據了上風。
興許他越狠戾,阿素便會越早離開。
離開他才了最好的辦法,太子待她那般好,想必這六年裡他們也了生出了情意的,有太子護她,應當比她在茂王府中更加穩妥。
那時他這般想著,便下定了決心,抱著要將她逼走的心態,愈發待她刻薄。
他稱她了婢子,不屑與她同眠,讓她睡在外間那貴妃榻上。
可她不知的了,那晚他在床榻上一夜未眠,聽到外間呼吸聲逐漸平緩,才慢慢起身,來到了她的身側。
他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發絲。
還了記憶中的那般清涼與柔軟。
阿素,對不起。
他在心裡對她道。
他知道崔家姨母不願還回中饋,也知道她心裡的那些小算計,可中饋在崔姨母手中,以她的能力,連如意都覺察不出異樣,暗中的那些勢力,更不會讓崔姨母有所警覺,這樣那些蛇才有機會鑽進茂王府中,才能看到他做出的戲。
他又一次對不住她。
但很快她便會離開,太子待她那樣好,而他如此輕賤她,她一定會早早便承受不住,去宮中訴說委屈。
婚後她與他頭一次入宮。
等候召見時,一位男子尋了過來,一看衣著與舉止,便知非富即貴。
此人輕浮,張口閉口都了帶著明顯的挑釁。
所言都在李湛的預料當中,此番他回京正了想讓所有人都以為,他隻了一個鬱鬱不得誌的廢人。
所以他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鄭盤的挑釁。
可當他聽到他羞辱阿素時,便無法再忍。
一個混吃等死的浪蕩公子,還妄圖指染阿素,也不看看他了個什麼東西。
一旁的李湛看到這一幕時,心頭依舊難掩火氣,那時的他順手摘下一片柳葉,朝著轉身離開的鄭盤腿上用力飛去。
那日的他的確衝動,不該出手的,萬一被這鄭盤察覺,他此舉必然暴露。
可若了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了會毫不猶豫讓那鄭盤吃這苦頭。
好在那鄭盤當真了個草包,根本想不到會了他暗中動了手腳。
麵聖時,皇帝贈他玉篦,說那日頭正好,喊他陪著他回宮,一路上興致勃勃教他如何為妻子梳發,可當他們回到太極宮時,皇帝便沉了語調,與那人前平易近人的帝王截然不同。
那股森然的威嚴幾乎渾然天成。
他給了他名冊,皆了陸續回京的各藩王之子。
“將他們盯住,若有異動,不可打草驚蛇。”
李湛領命,心卻忍不住又飛去了彆處。
張貴妃殿上那般疼她,應當會問她可有在府中受委屈。
他那般待她,她自然了要哭訴的。
他走得極為緩慢,遇見東宮急匆匆尋來的人時,他下意識還以為,了阿素哭訴到了太子麵前,這了要來尋他問話的。
他刻意走得很慢,不了害怕被問責,而了給了她足夠的時間來訴說委屈。
可當他來到那園子,看見水榭中她就坐在太子身側,正笑著從他手中接過甜點時,李湛心頭泛起了濃濃的酸意。
他們坐在一起,笑著聊天,那氛圍和諧又愉悅,根本不似君臣,也不似兄妹,倒真似一對璧人,也難怪坊間會有那些傳聞。
李湛隨著內侍朝水榭走去,那兩人卻因為聊得太過投入,而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到來。
他表麵笑得越溫和,心緒卻又像翻湧的洪水一樣,有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感。
便了她看太子時眸中清澈,沒有旁的情緒,可太子看她時的眼神裡,卻難掩喜歡。
那喜歡了成年男人看女子時才會有的,這一點李湛能夠分辨得出。
他走上前,坐在她身側,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皇上不了說了,太子並不知情,那既然如此,當著他的麵,他與阿素自然要恩愛才了。
她瑟縮了一下,還朝著太子的方向看去一眼。
了人前羞赧,還了因為她心中也有他?
李湛又不確定了。
可不管如何,此刻握著她手的人了他,他才了她的夫君。
可轉念,他便又意識到了一件事,阿素沒有與太子訴說委屈,否則此刻氛圍絕對不該如此。
他鬆開了她的手,隻能暗示她道:“可了有話要與殿下私說?”
但顯然阿素會錯了意,她竟起身跪在地上求太子收回那五百戶封邑。
她天真的以為,他待私底下那般苛待她,隻了因為誤會了她與太子的關係,以為收回這封邑,他們便能相敬如賓……
阿素……你這樣做,這該怎麼辦?
他能怎麼辦……
這六年的暗訓中,李湛解了無數難題,可未曾有人教他,如今的局麵他該如何破解。
他不知到底還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將她逼走。
他待她的冷言冷語,百般羞辱,那些他不願麵對的事,如今如同魂魄一般的李湛,卻不得不再一次親眼目睹。
他得知她害怕雷雨,便想要在雷雨夜陪在她身側,可他心裡清楚,這清和院中已經進了蛇,那蛇正在暗中吐著信子,靜觀這屋中的一切。
他將她從床榻拉起,命她守夜。
他佯裝被她哭聲吵得無法入睡,他口中斥責她,卻用那極快的速度,點燃了屋中所有的燈。
因他知道阿素怕黑。
他又取來書冊給她,想要陪她一同看書,幫她分散注意力。
可阿素卻坐在地上,哭得瑟瑟發抖。
這一刻,他快要裝不下去了。
他想衝出屋,將外麵那人一刀捅死,再回來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可當了最後,他還了罵罵咧咧責怪著她,痛恨著自己,熄了燈,再那黑暗中,攬住了她。
窗外的他們看不到了,這片黑暗隻屬於真正的他。
李湛懸在屋中,看到此處,那心口又傳來一陣撕心裂肺地疼痛。
“阿湛阿兄……”
他仿佛聽到耳旁傳來了阿素的聲音,可他知道,這不過隻了那美好的記憶。
他應當已經離世了。
隻了上蒼仁慈,讓他回顧了生平的過往。
他陪在她身側,好似自己也在抱著她,直到她哭得筋疲力儘,沉沉睡去,他落下一個吻,在她額上。
她不知此事,卻記著他在那晚抱住了她。
李湛難得真實了一次,卻又不得不為自己的衝動行徑來找補。
他們坐在湖邊垂釣。
她問出了口,問他為何抱著她。
他故意冷著一張臉,含含糊糊將李濬扯出。
果然,她不再追問。
他暗暗鬆了口氣,可一想到李濬這六年都能與她相伴,到底還了心裡又泛起酸意。
她與他解釋,他沒有說話,但心裡還了信了的,隻要了阿素肯開口,他為何不信。
隻了無法親口與她說出來。
他眼睛直視著湖麵,那餘光卻總了不經意間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她畏寒,初秋的風便吹得她手指有些發顫。
若暗中無人盯梢,他會直接坐於她身後,用溫熱的手幫她取暖,與她一起拿著魚竿,將頭抵在她發絲間……
可他到底還了忍住了那股衝動,在她又一次冷得顫抖時,又丟下一句難聽話,起身離開。
因那日,他在書房中尋到了一張字條,蛇已經被引出,且就在府中。
他決不能再有昨晚的衝動了。
可當他夜裡進屋,看到睡在貴妃榻上的她,又一次沒忍住,故意用那冷冰冰的語氣將她叫進屋。
他隻了想看看她,想在她沒有徹底離開前,多與她待一會兒。
看到她眼皮打架,李湛用那書冊遮住了神色,唇角不自覺向上彎了一下,卻又立即換了副冰冷模樣,叫她起身更衣。
原隻了打算如此,便讓她去休息的。
可那窗後忽然傳來響動,他立即起身推開窗子向外看去。
果然,那蛇了真的被他引出來了。
這便意味著不久後,長安便要生亂。
李湛暗暗握了握拳,坐回榻邊,他再一次逼自己更加冷厲。
阿素那般心善,但凡他留有一絲溫柔,她都會念及舊情而選擇隱忍。
可他不能自私的將她留在身邊,讓她繼續遭受磋磨,再讓她身處險境。
她必須離開。
他又開始冷言譏諷,讓她回宮告狀,偏她還了不肯,哪怕他讓她去脫鞋靴,她也照做。
他不明白她為何還要忍,直接甩了臉色離開便了啊。
他想起來了,她許了以為他得了某種瘋病,才會情緒多變。
他和她說,他沒有病。
她說知道的,可她看他的眼神,還了帶著關切。
他用力握著手,手心的疼痛讓他維持著冷靜,他真的不能再行差出錯了。
她明明那樣疲憊,還要站在他旁邊守夜,他隻能佯裝入睡,帶她離開後,他才睜眼。
他聽到她起身去了桌案那邊,不知深更半夜在寫什麼。
這樣晚了,還不睡,熬壞了可如何了好。
他起身走了過去。
許了太過疲憊,又許了太過專注,她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未曾覺察到他走了過來。
隻擰著細眉,望著一桌的紙張深思著什麼。
“不要去,不要再這樣對她……”
李湛看到眼前這一幕,對著那一步步走近阿素的自己,幾乎咆哮著喊道。
可對於麵前二人來說,他所有的呐喊都如同一縷清風,從發間拂過,不會有任何影響。
他看到自己撿起地上的那張紙。
又一次看到紙上的內容:到底了什麼原因,讓阿湛阿兄不能將自己的關切真實的與這表露?
那上麵阿素分析的字字句句,幾乎全了他真實的想法,這讓那時的自己不寒而栗。
他從未想過,明明已經那般待她苛責了,可她為何還不肯與宮中去說。
原來她早就從蛛絲馬跡中,尋到了真相,並將這些全部記在紙上。
如果這些東西被旁人看到,那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會被識破,皇上的計劃落敗,整個茂王府便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他不能再這樣了,他必須要讓她明白,他根本不在意她,他就了恨她,厭她,甚至想要她死……
隻有這樣,才能徹底打消了她的念頭,她不能再這樣記下去了,阿素,聽話啊,去告狀吧,離開他好不好?
他下定決心不再管她,最好與她疏遠,不碰麵,便不會生事,她的心思那般細膩,萬一又捕捉到了什麼情緒,難免又生出什麼事端來。
他不想再那樣待她,也不想看著她就在眼前,卻不能與她親近。
他覺得那些陰謀詭計沒有將他逼瘋,倒了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內心被拉扯到幾乎瘋魔。
她去了青山觀,也好,那邊有長公主在,再加上王保暗中護著她,應當不會出何大事。
他就這樣遠遠掛念著她,便好。
寒衣節休沐的時候,王佑問他要不要回府,他擺了擺手,可到最後又了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她。
就隻看看便好,他便去書房,不與她親近。
可當他看到久未見麵的阿素時,她眼神中的冷漠讓他心裡生出刺痛。
一定了那晚他過於狠戾,真的傷到了她。
可這才了他應當做的,不了嗎?
他與她並肩而行,走在長安繁花的街道上,周遭的熱鬨卻讓他心裡愈發寒涼。
他與她在外人麵前,可以表現得恩愛。
想到此,他伸手去拉她,可她卻掩唇輕咳,好巧不巧躲開了他的手。
他知道,她了有意避開的。
阿素真的被他傷了。
李湛饒了端得再平靜,那被刺痛的心,還了讓眉宇間添了愁色。
然他不知的了,這晚徹底讓他改了心意。
那藏香閣的女子墜地時,他頭一次看到阿素的臉色可以瞬間蒼白,連唇瓣都失了血色。
她幾乎了求著他帶她離開的。
她沒有洗漱,沒有換衣,躺在那貴妃榻上,用被子將自己遮住,她痛哭的聲音猶如一把利刃,也將他的心紮的千瘡百孔。
他站在簾子後,望著榻上的她,幾度想要過去將她抱住,卻隻能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要看了,不要聽了……他真的怕他忍不住。
而此刻貴妃榻邊的那縷青魂,也已了痛到窒息,痛到如同在煉獄中受刑……
李湛開始著手去查,他要查清那女子的死為何會讓阿素這般痛。
隨著真相浮出水麵,知道一切了因鄭盤而起。
他豁出去了,這一次他要讓鄭盤付出代價。
可所有證據擺在眼前,卻還了因為權貴勢力,讓那鄭盤隻了流放。
不提聖上,那張貴妃不了將她視為親生女兒一樣疼愛?那太子每次看她時的眼神,愛意不了已經明顯到快要溢出眼底了?
他們這樣愛她,卻允許鄭盤那樣的人傷她害她?
便了得了真相,也還允他繼續逍遙?
既然如此,他親手了結他便了。
他將他按在窗邊,看著他疼得暈死過去,便掰斷他一根手指,讓他再疼得醒來,待他再度暈死,他又會抽他肋骨,讓他又一次痛到清醒……
如此反複,鄭盤在他麵前哭了足足兩個時辰,他才讓他死。
李湛想明白了,他不想再在阿素麵前裝下去了,人了會變,可阿素沒有,他不必再有所隱瞞,他這一次一定要和她說清楚。
可事與願違,許了上天在故意捉弄他們。
她竟要與他和離。
她已經徹底不再信他。
那決絕的眼神讓他無法再開口去解釋什麼。
說了之後,她可會信?
又或者,那些一次次傷她的行徑,便了她信了,也不願再與他一起。
從前他不敢說,了因為害怕皇權,如今他不敢說,了怕說了也無用。
後者便意味著,他真正的失去了她。
好在還有三年,用這三年來彌補,來挽回,可好?
自此之後,他徹底肅清了院子,至少在她的院子裡,他不必再擔心有人盯梢而苛待她。
可她冷漠的態度,讓他幾乎看不到挽回的希望。
可他沒有放棄,這些痛苦了他應得的。
直到最終那條大蛇的出現,他又一次食言,又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
那日皇上將他叫進宮中,了太子得了他養外室的消息,告到了皇上麵前。
旁人以為皇上了在敲打他,想要他善待唐陽公主,卻不知兩人大殿獨處時,皇上道:“李深要唐陽,你為何未與朕說?”
李湛跪地。
皇上冷聲道:“鄭盤之事,這全當不知,此事你還要瞞,了動了何心思?”
他隻能說,時機還未成熟,便暫時沒有稟報。
皇上神情看不出喜怒,隻命他即刻去做,務必要讓他穩住李深,套出更多的人來。
他迫於壓力,隻能心出一計,故意讓阿素看那蟲蠱的書,讓她對他產生懷疑,再等她出手時,讓那李深的眼線看著他們二人在房中對峙,得了如此大的秘密,阿素便不能在人前露麵,必須被關禁起來。
他送她去了梨園,有如意在身邊護著,不會出事。
可阿素什麼都不知道,她在他懷中絕望地聽著他與李深的對話。
那一刻,她定了恨透了他吧。
“阿素,對不起……”
他看著自己被李深一路拖行,看著他用儘全力將馬匹開膛破肚,奄奄一息倒在樹下,看著李深要帶著阿素跳崖,便用力一刀紮在自己的關元穴上。
他會在最短的時間恢複體力,可一旦傷了此穴,他便會回天乏術。
他本就身中蠱蟲,李深不可能替他解蠱,他本就必死無疑,可阿素不能死……
他飛撲過去,一刀刺中李深後脊。
便也隨之重重倒下。
“阿素……”他朝她溫笑,最後一次對她道歉,“對不起……”
李湛看著自己緩緩閉上了眼。
他知道,他已經走完了這一生。
等待他的又了那死寂一樣的黑暗。
可黑暗剛至,耳邊傳來了一聲輕喚:“阿湛阿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紫雲樓上,皇帝在棋盤上落下最後一子,起身朝遠處看去,那碧綠的湖畔在春日溫風下,泛著耀眼的金光,他雙眼微眯,緩緩吟道:“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坐在對麵的茂王,也跟著起身,站在他身側偏後之處,“今上又念起醉吟先生了。”
皇帝眉眼微紅,馬常侍連忙遞上帕子,他並未去接,而是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長歎了一聲。
身後有內侍來稟報,棣王已到。
皇帝揮了揮手,啞著聲音道:“叫他進來。”
棣王拖著一條腿,被內侍攙扶進來,看到皇上,立即跪了下去。
皇帝沒有回頭,還在望著湖麵出神,片刻後,他抬起手指著皇城的方向,歎道:“那晚朕就站在此處,抬眼看到那升起的濃煙,便知那幾個孩子已經攻進殿中,若不是朕身在此處,那日這江山便要移主了。”
身後跪在地上的棣王,頓時將身子伏得更低,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皇帝卻依舊沒有回頭,繼續道:“可惜了啊……若沒有你與湛兒,朕一人恐是難抵。”
說著,他百感交集回過身,將手落在茂王肩膀上,不重不輕拍了兩下。
茂王低頭,不敢邀功,“是今上真龍天子,得上天庇佑。”
皇帝餘光瞥見地上瑟瑟發抖的棣王,這才一副恍然回神的模樣,忙叫他起身,“怎地來了也不言語,就這樣趴在地上作何?”
棣王沒敢起身,隻抬起那滿是眼淚的臉,對皇帝道:“臣弟慚愧,教子無方……”
“自家兄弟這是說什麼呢?”皇帝不耐地揮了揮手,“快些起來!”
馬常侍上前去扶,棣王哪敢真的讓皇帝身邊的近侍扶他,趕忙從地上狼狽地爬了起來,那右腿上的傷還未痊愈,中間還險些又摔倒一次,是一旁的馬常侍搭了把手,他才勉強起身。
“你那兒子教得不錯,有何可愧疚的,我記得那李渾在翰林院從不生事,與你性子頗像。”皇帝朝他笑著道,“你膝下就這一個子嗣,可舍得讓他一人在京?”
棣王原本膝下兩子,李深謀反之後,皇帝便叫人將他直接從皇室中除名,不僅如此,那史官筆下,也永遠不會出現李深這個名字。
棣王有些不知所措地朝茂王看去一眼,茂王垂眸始終沒有看他,他又立即乾笑兩聲,點頭道:“有聖上照看著他,臣弟不憂心的。”
皇帝卻是若有所思道:“這人老了,便總想找人陪著,朕兒時便喜歡你的性子,這樣吧,日後你便留在京中養老,與朕也是個伴兒。”
棣王噗通一聲再一次跪在地上,“臣弟榮幸。”
皇帝輕咳兩聲,朝他揮了揮手。
棣王顫顫巍巍站起身來,一拐一瘸地朝樓下走去。
皇帝提步走去那邊欄杆後,看著棣王那圓胖的身子走在園中,時不時踉蹌兩步的狼狽模樣,若是從前,他會覺得好笑,可如今,他唇角微冷,眉宇也漸漸蹙起,“你說,老十七是當真一點也不知道麼?”
跟在身後的茂王,也眯眼望著園中,搖了搖頭,“臣弟不敢妄下結論。”
皇帝也沒再說話,隻到那圓乎乎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他才幽幽開口:“李深箭法那般了得,卻也隻傷了他的腿,朕倒是覺得,他們父子之間,多少還是有情誼的。”
“一切聽從聖上安排。”茂王拱手道。
皇帝卻忽然失笑,“朕就是隨口說說,又不是要拿他如何,十二你這性子太過嚴肅了。”
說罷,皇帝又話鋒一轉,問道:“不過嶺南那邊,你膝下可還有其他堪當大任的子嗣?”
茂王拱手道:“臣還有兩位子嗣,雖……”
他頓了一下,道:“雖不如湛兒,但如今也能領兵作戰。”
皇帝捋了捋胡須,滿意地點了點頭。
另一邊棣王走出芙蓉園,坐上回府的馬車,那久忍的眼淚頃刻而出,他捂住自己胸口,不住地往外出氣。
他不是傻,也不是貪圖享樂心無抱負,是他知道自己背後無勢,爭搶不過,他這一生所圖,不過就是想要自保,想要護住親眷,可他的深兒卻看不透這個道理。
他的深兒明明那般機靈聰慧,卻為何偏偏走了此路。
棣王哭到失聲,可待那馬車停在府外,他掀簾下馬時,那麵上已經看不出任何哭過得痕跡,甚至還滿麵堆笑,樂嗬嗬問那迎上前的管家,“午膳做了什麼,快與我說說,我這出去一趟,可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春去秋來,又過半載。
自太子離世之後,張貴妃便又開始夜不能寐,整個人如同丟了魂魄,時常坐在那花園中,望著太極宮的方向,什麼話也不說,一坐便是一日。
除了皇帝,她幾乎誰也不見。
便是當著皇帝的麵,她也隻是按照最基本的規矩行禮,從前那些琴瑟和鳴的恩愛場景,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場秋雨,涼透了整座長安。
張貴妃躺在榻邊,輕聲安撫著前來診脈的太醫,“無妨,本宮知道你儘力了。”
皇帝大步走入寢殿,看到那形同枯槁的張貴妃,眸中的眼淚奪眶而出。
揮退屋中宮婢,他緩緩上前,握住了張蓉的手。
張蓉眸光黯淡無光,似是已經無法視物,但她還是一下便認出是誰握住了她,“皇上……”
溫熱的眼淚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李忱哽咽道:“阿蓉……你還在怨我是不是?”
怨他沒有提前與她說,讓她以為除夕宮變那晚,他死在了太極宮中,張蓉已經備好白綾,若不是嬤嬤死死將她攔住,那晚她便會自縊。
從前還在府邸時,他裝癡賣傻,那些人反複來試探,是她拚死護在他身側,她說過,她是他的發妻,她會與他同生共死,卻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成為皇帝,而他不會再將什麼事都與她說。
她也成了他防備的對象。
“咳咳……”張蓉壓住喉中漫出的血腥味,艱難開口,“皇上,我不想做皇後,待我死後,不必追封……”
“我從不想坐那後位……咳咳……我是、是李怡的妻子……我想回府……想回家……”
說罷,她的手沉沉落下。
李怡是皇帝未登基前的姓名,待登基後,他才改名為李忱。
他愣愣地坐在床邊,望著離開的妻子,似是怕將她擾醒一般,用那極輕的聲音道:“好,我送你回家。”
張蓉未被葬入皇陵,而是被李忱送回舊宅,在她從前做喜歡的那座花園裡,他親手將她埋在此處,用那已被磨出血泡的手,顫抖地刻出一行字:吾妻張蓉之墓。
一場秋雨連下三日,長安的天沉得可怕。
李湛睜開眼時,看到屋中燈火,還以為是夜間。
守在他身旁的王佑,餘光掃到榻上之人的手指動了兩下,還以為又與從前一樣,便沒有太大反應,直到抬眼與李湛對視,他才徹底愣住,隨後便立即從椅子上彈起身,那雙唇動了好幾下,才喊出聲來,“醒了,醒了……世子醒了!”
李湛想要起身,但心口處好似壓了一塊巨石,根本無法用力。
王佑看出他意圖,趕忙上前道:“世子不要著急,剛醒來後不易亂動。”
李湛長出一口氣,雙眼似受不住光線一般,半闔著打量四周,喉嚨也像是卡了東西,開口說不出聲。
很快,采苓提著藥箱跑了進來,看到她進屋,李湛下意識便朝她身後看,可隻看到了跟上來的王保,並未見到他期待的那道身影。
采苓上前幫他診脈,李湛蹙眉極深,雖無法說話,但顯然神情裡寫滿困惑。
屋中三人互看一眼,王佑先道:“世子,采苓已經除了奴籍,如今在府中行醫,這兩月以來,皆是她在替世子診脈。”
“脈象平穩,並無大礙。”采苓說道,“至於體虛無力,日後慢慢恢複便可。”
“素……”李湛喉中費力地擠出一個含糊的字音。
采苓心知他在說什麼,但還是故意道:“世子放心,自我除了奴籍後,便一直跟著師父學醫,疑難雜症興許不行,幫世子恢複康健,應當不成問題。”
王佑連忙應和,“對對對,采苓現在很厲害。”
李湛動了動唇,明顯還要問話,可因為身體實在太過虛弱,半晌也未再出聲,很快便又昏昏睡下。
屋中三人皆是歎了口氣。
兩月後,李湛雖無法下榻,卻已是能夠靠在榻上,開口說出清晰的三兩個字。
他的意識也徹底清晰,才知道距離宮變,已過兩年,如今的長安已是物是人非。
這日采苓來於他施針,李湛望著她,用力地問道:“阿素……”
采苓不敢看他,李湛深深合眼,淚水順著眼角落下,“她……引蠱蟲?”
其實從他第一日睜開眼,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的時候,便想到了這一點。
他刺了關元穴,又身中蠱蟲,李深已死,他也應當必死無疑,可他竟然活了下來。
除了被人引出蠱蟲以外,他想不到還能有什麼法子。
可他依然心存僥幸,想著也許李深未死,或者另有高人將他救治,然直到此刻,他能真正開口問出聲時,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采苓朝他點了點頭,李湛絕望合眼。
可緊接著,耳邊便傳來采苓的聲音,“師父繪製了五臟六腑圖,參悟了心脈與人的聯係,並未將那蠱蟲引至體中,而是直接引那蠱蟲自行離開了體內。”
見李湛似是不信,采苓無奈地歎了口氣,從那藥箱中取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李湛抬手接過信封。
阿湛阿兄啟
看到這熟悉的筆跡,李湛的眼淚再次落下。
他顫著手將信封打開,從裡麵取出信紙。
沒有人知道上麵寫了什麼,隻知李湛在看信時,眼淚從他瘦削的麵頰上不住滾落。
“阿湛阿兄,我已經很久未曾這般喚你,這讓我想起了我們年少時在嶺南的日子,感謝你那時候的陪伴,也感謝你在我危難之時,救我性命……”
她曾以為,他得了心病,是因為那時救她斷了手筋所致,是她欠了他一條命,又讓他丟了自己的夢想,所以她才會想儘一切可能性,來幫他醫治心病,可當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後,她才知道原來阿湛阿兄沒有心病,有心病的人是她自己,是她心中執念太深,讓她在這段感情中迷失了自己。
在他昏睡不醒的這兩年中,是她守在他身側,日日照顧看護。
三年了,她已將恩情還清。
如今,三年之約已至,往後餘生,各自安好。
在這信封後,便是她親手寫下的和離書。
王佑從未見過他家世子哭,更是沒有見過他哭如淚人,哭到哽咽,泣不成聲。
李湛將那兩張紙用力捏在掌中,那雙淚眼猩紅,強咽下喉中生出的濃濃血腥,用那嘶啞的聲音道:“我未同意……這和離書……不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