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且正衣冠(1 / 2)

日升月落,如此兩度。

白師傅已經逃亡整整了三天。

在突破了底線之後,人的墮落速度往往超出想象,既已否決了這十幾年的堅持和原則,傲骨和尊嚴便毫無意義。

白師傅見過熬鷹,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那隻鷹。

在臨縣官武的合圍剿滅下,他用儘渾身解數、壓榨元炁,奮力逃生,他知道官府的用意,圍捕高階武者的精要在於一個“耗”字,耗到獵物內息竭喪便可一擁而上、大獲成功,官差們有的是時間。

而他不得不繼續逃下去。

而每每逃到安全地點、鬆了口氣的時候,前來馴服他的魔徒便如陰影般森然現身,因為熬鷹的遊戲還在繼續。

那人出現後,先是對他進行考問,問他的使命,問他投降後該說什麼話,問他在獄中該堅持什麼。

也問他在完成使命之後,主人將如何營救他,又將如何給予他極大的恩寵和賞賜。

那人的話語中有詭異的魔力,想必是練了某種攝魂術,配合著生靈本能的渴望,能營造出極深的暗示。這些話和一些理念,在這個過程中與極度的饑餓感和服從一起,刻在白師傅的腦海中。

在所有的考問都給出正確答案之後,那人恩賜般地將武饗灑在地上,任由他貪婪地啃噬,不許用手,隻許用嘴,每次的份量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能讓他補充元炁的損耗,又會讓他保持饑餓感,饑餓能讓狗保持工作狀態,也能讓它們對主人心生敬畏和依賴。

自尊和驕傲也在這個過程中被反複摧折。

內息是執著於武饗的貪婪野獸,這個過程持續數次,便能輕易建立起“見到主人便能得到吃的”的可怕反射,期待漸起,畏懼和討好因此而生,人的靈智因此化為塵土,反抗的意誌被純粹的本能所覆蓋。

魔門中人所使用的技巧,是早在千百年前便有人發現的殘酷秘密——隻要方法得當,擁有奇偉力量的武者,其實比凡人更容易馴服。

所以,無論是戰場的失陷還是江湖上的遇伏,武者的自殺率居高不下。

而白師傅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為時已晚。

在逃亡的第三天夜裡,天黑風高,寂靜的夜晚唯有蟲鳴,遠處能見到曠野中的火把,那是圍剿的隊伍分為兩班輪倒、連夜搜索掃蕩,最大限度地剝奪獵物的休息機會。

白師傅總覺得這次的圍剿極為可怕,對方似乎一直能掌握他的大體位置,搜索合圍的隊伍雖然並不眾多,但總能將他困在一片區域。

如果此刻並未饑餓難耐、神識昏聵,白師傅甚至能發現另一個現象——前來馴服他的魔門眾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時甚至會露出沒來由的焦躁和不安,此人功力卓絕、遠勝於他,其神念必然強大,那種不安和煩躁,乃是武者對於自身位置即將暴露的警惕和預知。

可惜現在的白師傅滿腦子已是饑餓和渴望,他見到“主人”到來,雖然未動,唾液已大量分泌,身體興奮地顫抖,內息的條件反射已經建成。

他的心靈已經被原始的情緒占據,沒有一絲悲哀的餘地。

可這次,主人沒有給予他一點點的元炁食物。

而是放下手中的口袋,裡麵裝著上百斤肉乾。

他迫不及待地上去檢查,可鼻子已經給予了失望的答案,全都是凡人的食物,也許一個饑腸轆轆的人會因為這些食物獻上全部的子女,甚至去踐踏世間的一切道德律法,可這無法滿足一個五品的武者。

“來。”

惡魔看出他的失望和不滿,並未生氣,而是露出詭異的笑容。

他說:“我幫你摘掉這條可憎的狗鏈。”

緊接著,這人傳給了他一套艱澀的口訣心法,教他引導經脈、調臟理腑,以內勁衝擊穴位,打開人體的竅要和枷鎖。

白師傅已習慣了服從,於是按諸法搬運周天、引導元炁流轉。

然後,更劇烈的進食欲望,充斥腦海——

回過神來之後,他已經在大口吞吃袋子裡的肉乾。

武者隻能食用武饗,乃是因為凡人的食物雖然蘊含元炁,但是數量極少、榨取困難,而武者雖然體魄驚人,但畢竟肉體凡胎、難以打破生靈的界限,哪怕能夠持續進食,可腸胃容量有限、消化速率也同樣受到限製。

而有一種不知從何時何世傳下來的秘法,可以打開這一限製。

它以內息輔助消化,以身體受損為潛在代價,能在短時間內吃下並消化大量的食物、並更徹底地榨取轉化其中的元炁。

於是,修煉這種異法的武者得以在一定程度上擺脫武饗的限製,以田間種植的凡糧和天生天養的野味過活,可以不受朝廷的控製。

後來,他們被統一定性為魔門中人,被天下武者恐懼和敵視。

歸其根本,乃是人性貪婪、喜走捷徑,修習此法的武者由於食量奇大、消化能力極強,很快就開始拓展食譜,然後,就有一部分人發現了更合適的食物——他們稱之為高效。

從前的白師傅雖然聽過魔門的傳聞,可傳說經過加工誇大,往往似是而非,夾雜著極大的偏見和恐怖。

如今他意識到了事情全貌,卻已身在局中。

往日裡能把肚子撐爆許多次的肉乾被風卷殘雲地吃下,內息狂暴地攪動和擠壓,以驚人的效率壓榨著其中的養分,因饑餓而昏聵的心智略略清醒,白師傅百感交集,這並非是摘除一條令人憎惡的狗鏈。

而是被戴上了第二條狗鏈。

“主人”的計劃是讓他向臨縣眾投降、按照計劃說出供詞、做出指認,為了防止他在獄中翻供,便給他又上了一層枷鎖。

魔門中人的身份。

但凡練有此功,便是魔門中人,而對待魔徒,朝廷和江湖的態度罕有一致——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白師傅修煉此法,已打上了魔門的烙印,如此一來,無論什麼樣的刑罰和誘惑,都無法讓他變節,因為一切的許諾和安排,都會在“魔門中人”的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化作泡影。

真是縝密的計劃啊。

白師傅吃完肉乾,腹中傳來闊彆已久的飽足感,主人早已飄然離去,留下一句“山窮水儘時便可投降”的吩咐。

他算是脫胎換骨,或者以墮落成魔,可此刻的心中唯有茫然,他茫然望著漫天星月,隻覺人生漫漫如夜幕,一切星光如影,美好卻抓碰不到,黑暗死寂是永恒的宿命,是他自十幾年前美夢驚醒後的人生旋律。

白興祥癡癡傻傻,最後狂笑起來。

他是在第四天清晨被發現的。

由於近幾天內息消耗巨大,那上百斤肉乾隻頂用了半夜,後半夜時搜索隊合來,白師傅不得不繼續逃竄,直至臨近清晨,饑餓感再度迅猛襲來。

由凡食榨取提供的元炁,終究不如武饗精純。

轉化出的內力也有一種縹緲的虛幻感。

當這部分內力被消耗,內息的饑餓感更甚,驅使著白師傅去獵食去吞噬,甚至於遙遙看到遠方的人影和清晨動身出門的農人時,他都感覺到一股毛骨悚然的衝動……這衝動讓他恐懼,讓他瘋狂。

慌亂的逃跑和漫無目的地搜索間,他遇到了一隻吊睛白額虎。

內息空蕩,心境動搖,他甚至差點連老虎都打不過了,奮力震散這畜生的大腦之後,龐大的虎軀轟然倒下。剛剛的爭鬥時間短暫,但也消耗元炁,白師傅望著這千多斤的大蟲屍體,腹中的轟鳴如黃鐘,震蕩心魂。

餓,餓,餓。

幾天的馴服,動物的本能已能每每淩駕於人的靈智。

身體和意誌都沒有了抵抗的人性,饑餓的鬣狗撲了上去,翻開沉重的虎軀,苦修數十載的手上功夫如鷹鉤,撕開了虎腹柔軟的皮膚,翻滾腥臭的血汙湧了出來,他卻唯有興奮,雙手猛然探了進去。

掏出了鮮嫩多汁、誘人之極的肝部。

溫熱的觸感猶在掌中顫動。

他雙目圓睜,張開牙齒,狠狠地咬了上去,撕扯,吞咽。

身體幾乎半趴在虎屍之上,連撕帶咬。

——然後他聽到驚呼聲。

“阿……阿爺!這邊!”

有人。

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