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感往事, 講述起來氣氛著實不佳。
穀氏卻沒在意, 顧自往下說:“我自以為在閨閣裡算聰明的,出門無人不誇乖巧懂事,協助娘親料理後宅, 會理中饋, 懂賬目,又從小練的一手好繡活……我父親有很多妾, 見多了我母親的淚, 覺得嫁人也沒什麼意思, 想著靠自己, 也能養活自己和孩子……可原來, 我還剩自視甚高了。”
“後宅手段,我連皮毛都沒懂,怎能和長輩族人鬥?我在她們眼裡,就是個淺盤子,她們一眼就能看完。我保不住那個孩子。”
“直至我認命, 不再抗爭,聽長輩的話, 平順嫁人,適應,學習,拚命成長, 慢慢在紀家立足, 扛過喪夫之痛, 用儘所有力氣保住了我和我兒應得的東西……八年前,終得喘息,我才開始尋找那個孩子。”
宋采唐和趙摯眼神對撞,心照不宣。
八年……可是很長的時間。
穀氏垂眼看著茶盞,眼角微紅:“我以為我悄悄的做,慢慢的來,不會有人知道,誰知我娘家早就留了後手,當年所有痕跡,所有線索都打掃的乾乾淨淨,掩埋的結結實實,逼著呂家換了好幾個地方,還專門留下人手,什麼都不做,就防著我哪天去查,故意把我引到彆的地方。”
“起初我一直都沒發現,找了幾年沒有結果,次次都是線索明確,無望而歸,我便猜想,是娘家人在防我。我找回去,她們竟十分乾脆的認了,說那個孩子跟我沒緣分,這件事就得這麼做,才是最好,我不找她,她不找我,我們大家才能相安無事,日子安穩。她們非常直接的告訴我,最初,她們還知道孩子和那家人的下落,後來乾脆不管,眼不見為淨,也不讓我再繼續查。”
原來如此。
房間裡另外三個人明白了過來。
祁言性子急:“所以哪怕夫人努力了這麼多年,仍然沒發現對方半點消息。”
穀氏輕輕點頭。
“那日是個意外。昭澤寺法會,我遇到了她。”
宋采唐:“呂明月?”
“是。”
穀氏一直低眉看著杯盞裡的水,視線微微空茫。
“宋姑娘說的對,母女骨血相連,有些事情,真的就這麼巧。”
“當時人多,呂明月不小心撞到了我,小姑娘有些傲氣,一看脾氣,就知道是被家人寵著長大的,看不清麵前形勢,說話不謹慎,將來嫁了人肯定要吃虧。我倒沒有不喜歡她,隻是覺得可惜,她並非不聰明,隻是懶的用心,懶的努力,我有點為她擔心。”
穀氏眸底微微濕潤:“後來細想,我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人擔心?萍水相逢之人,我一般都不會多看一眼,原來這就是血緣……”
“她洗手時腳下沒踩穩,趔趄了一下,我的丫鬟正好在她身邊,拉了一把,我看到了她胳膊上的胎記。”
胎記?
趙摯和祁言表情如出一轍,似驚訝,又不算太驚訝,仿佛意料之中。
宋采唐驗過呂明月的屍,對屍體身上各種特征記憶深刻:“可是右小臂上,豔紅色蝴蝶紋狀胎印?”
形狀和顏色都十分特彆,且少見。
穀氏聲音微抖,略有些激動:“是……她是我生的,長大後相貌與嬰兒不可能相同,但那胎記……不可能變,變不了。”
“我當時心中如重錘狠敲,幾乎站立不住,但我已經不是十八年前經不起事的小姑娘,很快調整好自己,攔住了她。”
“我假意道歉剛剛撞到了她,和她拉了幾句家長。”
“小姑娘有點嫌我煩,但並沒有拒絕,仍然笑著搭話,並不無禮。我不著痕跡的問她今年多大,家鄉在何處,父母待她如何,她一樣樣說了,越套話,我心裡越明白,她和我女兒的情況經曆……簡直一模一樣。”
“ 她生的不像我,眉目間有幾分我娘的樣子。我越看,越忍不住,她就是我的女兒。”
穀氏閉眼,有淚水劃下。
宋采唐將自己帕子遞了過去,穀氏接過,慢慢拭了淚。
深呼吸幾下,她才能又繼續:“當時時間少,我做不了更多,隻視線不停的,不由自主的盯著她。怕我兒子看出端倪,我還找理由把他打發了。”
“我看到她和死者……叫藺飛舟是吧?走的很近。眉梢眼角洋溢著歡喜,感情該是很深。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長大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紀……”
穀氏眼淚簌簌,不停的流。
這一次,房間安靜了很久很久,大家心照不宣的給穀氏一個緩和的時間。
等穀氏平靜下來,趙摯打破氣氛,直接問:“然後呢?你看到呂明月殺藺飛舟了?”
穀氏眉頭微蹙:“當時正值派符,一切發生的太快,所有人一起湧上來,視線瞬間混亂,我不由自主朝她擠過去,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怕她受傷?”
“當日天陰,光線極暗,大殿裡點滿燭火,一陣猛風吹來,燭光儘抖,一瞬間視線不清,非常黑,再等光線亮起的時候,我看到……”
“那孩子拿著染血匕首,呆愣愣看著慢慢倒下去的人。藺飛舟那時還沒死,眼神裡滿滿都是意外和仇恨。”
“我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下意識的,我拍掉了她手裡的匕首,趁著人們還沒發現,伸手抹了下藺飛舟胸前的血,然後等人尖叫,圈子散開空地露出來後,說人是我殺的。”
穀氏微微閉眼:“宋姑娘說的很對,我生而不養,對她沒半分恩,隻有愧,這一輩子沒為她做過任何事,想著至少,為她做最後一件事。”
宋采唐:“你替呂明月頂了罪,她之後是什麼反應?”
“因為人多,眾目睽睽,事實明確,我跑不了,也想不到任何辦法推脫,官府來人後,便一力承擔,直接認罪。那孩子……大概是嚇怕了,下意識想躲避,現場那麼大,時間那麼久,她都沒看我一眼,也沒說一句話。”
“我很理解,我也不怪他,畢竟——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