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2 / 2)

林澤又仔細地看了看,才說:“微臣是不懂畫的人,實在是看不懂。若太上皇真要微臣說,微臣便直言了,這畫在微臣看來,不過是幾筆寫意。這園子若要畫得好,隻怕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不能成畫。這園子若不當作畫作來看,單瞧著它的構造,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

“依微臣拙見,竟不必把它當畫,隻當是個圖紙看也就是了。”

太上皇眉頭一挑:“若由你來畫,該如何呢?”

“微臣已經直言,微臣並不會作畫。”

誰知,這話也不知為何竟似觸了太上皇的逆鱗一般,惹得他驟然暴怒起來,揮手便摔碎了一隻成窯小鐘,隻怒喝道:“朕既問了,你就該好好的答。縱然不會畫,也須得答出來。否則,朕便命人拖你出去砍了!”

林澤看了太上皇一眼,他年邁的臉上皺紋橫布,此刻驟然暴怒,雙眉倒豎,青筋微凸,十分可怖。林澤眉頭一蹙,“微臣並未犯錯,太上皇是明君,必不會以‘莫須有’的罪名責辱微臣。”

太上皇定定的看了他好一會兒,卻冷笑道:“好一張伶俐的口齒,我原不知道你是這樣字字珠璣的人。隻是,你須知‘慧極必傷’,朕若要怪罪你,多的是理由,豈容你輕易分辯。”

林澤無力地聳了聳肩膀,既然太上皇執意如此,他也無謂做口舌之爭。說白了,還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身為識時務的俊傑,林澤可不會傻得往槍口上撞。既然硬的不成,曲線救國也是一樣的。

想到這裡,林澤沉吟片刻,才答道:“若是微臣作畫,雖畫技拙劣,卻也有幾分想法。”

“微臣想著,若作畫,頭一件事兒,便須得先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於桌子擠到牆裡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麼……”

林澤刻意地頓住了話頭,偏頭看了一眼太上皇,見他神色間半點不露,可眼中分明露出了幾分滿意的神色來,林澤心裡微笑。這才緩緩開口繼續說:“第三嘛,這畫中自然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

“隻是這畫若要極短的時間裡畫成,怕也難得很。依微臣看來,卻應該要一個熟知那園子的人在旁照看著,並不是為要人從旁教著畫,若是那樣,就更誤了事。微臣想著,要這樣一個人,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他好提些意見,另一個,這人若有相熟的會畫的相公,倘或有不會的,一時拿了出去問人,多些人提點著,這畫要成也就容易了。”

太上皇聽了,連連點頭,看著林澤一麵侃侃而談,一麵含笑吃著茶,心中更是滿意。卻也有更深一層的疑惑浮上心頭。

“你……”

見林澤看過來,太上皇隻輕聲咳嗽了兩聲,便帶開了話題,隻說:“你說你不善作畫,可你這番話卻極在理。”

“朝中何成庸的工細樓台極好,方言之的美人是絕技,若要作畫,去問他們倒極便宜。”

說罷,又問:“我再要考考你,若要作畫,如今且拿什麼紙最好呢?”

林澤蹙眉思索良久,小安子見林澤許久不言語,惟恐太上皇等得著惱,便小聲在林澤身旁說道:“宮中久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作畫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不等林澤說話,太上皇已然冷笑道:“好個不中用的東西!拖出去杖責一百大板!”

小安子立時臉上血色儘褪,嚇得麵色蒼白如雪,渾身抖如糠篩。一百大板,等同於是要活活打死他,想他向來聰明伶俐,太上皇慣來也是極受用的。誰承想今日竟因一句逆了太上皇的意,就要被活活打死,當真是悔之又悔。

林澤見狀,心中雖對小安子並無什麼好感,可想到這小安子也是想要替自己解圍,誰想被太上皇這麼重重地責罰了。林澤想了想,才開口道:“雪浪紙不是不好,隻是用來畫園子,卻是可惜了畫,也可惜了紙。”

太上皇聽他這樣說,見他並沒有替小安子求情,心情好了幾分,又因不想要人進來拖人責罰破壞了氣氛,才笑道:“你倒說說,如何不好?”

“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若拿了畫這個園子,又不托色,又難滃,畫也不好,紙也可惜。”

“竟不如要一塊重絹,叫人礬了,照著這園子原本的圖紙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須得另配去。”

太上皇聽罷,撫掌笑道:“果然是個好法子。”笑罷,卻倏然冷了臉色,“好個林公子,犯了欺君大罪還不跪下?!”

……這臉色變得都快趕上川劇了!

林澤表示他很想做出“╮(╯_╰)╭”這樣的表情,可一見太上皇臉色冷沉,便隻好先委屈了膝蓋,嘴裡卻沒幾分誠意的說:“太上皇明鑒,微臣所言句句屬實,實在不知哪裡欺君了。”

“你既說你不會作畫,如何把這作畫的步驟一一說得這樣明白,可見是在欺君!”

林澤無力地長歎一聲,見太上皇看過來,便說:“微臣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如何當得起‘欺君’二字。倘或微臣果然畫技卓然,隻怕做夢也要笑醒了。”

太上皇定定的看了他好一會兒,聲音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你和她到底是不同的……她,最善書畫的。”說罷,神思恍然,好一會兒才叫林澤起來。

林澤微低了頭看了他的臉色一眼,見他神色間少了怒意,心裡更是惆悵了……這像霧像雨又像風的變臉節奏是腫摸回事啊!

話說水湛因見林澤那日進宮獨見了水清,心中雖有疑慮,卻聽水清說起親送了林澤出宮,心中倒放下了。又因著這兩日連著事情忙得很,好容易得了空兒,又著了些風寒。說起來並不是什麼大病,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隻怕過了病氣給林澤,水湛強耐著相思不去見他。

這日,才吃了藥,水溶瞧他氣色好了些,便笑著問:“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

水湛淡淡的道:“今日可算的病好了。虧得昨日管家給燉的野雞崽子湯,我嘗了一嘗,味道也好,肉吃著心裡也受用。”

水溶“噗嗤”笑了:“這原是我母妃的主意。她因想著你在病中,自然口裡沒有滋味兒。又想著,你這裡慣常是清淡的,你這病了,更是不沾葷腥。這才要我送了野雞崽子來,今日聽你這樣說,方不枉她一番苦心了。”

水湛點了點頭,臉上也露出一絲暖意。“難為王妃娘娘想著。”

“彆太早說了這話,我今兒個還帶了些來。你要人再炸上兩塊,鹹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到底味道還是淡了些,你現在吃著稀飯,很該吃點有味的。”

管家在旁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去廚房傳話。

水湛這才斜睨了水溶一眼,“我這裡雖病著,你倒是身子朗健,這幾日怎麼不見你去看看他?”

“你又不在,我何必去呢。”水溶說著,不忘摸摸自己的鼻子,被林澤擠兌的連立錐之地都沒有的日子猶在眼前,現下這位現成的擋箭牌偏又病著。他若一個人去了,豈不是自己找虐?水溶表示,他又不是個笨蛋,才不要!

水湛心知他的想法,也不戳破,隻淡淡的道:“你今日既來了,我這裡倒有事和你商量。不為彆的,再有兩日便是林澤的生辰,前兩年我雖有心要給他做個生日,他卻以他妹妹的事忙推了。今年林姑娘既嫁了人,咱們這裡又齊全,料想著又沒大事兒,竟不如大家好好兒的樂一日。”

“彆說你把這事兒放在心裡,就是我也想著呢。”

水溶笑了笑,又道:“要我說,這事兒竟是瞞著他先不告訴他知道,到時候一並說出來方才有趣。他心裡若記著自己的生辰,一時旁敲側擊地向咱們提起,咱們隻渾做不知也吊吊他的胃口。若他本就不記著,到那日咱們給他一個驚喜,豈不妙哉?”

水湛聽了,沉思良久,也笑著點了點頭,自覺是個極妙的主意。因將想去看林澤的心思強自摁下,隻又苦等了兩日。

而這一決定,便是間接地導致了林澤被軟禁在承乾宮的日子又延長了兩日功夫。等到水湛和水溶發現林澤被太上皇拘在承乾宮裡時,臉色大變,心思急切,且是後話,此時不表。

倒是林澤在太上皇這裡說了一下午的話,正要走時,卻聽說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

皇上遣人來說:“江南甄家嫡女甄瑤是個品性極好的,倒是很得眼緣。請太上皇幫著相看相看。”

林澤心想著,這宮裡要急著娶妻的,怕也就水湛、水溶這幾個皇子,皇上這麼說,豈不是……想到這裡,林澤心頭一墜,隻怕……

誰知,太上皇聞言之後,隻沉吟了片刻,便頭也不抬地說:“告訴皇上,十一皇子也不小了。甄家小姐既然這樣好,讓他上點兒心罷。”

“是。”

林澤聞言不由愕然——

這……到底是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林澤內心的小人兒幾乎樂得手舞足蹈,那甄家小姐雖沒有半麵之緣,可想想當初自己因她蒙受的無妄之災,對她自然沒有半點好印象。現下聽到太上皇把這甄家小姐和水清拴在一起,林澤幾乎要笑出聲來。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不省心,若當真做了夫妻,隻怕以後日子就有趣的。

次日一早,林澤因晚上心裡記掛著這事,心情好得很,一夜沒好生睡覺,天一亮就爬起來。這時掀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隻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麵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果然天色大亮。

林澤此時心情歡喜非常,忙喚人進來。自打昨日見了太上皇,那位喜怒不定的太上皇似乎對他的表現還算滿意,不僅赦免了小安子的死罪,還把小安子派來服侍他。又另使了兩個手腳伶俐的宮女來,林澤嘴上不說,可心裡卻有自己的想法。對這幾個新來的,臉上半點神色也不露。

等盥漱已畢,林澤隻穿一件茄色淨麵夾衫,罩一件彩暈錦小小鷹膀褂,束了腰,登上皂靴。

等出了宮門,林澤四顧望去,隻見四下裡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鬆翠竹,和其他宮中花團錦簇的樣子大為迥異。林澤腳下一頓,還是走至竹林之下,順著山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偏殿那裡有十數株白梅如團雪一般,天光大明,顯得分外玉潔冰清,好不漂亮!

林澤便立住,走過去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進偏殿。

那偏殿仍是和先前來時一樣,靜謐安寧。

林澤撩起袍角跪在蒲團上,靜心的頌了一會兒經書,便有人來請他去見太上皇。林澤雙眼微合,並不說話。那宮女卻是新來的,見林澤不說話,心裡著急,隻怕太上皇一時氣惱,拿她們出氣。因加重了口氣,道:“林公子,還請快些罷,若是太上皇等急了,隻怕不好呢。”

林澤念完最後一句經文,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隻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就嚇得她忙低下了頭。

那眼神,冷冰冰的不帶一絲感情,隻消一眼便似浸在冰寒刺骨的河川之中。那宮女不敢再看,一路都低著頭跟在林澤身後往壽安宮去。

“小林大人,彆來無恙。”

半路被人攔下,林澤看著眼前這個臉色不大好的人,心情極好地笑了。“殿下起得真早呀。”

“比不得林大人。”水清冷冷的道:“小林大人口齒伶俐,本宮也自愧不如。皇祖父是個極難討好的人,不知多少人因想著要討好他而喪了命。倒是小林大人,當真是不聲不響,卻一鳴驚人啊。”

“不敢當,不敢當。”連說了兩句“不敢當”,林澤笑得越發真誠,“微臣很該感謝殿下給微臣這樣的機會。否則,隻怕微臣再怎麼伶俐,也苦於沒有機會施展呀。”

“哼!果然巧舌如簧!”水清冷冷的笑了,“本宮好心告誡你一句,憑你想要扳倒本宮,隻怕還要費些心力。以為借著甄家能讓本宮屈服?哈,咱們走著瞧!”

直到水清甩袖離去,林澤這才反應過來。

這……水清該不會以為他是始作俑者吧?雖然他也很想要推波助瀾來著,隻是還沒等他出手,這事兒就被太上皇一錘定音了不是!

嘖,自作孽,不可活呀!十一殿下,您還是請好吧!

作者有話要說:酷愛為四爺的勤奮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