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國寺在山腰間,林木蔥鬱,一片綠意深深,徐徐山風也帶著幾分溫和,吹散夏日的燥意,空餘淡淡涼爽。
庭院之中,裴氏坐在八角亭台裡,坐著的石凳上墊了軟軟的墊子,連著身上也披著一件寶藍色的披風,她眉眼一皺,喉嚨像是有千百隻蟲子在緩慢爬行引來一陣克製不住的癢意,猛地掩住嘴就劇烈的咳嗽起來。
印澧心下一動,印夫子夫婦對他的教導刻於骨子裡,由心而發的正氣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他走在亭台外麵,拱手道:“夫人可需要幫忙?小子可幫夫人去尋奴仆過來。”
裴氏咳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眼眸之中閃過一絲哀戚,到底是她不行了,連那藥都支撐不了她的身體。
她緩緩抬起頭,迎著光微微眯起眼睛,她聽渢兒說了,他的孩子不算命差,被印夫子夫婦收養膝下,悉心教導,長成謙謙有禮的如玉公子,即便沒有世子尊貴之位,也不會承襲爵位,可他這一生注定平安仕途光明。
裴氏一陣恍惚,想要伸手去碰碰印澧,又頓頓放下手,輕聲道:“你是印夫子家的公子?”
印澧抬起頭,目似寒星冷冷清清:“夫人嚴重了,印澧一介白衣,談不上什麼公子。夫人身子不適,該留一個奴仆在身邊陪同才是。”
裴氏搖頭,虛弱地笑笑:“謝印小公子關心,我身子不好,隻能派身邊的奴仆去為我的孩子捐功德,她們沒一會兒就回來了。你過來讓我瞧瞧你,都說印夫子桃李滿天下,印小公子自小受其教導,也是人中龍鳳。”
印澧神情平淡,他從小聽多了這些誇讚的話語,但卻從來都不當真,他走進亭台:“夫人秒讚。”
裴氏一瞬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意,和滿心的激蕩,垂下的手微微發顫,又緊緊握住,極力地壓抑住自己。
這是她的孩子,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可她時隔十多年,卻如同陌路人,不能相認。
裴氏自顧自道:“印夫子將你教得很好。我從未見過你,可你這一雙眼睛和我的女兒像極了,好似就看到親人一樣。可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從前我待她極差,後來我幡然悔悟,她卻還願意認我這個親娘。”
庭院一陣安靜,印澧看向裴氏,見她目光悠遠地不知望向何處,一絲怪異的感覺稍縱即逝,自小的教養讓他並沒有打斷裴氏的說話,他從這個與他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夫人身上察覺到了一絲濃鬱的悲傷,像是冬日萬籟俱寂,看不見任何活物。
裴氏低聲道:“我是個罪人,護不住自己的兒女。我那個被人害死的孩子若還活著該和你一般大,個頭應該要還比你高一些,成日喜歡瘋玩跟著他父親舞刀弄劍,沒有你這樣白淨。”
說著,裴氏忽地停了下來,扶著石桌緩緩站了起來:“讓你聽我一個將死之人胡言亂語許久,真是難為你了。快去吧,印夫人應還在等著你。”
印澧心下莫名有些難受,他眉眼微動,眼眸漆黑如同通透的墨玉,定定地看向裴氏:“生死隻有天命,可夫人既然談及有愧兒女,那不如在彌留之際好好待她們,也不至於讓自己抱憾終身。”
他聲音輕緩帶著他這個年紀該有的青澀和沙啞:“估摸時辰夫人的奴仆也該回來了,印澧該走了。”
裴氏掩住眼中的複雜,低下頭:“走吧。”隔了半晌,喃喃自語也不知印澧聽沒聽見:“山上風大,雖是夏日,可也不能貪涼該帶上一件披風。”
離去的印澧背影堅毅,雖是纖細小子,可仿佛肩上能擔起千斤重的擔子,他垂下的手指的微動,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這邊容渢也已經拜彆印夫人來尋裴氏。
印夫人神情溫和,平靜似水,天生帶著一股包容萬物的柔意:“你說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我方才看著容四姑娘,竟有一瞬看成了澧兒,尤其是對著那一雙眼睛,看著真是讓人心動。”
身旁提著籃子的祝媽媽是當年印夫人的陪嫁丫頭,也是看顧印澧長大的老人,她也忍不住道:“彆說是夫人,就是我也差點看岔了,若是容四姑娘再換上一身男兒打扮,兩人站在一起就說是……”
祝媽媽的聲音戛然而止,“兄弟”二字似乎怎麼也說不出口了,她神情驚愕怔怔道:“夫人?”
“就像是兄弟一般。”印夫人平靜道,“你覺得不信?”
印夫人膝下無兒無女,好在印夫子對她情深義重不曾起過納妾的念頭,當年那麼多風風雨雨過來,好不容易有了印澧公子,老天爺又怎麼忍心讓夫人還回去,便道:“天下長得想的人多了去,我倒是瞧著這容四姑娘也像一人。”
祝媽媽一臉謹慎在印夫人耳邊說了四個字,卻見印夫人當即臉色微微一沉,她出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傳到有心人耳裡,不僅咱們有殺身之禍,連一舉介入盛京新貴的容家也是滿門不得安寧。”
從前那位榮寵後宮的娘娘,誰又能想到會自戕宮中,與世家之首的謝家一同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