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蘭總是很冷的。”查爾斯走在前麵, 兩隻手揣進外套口袋, 笑著說, “但你們運氣很好,今天可是個絕難遇的大晴天。”
千梧跟在他背後,江沉走路時兩人的大衣肩膀摩擦在一起, 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你怎麼了?”江沉扭頭低聲問他,“不高興嗎?我約了查爾斯來安排今天的行程。”
當年的千梧高興得要死。
他至今都記得自己那時那狂熱的喜悅。查爾斯是皇室禦用的甜品大師,很少服務外麵的人, 即使各行各界的重要人物也難求。
千梧還記得自己當年興奮地確認道:“去你的工作室, 意思是我可以吃到你做的蛋糕嗎?”
“當然可以。”查爾斯笑起來時濃密的眉尾在空中抖一抖,和普通和藹的中年男人沒什麼區彆,“特利康藝術學院最有才氣的畫家啊, 能為你服務是我的榮幸。”
“甜品和畫作都是藝術。”那年的千梧認真說, “沒有奉承您的意思,但我認為甜品的藝術比畫作更能帶來直白的享受。”
查爾斯當時哈哈大笑,“那不如我收了你來做徒弟吧?”
“那不行。”年輕氣盛的千梧挑挑眉, “我可以不吃蛋糕,但我的畫筆不能丟。”
他和查爾斯是忘年神交,是一種很神奇的關係。
說起來, 他們隻有過這一麵之緣,沒有聊什麼深入的東西, 不過三言兩語, 卻仿佛已經對彼此的靈魂有所觸碰。即便不曾言明, 也不曾刻意保持聯係, 這仍使他心中認為查爾斯是一位獨特的朋友,而且堅信查爾斯那邊亦如是。
千梧記得也是在英格蘭,在他和江沉剛剛分手不到一年的時候,他在藝術界小有名氣,卻忽然卷入一場流言中。
彼時有一位他合作過的官員被曝出地下兒童交易,而好巧不巧,千梧在兩個月之前剛好發出了一副畫小孩的畫作。於是大量的攻訐忽然毫無緣由地降臨在他身上,彼時他正在英格蘭舉辦人生第一個小型私人畫展,聽說國內的謠言後壓根沒放在心上。可那一晚,他路過自己第二天要開展的工作室櫥窗前,卻驚訝地發現門窗破碎,裡麵所有的畫被撕毀在地,濺滿臟汙。
那是千梧在世界上嶄露頭角的第一年。年輕氣盛的藝術家,覺得自己被全世界崇拜和愛著,根本不知人心向背。
最近那副小孩子的畫上被人用馬克筆書寫道:我真恨我崇拜過你!
千梧記得那天夜裡他跪在展廳裡很久都沒有站起來。之後一個人在英格蘭街頭的酒吧買醉,卻意外忽然偶遇了來喝酒的查爾斯。
查爾斯是一個很神奇的人,開著玩笑和他輕鬆聊天,幾個小時後他竟然漸漸平靜了下來。
事隔多年,千梧再回憶起時,竟覺得在當時的狀態下,查爾斯是唯一一個能夠安慰他的人。
他仿佛離他的人生足夠遠,但又有一絲玄妙的精神聯結。他不懂畫畫和那些嘔心瀝血的作品,隻能說幾句年輕人要走得更高必然要經曆這一遭啊,然後就開始說自己老婆的暴躁症了。
但唯有那樣一個人,安慰得了當時的他,不會被他警惕地豎起刺來紮走。
一隻手忽然揣進千梧風衣口袋裡,握住他的手。
千梧一個激靈,驟然從回憶中回神。
“怎麼一直在出神?”江沉聲音有些擔憂。
他說著自然而然地湊近,千梧心裡一個激靈,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江沉的嘴角已經在他視線內靠近,在他腦門上嘬了一口。
該死的。
在那嘴唇即將貼上來時,千梧意識到自己還本能似地往上迎了一下。
“……”
可以說是一觸即合。
江沉擔心地看著他,“不喜歡這邊的天氣嗎?”
千梧沒說話,他靜靜地凝視著江沉。咫尺之間,那雙眼眸的主人和記憶深處的江家少爺完全重合。比外麵的江沉少了軍官賁張的威嚴,但也多了自由明朗。
千梧忽然撇開視線勾唇一笑,低聲道:“神經好像提供了一個絕妙的‘犯罪’現場。”
“你說什麼?”江沉湊近,“大點聲,寶寶。”
“沒什麼。”千梧拉著他風衣領口,湊近低聲道:“再親一次。”
色調雅白的工作室內,查爾斯剛剛將模具放入烤箱。
他回過頭,千梧落後他一步,還在小心翼翼地攪拌著稀麵團。畫家忍不住湊近觀察麵團上的小氣泡孔,黑眸專注地盯著麵團,像在認真審視一幅即將收工上色的線稿。
“你很認真。”查爾斯笑著坐下,“我以為你隻是隨便試試的。”
曾經確實是,他在查爾斯的工作室簡單學習了一下,很多步驟都沒真實上手,滿心期盼著最後吃到查爾斯的親手烘焙。
千梧終於將自己的作品也送入烤箱,走過去和江沉一起坐好。
他們坐在兩個圓圓的旋轉高腳凳上,輕輕一轉,膝蓋就碰在一起,像兩個小朋友。
“吃完蛋糕後大概沒有肚子吃晚飯了。”千梧聞著空氣裡逐漸彌漫開的香甜味,滿足地眯起眼,“晚上就在酒店吧,我想飛快塗一下昨天去的博物館。”
“那我把項目最後一點案例寫掉。”江沉輕輕拍著他的腿,“如果餓了就叫酒店送餐。”
千梧輕輕點頭。
等待蛋糕出爐時,他認真地在思考一件事情。
記憶中,今晚,他和江沉在零點前默契地完成了工作,一起站在酒店頂層的陽台看了會城市夜景,然後一夜良宵。
千梧忍不住認真思考,如果神經把他留過夜,難道要自然而然地發展下去,和混不知情的往昔歲月裡的江沉做點什麼嗎。
他砸了咂嘴。
竟然忽然覺得有些期待。
千梧輕輕轉著凳麵,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專心觀察烤箱的江沉。
*
城市的燈光隨著夜幕降臨繽紛而上。
瑪麗議員還在身邊滔滔不絕地說著她優秀的女兒。想要這位議員在一周後的重要調動文件上簽字,江沉最合適的辦法便是認真傾聽,然後紳士而自然地問,“或許我有榮幸之後邀請她一起出來吃個晚餐嗎?”
但他沒有。
他坐在車內,手指搭在車門的開關旁,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
江沉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回到這一日。
在他們分手近一年後,他因公事重遊舊地。去晚宴場合的路上,瑪麗議員讓司機把車先停下,忽然開始跟他聊女兒。
江沉循著記憶轉過頭,在街尾的角落裡找到了記憶中那間小型展覽工作室。
落地玻璃櫥窗破碎,一個瘦削的身影跪在那裡。
難過,心痛,不可思議和一絲莫名的憤怒混在一起。
他特彆想揪起神經掄在地上——如果那玩意有實體的話。
你就送我回到這一段分手後的往昔嗎?
“她原本就該繼續走小提琴的路,成為最出色的小提琴家。”瑪麗議員笑著扶額,“但她偏偏又有商業野心,我實在拗不過她,隻好放任她去做想做的事了。但她的鮮花品牌已經辦的很好了,哦,上個月秦元帥家宴的鮮花就是她——”
“抱歉。”江沉十分不禮貌地打斷她,“等會的晚宴我去不了了,我得先走一步。”
老女人臉上出現了極度錯愕的表情,“什麼?”
這是江沉費勁苦力攢出來的局,拉了她遠在英格蘭最好的盟友,提前幾個月便開始打點她身邊人,隻為了在今天能夠在一個得體的場合下自然而然地向她提出那個調動請求。
江沉想把他父親昔日最信任的副手從其他軍隊裡調回身邊,而她對這一切意圖心知肚明。
江家重振已是無法抵抗的大勢,未來幾年,這個年輕人必然會一點點收複失地,甚至比他父親做得更好。她並不介意做順水人情,隻是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是明碼實價的。江沉要展現出足夠的誠意。
“我真的得走了。”江沉說著,已經急不可耐地摳開了車門開關,有些抱歉地看著她,“您應該能猜到我的目的,我真的很需要我父親的副官回來。今晚的晚宴不會受到影響,您可以和老友放鬆消遣,對了,如果不介意,回去後我希望能約您有才華的女兒見上一麵。”
他說著匆匆下車,儘可能緩慢溫柔地關上車門,卻在車門落鎖的一瞬間轉身大步往街尾跑去。
西裝和襯衫跑動起來遠不如軍裝舒適。
江沉一邊跑一邊解開襯衫領口的扣子,但剛跑到工作室附近,又驟然刹車。
那是令他心碎的一幕。
他至今仍能清晰地記起多年前在異國故地看到千梧跪在那些畫作間,心被絞碎的感覺。
兒童交易風波牽扯甚廣,帝國人民憤怒時,輿論會吞噬掉許多壓根不沾邊的無辜人士。這一年才剛剛嶄露頭角且勢頭凶猛的新銳藝術家自然首當其衝,更不必說,背後不知還有多少幸災樂禍的推手。
被激憤的粉絲砸畫什麼的,在見慣上層風波的江沉眼中,隻是小打小鬨。
但他深知對千梧不是。
他往前挪了半步,讓工作室裡的景象進入視線,黑眸黯了黯。
那些都是千梧的得意作,有很多是少年時畫的,沒拿出來見過人。
他跪在他破碎的作品間,背影如是憔悴。
江沉深呼吸。
他和當年一樣心痛,但又有絲複雜的感動。他知道,在這之後沒多久,千梧直白辛辣地在媒體上痛罵了那些聽風是雨的烏合之眾,邀請警方介入。這件事對他的傷害很深,但卻似乎並沒有影響到他在事業上的青雲直上。大概在今年底,他開始了世界巡回美術展,雇傭最好的安保係統,轟轟烈烈地打響招牌。
跪在地上的千梧終於動了起來,一邊用袖子擦眼淚一邊開始撿拾那些破碎的畫框,從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作品來,判斷哪些是可以搶救的。
江沉深呼吸,再深呼吸,退後兩步,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一直存在他手機裡的號碼。
一切都和當年一模一樣。
*
酒吧裡人來人往,千梧坐在吧台前,趴在桌子上,手邊有一溜還沒來得及被收走的空酒杯。
他垂著醺然的眼眸聽查爾斯講話。
江沉坐在遠處角落裡觀察著,從他的視角,看不清查爾斯的臉,卻能看見千梧的神情。
穿越而來的指揮官先生輕輕舉著酒杯,卻遲遲沒有把那口烈酒灌下去。
當年他忍得幾乎崩潰。
他多想衝進那個展覽館,抱住地上的他最愛的人。
但他如是理智,那隻會在千梧最崩潰和警惕的時刻讓他更加覺得在前男友麵前失去顏麵,不會起到任何正麵的作用,隻會把局麵搞的一團糟。
查爾斯是唯一一個適合在那個場合裡出現的人。
過了許久,千梧終於沒有再舉手叫新的酒。
他輕柔而深長地籲著氣,似是在緩釋酒力,終於從桌子上撐起來,眉眼帶笑地接了幾句查爾斯的玩笑話。
江沉如釋重負。
時隔多年,再經曆相同的一幕,他仍然覺得像打了一場硬仗一樣緊張。
他抬腕看了眼時間。
差十分鐘晚上十二點。再過一會,千梧就要趴在吧台上睡著了,查爾斯會叫醒他送他回酒店,而江沉自己要急匆匆趕回晚宴去補救。
如果沒猜錯,往昔之門大概會在那時結束。畢竟神經許諾的是一段溫柔的往昔,再往後的觥籌交錯屬實沒有重溫的必要。
江沉手指在桌麵上有些焦躁地點了點,片刻後他做出決定,給查爾斯發了一條訊息。
不遠處的查爾斯低頭看見手機,回頭向這邊看過來,江沉抬手示意。
而後查爾斯低頭對已經半昏睡的千梧說道:“千,我去一趟洗手間,你等我回來替你叫車回酒店。”
千梧沒應聲,他已經醉得不像話。
查爾斯走後,江沉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烈酒,而後走過去。
當年他沒敢靠近他。
此刻湊近看,千梧那時明顯狀態更好。哪怕剛剛經曆了人生第一場社會毒打,但仍然散發著天真的富有朝氣的意味,連失落酒醉都有些可愛。
江沉目光落在他指尖沒喝完的半杯烈酒上,無聲地拿起,飲儘。
“讓我做點當年想瘋了卻不敢做的事吧。”他垂眸低聲自言自語道:“這樣才算溫柔的往昔。”
他輕輕湊近千梧,酒氣濃鬱,不知是他身上還是千梧身上的酒氣更濃一些。但那和酒宴上的觥籌交錯截然不同,不僅不令人生厭,反而讓他難以抗拒地被深深吸引。
他在側頭趴著的千梧眼睛旁輕輕親吻。
“你打起精神來。”他在他耳邊低沉呢喃,“馬上還有更多更漂亮的巡演要開呢。”
千梧沒醒來,耳邊有點癢,他動了動腦袋而後含糊地嗯了一聲。
困意席卷而來。
江沉意識到不妙,他匆匆抽身離開,回到角落裡自己的座位上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