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1 / 2)

雕梁畫棟的勤政殿內,值守的宮人靜默無聲。午後的暖陽微微照進雕刻著夔龍圍鼎的花窗裡,屋中溫度正好,甚是明亮。

寬大的黑漆金絲楠木書案上堆積著厚厚的幾摞奏折,雖看得出是有小太監精心碼放過的,但遙遙望去依舊有幾分搖搖欲墜的趨勢。

一個小太監默不作聲地站在靠近書案右側的地方,低著頭一圈一圈地研磨著手裡的朱砂錠。

沈淩淵眸光深邃,手執細長的狼毫筆在手邊的硯台裡輕輕蘸了蘸,而後垂眸凝視,淡淡寫下一行行朱紅色的批示。

被批閱好的奏折被整齊地碼放在了書案的另一邊,待到湊成一整摞便會被專門負責的小太監搬運到不遠處的小案上,重新分類歸置起來。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不經意間微微頓了頓,沈淩淵鳳眸微斂,最近也不知怎的,稍稍有閒暇的時候腦海裡總會浮現起前些日子那人在一旁靜靜看書時的場景。

甚至為著這一場景,他竟鬼使神差地將平常處理公務的地方,由禦書房搬回到了勤政殿。

禦書房的位置靠近前朝,先前他大多在下朝後便留在那裡批閱奏折,算上召見大臣的時間往往一忙便是一整天,直到夜色已深才移步到勤政殿裡休息,第二日一早再去上朝,周而複始。仿佛隻要讓自己忙於朝政,便不會去想其他無意的東西。

世人皆道新帝勵精圖治。

原本下人們也都以習為常的事,卻在幾日前的某一天後驀地被打破了。

批閱奏折的地方由禦書房變成了勤政殿。聖上的意思難猜,周圍伺候的人誰也不敢多言,倒是負責搬運奏折的小太監曾經在私底下悄悄抱怨,這每天要跑的路程,不知無形之中添了多遠。

這些日子,他忙於前朝政務,未來得及去德坤宮看她,她那邊便也真的就此再沒了動靜。

若不是每日遣去給她送湯藥的小太監按時回來回稟,他幾乎聽不到一點有關於她的消息。

前日裡張禦醫求見,說皇後的寒涼之症已然大好,無需再服湯藥。明明身子已經無礙了,卻不見她有一點打算主動過來的意思。

半盞茶的時間過去,連一旁伺候的小太監都發現皇上手裡的這一份奏折,似乎已經批閱了很久沒有更換過了,也不知這位大人究竟在折子上寫了些什麼,能讓皇上如此斟酌。想必肯定是什麼事關江山社稷的大事,不然以皇上往常的速度,此時旁邊的這一摞早就該見了底。

小太監低著頭自己在心裡瞎猜,沈淩淵薄唇輕抿,有些心不在焉地執筆在旁邊的硯台裡蘸了蘸。

狼毫而製的筆尖將將要觸到奏折的那一刻忽而一頓,沈淩淵鳳眸微抬,似是漫不經心地開口道:“德坤宮那邊,這兩日在做些什麼?”

能在禦前伺候的下人各個都消息靈通得很,小太監難得見皇上有同他說話的時候,忙停了手中的事,開口回稟道:“稟皇上,德坤宮這兩日沒什麼特彆的動靜,就是昨個兒鎮北侯府遞了封家書進去,皇後娘娘應是還未給回話呢。”

從宮外送進來的東西大多要經過層層審查,就算是書信也不能例外,隻不過是不看內容罷了。

沈淩淵眸色一深。近來前朝確實是又添了不少上奏彈劾鎮北侯的折子,前天剛上完早朝,不出一日鎮北侯府便趕在這個當口往宮裡給皇後送書信,他們究竟意欲何為,不用細想也能猜到。

這是又在讓皇後從宮裡幫他們想辦法了。

上次在禦花園和德坤宮裡的場景仍曆曆在目,沈淩淵眉心微蹙,隱隱已有了幾分預感。

果不其然,小太監緊接著便開口道:“今日上午的時候,皇後娘娘出了趟德坤宮,去花房賞了花。還跟八王爺說了會兒話,這會子應該已經回去了。”

掩蓋在赤金玄龍紋袖口下的手指驀地緊收,小太監絲毫沒有覺察到沈淩淵神色上的變化,仍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難得皇上有同他說話的時候,他真恨不得一股腦兒把自己聽說到的事都交代了。

也許討得聖上歡心獲得晉升就這一次的機會了,小太監邊稟報還邊惋惜自己沒再多打聽打聽,要是早知道皇上會問起來德坤宮的事,他中午的時候就托人多問上兩句了。

修長的指尖輕輕撚了撚手中的毛筆,沈淩淵薄唇緊抿,一雙深沉內斂的鳳眸微微暗了暗,漆黑的眸光宛如深不見底的靜潭,靜水流深,隱隱透著幾分不悅的變幻。

她又去見了沈宸卿。

那晚在德坤宮,她言辭懇切,他也信了她的說辭。隻是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連著兩次前腳有家書送進德坤宮,後腳她便去見了沈宸卿。

前朝有關她的事,他自然多有留意。隻是這次的事情牽連甚廣,又牽扯到先帝在位的時候,年頭久遠,所以大理寺那邊尚且需要多花些時間來理清此案。

雕著祥雲瑞獸的赤金香爐飄著細煙嫋嫋,凝神香的味道清淡,徒留了一絲清冽縈繞在大殿之間。

目光在不經意間瞥到了靜立在牆邊的書架,那日她捧著書回眸望向他時的場景,驀然浮現在眼前。

沈淩淵收了視線,喉結微不可見地上下滾動了一下,隨手將麵前的奏折擱置到一邊。

真不知她整日裡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明明禦醫已經囑咐過她不得憂思過重,整日裡卻還在擔心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分明已經告訴過她,此案他會明察,更不會因為鎮北侯府的事而牽連到她,結果那人還是一刻不肯老老實實地聽話。

那件案子他特意吩咐了大理寺卿親自審理儘快查明,朝堂上也敲打過眾人,有過調動,為的就是提醒鎮北侯府不要再給她施壓。

不過是最近稍稍少同她交代了幾句。

下次就該直接攔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信,省得她病急亂投醫又找到沈宸卿那裡。

當真慣不是個讓他省心的。

沈淩淵斂去眸間的神色,抬手微微捏了捏帶有些倦意的眉心。

也許晚上該去她宮裡一趟。

王德祿走到門口的時候,剛好聽到自己的小徒弟正口無遮攔地跟皇上回稟。

王德祿頓時心頭一顫,暗罵自己怎麼就收了這麼個不開竅的混賬東西。

沈淩淵聽見門口的動靜,眸抬望了一眼綴著翠綠玉石的珠簾,他薄唇輕啟,沉聲朝外麵開口道:“出了何事?”

王德祿手中拂塵本能地抖了抖,聽聲音也知聖上今日心情不佳,一時之間就將希望全寄托在了門外的那位主子身上。

他絲毫不敢怠慢,連忙走到殿前,行了個禮,垂首稟報道:“啟稟皇上,是皇後娘娘求見。”

沈淩淵捏著眉心的手指驀地一頓,抬眸間聲音微沉:“皇後來了?”

王德祿微微一揖,“皇後娘娘此刻正在殿外,似是……似是給您送糕點來了,皇上可還要見?”

沈淩淵眉心微蹙,從未見她有如此主動的時候,難不成是在沈宸卿那邊碰了壁求助無果,走投無路不得不到他這兒來了?

“傳。”

周圍的下人皆被打發了出去,王德祿快步走向殿外,輕搭了拂塵朝石階站著的人行了一禮。

“皇後娘娘久等了,皇上在裡麵等著您呢。”

溫映寒淡淡一笑,“有勞公公了。”

王德祿可自知擔不起她這一句謝,忙俯了俯身,回頭推開了雕著“回”字吉祥如意紋的木門,待到溫映寒走進去,這才退了兩步抬手將門輕輕合上。

這一回頭,便看見自己那個自作聰明的蠢徒弟了。

“你,過來。”

小太監懵懵懂懂的,甚少見到自己師父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一時也不知自己哪兒又惹著師父了。

王德祿看著眼前不成器的小徒弟,手中一點沒留情,硬木而製的拂塵絲毫沒收力道便砸在了小太監頭上,“聖上麵前也敢口無遮攔,雜家是這樣教你的?”

好不容易這些日子皇上和皇後娘娘之間看上去關係有所緩和,本以為能安安穩穩幾日,淨叫這些榆木腦袋們給攪和了。他跟在皇上身邊多年,自知這樣的日子來之實屬不易。

他收了拂塵搭在了胳膊邊上,語氣嚴肅至極:“不該說的彆多嘴,挨了罰是小,哪天丟了性命也不知是得罪了誰。”還好皇後娘娘是個好相與的,皇上未動怒也就罷了,這若是換成薛貴妃,或是其他娘娘,定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小太監摸著腦袋,著實不怎麼開竅。

王德祿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心道自己怎麼就收了這麼個徒弟。心浮氣躁不說,還一點也不聰明。

“這幾日彆再去禦前湊活了,給雜家老老實實去後麵沏茶,靜一靜你的心,也好好收一收性子。”

……

勤政殿內是彆樣的靜謐,四下的宮人皆被稟退,溫映寒進去的時候恰好看見沈淩淵垂眸批折子的場景。

沈淩淵身著一身玄色金絲祥雲廣袖龍紋的錦袍,墨色的長發微垂被有條理地半束在身後,金黃色的錦帶上鑲嵌著圓潤的玉珠更襯他身份的尊貴,邊角的地方還繡有寓意吉祥和瑞的紋樣,深沉而不失大氣。

一雙漆黑的鳳眸裡,時常透著深不見底的幽深。溫映寒覺得自己總是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但每當遠遠望著這雙如古井般深邃無波的眼睛時,心裡總覺得平靜。

這一路上,她想了許多有關沈淩淵的事。這個人看起來總是沉默寡言的,遙遙望著的話便會發現他舉手投足間身為帝王的威嚴。

可是相處的次數多了,溫映寒便明白,沈淩淵的深沉不是高高在上,更不是薄情冷淡,而是一切儘在不言之間。

也許他所做的事情遠比他說出來的要多得多。不會刻意叫她知道,就好像做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若是能一直蒙在鼓裡便也罷了。明明都是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偏偏她無意間注意到後,反而更加意難平。

溫映寒不禁在想,過去的一年半裡,是否那人也做過類似的事情,隻不過她未曾察覺,更彆提一丁點地在意。

失憶前的自己究竟都做過些什麼呢?

手中的剔紅彩繪的食盒被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攥了攥,溫映寒望著身前的男人,微微行了一禮,“皇上萬福金安。”

她聲音很好聽,清清冷冷卻像是春季冰雪融化時的場景。沈淩淵眸色深了深,本能地打量在她身上。

溫映寒身著一件綰色彩鳳牡丹古香錦緞衣,下著竹青彩繡暗紋玉錦月華裙,眸光瀲灩,腰如約素,墨色的長發被柔順地挽成了傾髻,鬢角碎發微垂,隱隱帶著些微彎的弧度。

她行過禮起身望向沈淩淵的方向,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動,抬眸的那一刻是說不出的明豔。

臨出門前她讓芸夏重新幫她梳好了發髻,又換了件能適宜覲見所穿的衣衫,距離上次去見沈淩淵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許久,想同那人道謝的話醞釀了一路,卻在臨到要見到他時,不知怎的,全都忘記了。

“皇後要見朕,是有何事?”沈淩淵聲音低沉平緩,讓人難以分辨這其中的喜怒。

溫映寒朱唇輕抿,下意識地攥了攥手中的食盒,“臣妾做了些糕點,皇上操勞國事辛苦,臣妾想著……”

“做多了糕點,吃不完?”他輕易便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估摸著她定是覺得空手沒有理由過來,便搜羅了些點心求見。

那些斟酌著說出來的字句,編出來的客套措辭,不聽也罷。沈淩淵才不會相信這幾日裡都沒動靜的人,今日能忽然想起他日夜操勞了?

定是有什麼緣由的。思來想去也隻能是因為她家裡前兩日送進來的那封書信了。

溫映寒驀地被那人道明了初衷,指尖不經意間輕輕顫了顫。最初想著送糕點過來確實是這樣的,但若真的隻是如此,她遣人送過來就是了,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溫映寒福了福身,“臣妾的手藝比不得宮中的禦廚,皇上不願吃的話放著就是了。”

沈淩淵眼眸微動,瞧著身前的人明明還是像平常那般的行禮,他卻莫名從這句話中聽出了幾分賭氣的味道,分量很輕,恍若是他的錯覺。

“來見朕,是為了何事?”他聲音平緩,索性輕斂了衣袖起身走到她跟前,連沈淩淵自己都未曾發覺,此時的語氣已在不經意間染上了幾分屋外暖陽的溫度。

他這個皇後一向聰慧通透,話點到至此處,想必她下一句便會直接表明來意了。

溫映寒聽著他的聲音,心尖仿若被人輕輕攥了一下,眼看著那人靠近,下意識地垂了視線。

沈淩淵同她不過一步的距離,從這個角度垂眸望去,剛好能看到她纖長微彎的睫毛像小扇似的輕輕顫動了兩下。

“臣妾……”她聲音很輕,小小的卻足以被身前那人一字不落地聽見。

“臣妾前些日子病症,一直未能出宮,如今按時服了湯藥,身子已經無礙了……”

她輕斂了神色,重新抬眸望上沈淩淵深邃的視線,“……多謝皇上前幾日送來的椰蓉糯米糕。”

她朱唇輕輕動了動,繞了半天終是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話一出口,溫映寒心底也是微微一鬆,原本也是想同這人道謝的。今日便當是禮尚往來,算是相抵。

沈淩淵眼眸微睜。他等了半晌隻以為會聽到一句她替家裡求情的話,未曾想他竟從一開始便會錯了意。

喉嚨微不可見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沈淩淵薄唇輕輕動了動,手上的動作有著輕微地停頓,卻在下一刻抬了胳膊從她纖細白皙的手指間接過了那個裝滿了糕點的食盒。

屋中凝神香清冽,雕刻著夔龍圍鼎的花窗隔絕了午後熾熱的光線。

溫映寒看著那人寬大的手掌伸向自己時微微一怔,沒料到那人真的會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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