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步(1 / 2)

過了小滿,天漸漸熱起來, 袁三天不亮就從頑石鄉出發, 趕到縣城的時候已經出了一身的汗。

他進城後停下, 抹了把汗,整整衣領,又往縣衙的方向快步趕去。

他原是頑石鄉一家普通農戶的兒子, 因著小時候過過幾年殷實日子, 上過私塾認得字, 長大後便常常替人看信寫信。後來, 經由樂於助人之途積累下不少正氣, 三年前成功晉升黃階下品, 到縣裡謀了個衙役的公職。

今日他本是休沐的, 是以沒住在縣裡租來的房子裡,而是回了家。昨天他聽人說田畯童冉當了縣令,今日便走馬上任, 所以又匆匆趕了來。

這些年他家和村裡其他人一樣,收成日減, 即使自己還有個公職, 家裡也是一年比一年拮據。童田畯來後,大力推行堆肥與鑿井灌田之法,他家將信將疑地嘗試了, 沒想到效果卓絕,迎來了一場多年不遇的大豐收。

袁三腳程很快,不一會兒便到了縣衙門口。

“兄弟, 縣令爺來了嗎?”他進門,問兩個閒聊的門房。

“沒呢,同知和縣尉剛到。你彆進去,仔細當了他們的炮灰。”一個門房提醒道。

同知管文事,縣尉管武事,兩人不和已久,袁三在縣衙裡混了這麼久,早一清二楚了。今天是新縣令上任的大日子,兩人齊聚一堂也正常,隻是童大人小小年紀,不知那倆老油條要如何給他下馬威了。

“衙役裡頭鄧其的人都給拔了,剩下的多是聽縣尉的,我賭一百文,這回的縣令爺是咱高縣尉的囊中之物。”一人道。

另一人卻搖頭道:“咱高縣尉剛正有餘,可沒計謀啊,兄弟們是願意跟他,但禁不住苟同知拍馬屁的功夫好,我賭兩百文,縣令爺怕是會偏袒苟安那貨,袁三你說呢?”

兩人回頭看袁三,袁三支吾了半天道:“童大人不是吃馬屁功夫的人。”

“那你是覺得高縣尉能更勝一籌咯?”前一個賭一百文的道。

袁三遲疑片刻,高縣尉是他們衙役的頂頭上司,武藝高強很能服眾,但私心裡他總是希望童大人能更勝一籌,不要聽信苟安的花言巧語,也不要受高卓的掣肘,當個真正的縣令。

但是,真難呐。

袁三不禁搖頭,不待他說些什麼,外頭一陣騷動,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間或有人嚷著,縣太爺到了。

童冉抱著小老虎踏進縣衙,前幾日見過的同知苟安率先迎了上來,揖道:“童大人萬安。”

童冉頷首:“苟大人多禮了,進去吧。”

苟安一路恭敬地引童冉入內。縣尉高卓等在堂上,沒有出來迎接,另有幾個他心腹的衙役也一並站在他身後,打量大步進來的童冉。

“喲,縣令大人來了,高大人怎不去迎接?”苟安笑著道,像是老朋友之間的打趣。他說罷,又對童冉道:“大人可彆見怪,高大人武藝高強,有能力的人有些脾氣也在所難免。”

高卓聞言,冷哼一聲,對童冉揖道:“下官小鍋縣縣尉高卓,參見大人。”

“高大人有禮了。”童冉道。

“下官辰時初刻便來了衙門,不想縣令大人三刻才到,如今又積壓了許多公務在身,下官得走了,請大人恕罪。”高卓道,他語速較快,沒什麼起伏,略顯冷硬。

“縣尉大人不忙走,童冉剛才在路上遇到一事,所以有些耽誤了,恰好也與大人有關,想請教一二。”童冉道,在堂前正中站定。

此前到九鄉教鑿井灌田時,童冉便聽過一些縣衙裡的事,但當時也不過了解一番,想著日後若要去縣衙應卯少不得要打交道,卻不想這麼快自己便一躍成了他們的上司。

有這樣兩個有權又有資曆的部下,這小鍋縣的縣令也著實不好當啊。

童冉暗暗頭疼,麵上卻一派平靜,隻是說道:“剛才我來時路過羊角巷,巷口那兒人來人往好不熱鬨,正是做買賣的好地方,隻可惜小鍋縣有明令,除了西市的興德街以外,一律不可擺攤。這人在羊角巷巷口偷偷賣燒餅,被巡邏的衙役抓著了。”

童冉說著,指向下首一處柱子,漆紅的柱子旁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那婦人很瘦,像隨時會被折斷的樣子。她旁邊還有一名衙役,死死扭住婦人的手腕,此刻童冉指過來,他朝婦人的膝彎一踢,婦人不受控製地跪倒,她的手臂被扭住,身子半伏在地,肩膀微微顫動著。

高卓瞥了一眼那婦人和衙役道:“這樣的事日日都有,不勞縣令大人費心,下官自會交代他們秉公而辦。”

“所謂秉公而辦,是如何辦?”童冉又道。

“小鍋縣有明令,隨地擺攤者,初犯杖三十,再犯杖五十,徒刑一年。”高卓道。

衙門裡的刑杖又重又硬,一杖下去便能叫人皮開肉綻,更遑論三十杖。

原本一語不發的婦人突然抬起頭,臉上灰撲撲的看不出原貌,她哽咽道:“求大人開恩,賤婦家中還有幼子,求大人開恩。”

童冉沒看她,對高卓道:“今日我之所以來晚,隻因在羊角巷巧遇此事。據我所知,高大人所說之律法為開國之初所設,當時隴右道還不是大成國土,小鍋縣常有亂賊來犯,是以處處嚴加防範,對城內做買賣的人也多方約束。可如今隴右已歸我大成所有,國境安定,並不需要如此嚴密的防範,擺個攤而已,何須如此重刑。”

高卓依然麵無表情,他的語氣卻異常堅定:“法便是法,天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

“我與高大人見解不同,如今世道安定,刑法也應該隨世事變化,過於嚴苛的法,隻會危害百姓們的正常生活,變成惡法。”童冉道。

“對,童大人說得好。擺個攤而已,杖三十太過了,高大人您就手下留情,把她放了吧。”苟安趁機道。

高卓將手按到腰間的佩劍上道:“我乃縣尉,掌管一縣刑法治安,若我一味徇私,犯了法卻不懲戒,小鍋縣豈不是亂套!”

苟安:“大人都說了罰太重,你怎麼不……”

童冉抬手,製止了苟安的話頭。

“高大人寬心。”童冉道,“本官並非要你徇私,而是這不合時宜之法,該改一改了。”

童冉語罷,高卓身後的衙役們麵麵相覷。

他們有的在彆處縣衙當過差,各地多少都有些不合時宜的規矩,大多縣令也不改,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他們小鍋縣這條法也是空置了好些年,高卓來了後才又啟用,如今都嚴格執行著。

一開始小鍋縣的百姓也連聲抗議,但當高卓當眾懲戒了自己違規擺攤的親戚後,所有人都住了嘴。這位高大人雖然不近人情,卻公正得很,執起法來六親不認,這也是人人都怕他卻也都服他的原因。

高卓在小鍋縣五年之久,比鄧其任職的時間還長,之前鄧其在任時雖然沒少作威作福,但高卓職責範圍內的事卻是絕不敢碰的。

縣尉手握縣裡衙役的調度權,主管一縣之刑法治安。衙役們本以為這一次高卓也會給新來的縣令一個下馬威,讓他不敢管自己轄區內的事,沒想到這個童冉小小年紀這樣剛,高卓的下馬威還沒到位,他的第一把火就已經燒下來了——不僅插手了高卓主管的治安事務,更直接放話要改法。

擺攤是本縣事務,縣令自然有權更改,但此事茲事體大,一般人害怕擔罵名,多半敷衍過去,並不會大刀闊斧地改革,更不要說他們縣還有一個會誓死捍守舊法的高卓了。

“你輸了。”之前在門房壓苟安的那人低聲道。

一旁壓了高卓的滿臉悔恨,但轉念一想又道:“彆急,苟安也沒撈著便宜,你還沒贏。”

高卓眉頭皺起,兩條刀刻般的深紋立在眉間。

眼前這小子不過十五,正氣品階處於黃階上品巔峰,雖不得不承認他一個寒門出身的小子在這個年紀有此造詣很是天才,但是再天才,也不可隨性而為。他倒要看看,沒有他的支持,這所謂的改革可能實行?

“大人要改便改吧,下官日前舊傷複發,身體不適,先告辭了。”高卓一拱手,甚至不顧童冉是否應允,帶著自己的人大步離開。

高卓沒有吩咐,那扭著婦人的衙役也不知該當如何,看看童冉又看看高卓的背影,一咬牙放了婦人,追隨高卓而去。

童冉親自扶起那婦人,道:“你且先回去,此事如何處置日後會有人來找你。”

“大人。”那婦人囁喏著,還想說什麼,童冉輕輕一推,把她推向跟著一起來的球兒,吩咐球兒送她回家。

球兒送婦人走了,童冉在堂上的官椅上坐下,苟安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泡來熱茶。

“大人請用。”苟安把茶端給他,又道,“那高卓就是這樣一個驢脾氣,您彆跟他一般見識。”

童冉端起茶,卻沒有喝,溫和地道:“苟大人與高大人共事多年,想必很是了解。”

苟安正愁沒辦法在童冉麵前擺高卓一道,聽他這樣說,立刻來勁了,滔滔不絕說起高卓的不是來。

童冉一邊聽,一邊喝了口縣衙的茶,末了微微皺眉,讓人換了一杯滾燙的開水來,拿出隨身帶的茶葉,親自泡茶給小老虎喝。

小老虎喝了兩口小侍從給泡的一等大紅袍,趴他腿上聽苟安搬弄是非。

童冉有一下沒一下地擼著小老虎的後背,以前小老虎特彆討厭自己在它身上亂摸,但次數多了,也不太反抗,心情好的時候也願意給他擼兩把。

苟安說的事有一些童冉聽過,有一些沒聽過,事情是什麼倒不重要,童冉故意遞出話頭,不過是想再探探苟安與這位高卓的關係。

此前童冉的消息都來自民間,難免有不少訛傳,並不準確。

剛才他初到縣衙,苟安殷勤來迎,高卓卻沒有來,可以看出兩人處事風格不一。後來進到堂屋,苟安一番話似乎在為高卓開脫,圓他沒去迎接的理由;實則卻是暗示童冉,高卓這人性子剛,不好管理。

如果新來的縣令聽信苟安的話,那對高卓的第一印象便不好,以後行事時也很有可能偏袒苟安。

而觀高卓方才的反應,他應該是聽出了苟安的意圖,卻沒有出言反駁。沒有出言,卻比說了話更有力量,一個秉公執法、不願與奸佞同流合汙的縣尉形象立刻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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