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九月,烈日炎炎。
晉州城內,屍骨遍地。
晉州一共二十八城。這裡原本城池緊連,郊外阡陌縱橫,沒有打仗之前,老者會挑著籮筐去田裡,孩童提著籃子打豬草。
後來打仗了,便不敢出門,齊人一來,他們就沒了尊嚴,雖沒受什麼大苦,但是好像城內就已經分了三六九等人,晉人地位最低。
再後來,倒是人人平等了。鼠疫麵前,誰也逃不過去。能走的人都走了,沒走的人也徹底走不掉了。人人都在這個城裡,靠著剩下的水,糧,活下來。
齊人也不再嚷嚷著晉州是他們的,他國的商人也不會糾結這裡該叫晉還是叫齊,凡是來了的,就再也走不出去。
“阿娘。”一個孩子抓著婦人的袖子,“阿娘,我們要死了嗎?”
婦人抱著他往深山裡麵去,“不會的,我們躲遠點,躲起來就沒事了。”
城中的人,都開始往鄉野裡逃,往深山裡逃,但是她們卻想錯了一點。深山裡是沒有傳染鼠疫的人了,可是這裡,卻有毒蛇猛獸,它們也深受旱災之害,正在相互攻擊。
且這裡的老鼠,也不少。
婦人走了一天一夜,沒找到一個水源,反而是中途被野雞攻擊了好幾次。
如今,野雞也敢欺負人了。因為婦人沒有力氣,孩子也沒有了。她想去抓,但是又抓不到。
這般走,越走越絕望,孩子幾乎沒有氣了,婦人這才好像知道自己身上還背著一個孩子一般,連忙將人放下來,手往孩子鼻息處一探,想哭,卻沒有眼淚。
她不斷的吞咽著乾涸的喉嚨,嗓子裡好像要冒出一股火,握著孩子的手越來越緊,良久,才從喉嚨裡勉強出了一絲沙啞而悲戚的聲音。
“你彆死啊。”
“大娃子,你彆死啊,阿娘就要找到吃的了。”
她大悲,終於哭出了眼淚水:“你彆死啊!”
“還沒死。”張虎戴著自己自製的口罩走過去,道了一句:“還沒死。”
他連聲說了好幾聲還沒死,這才將婦人從悲戚中叫回來,呆呆的看了一眼他,然後就朝著他下跪磕頭。
“老爺,貴人老爺,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人走到了絕境,就願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張虎卻不答話,這中鼠疫,來勢匆匆,也不像之前中牛痘一般治療,隻能是拿藥物來增加活命的機會。
好在他看了下,這孩子並沒有患鼠疫,他隻是太過於疲勞和饑餓,暈死過去了。
他給孩子喂了水,又用身上的酒精消了毒,開始給孩子的嘴巴裡塞了一小小的巧克力。這巧克力是他臨行前京都好友送的,說是商部的黃有為大人從西域帶回來,被沈離大人製成了巧克力,這東西不僅僅是好吃,還可以救命。
比如這中低血糖暈倒的人,又在這中情況下,確實是可以將人的命吊住。
按照皇太女殿下的話說,庶民的命,命硬。他們自小受最苦的苦,生命力頑強,隨意給點生機,就可以讓他們活起來。
張虎也希望這點巧克力可以喚回孩子的命。
好在糖份的刺激下,這個餓暈的孩子總算醒了過來,喃喃了一句:“阿娘,我餓。”
婦人就連忙應住他,“好,好,馬上就要有吃的了。”
張虎就問娘兩個,“前麵已經是懸崖了,你們不能繼續往前,還是往後走吧。”
他和師父此次是進來找藥,誰知卻藥沒找到,竟然走到了懸崖處。師父當時就說了一句:天要絕人之路。
這話過於悲望,導致張虎也有點情緒低沉,師父還在後麵找藥,他來前麵采,遇見這對母子,想了想,又勸說道:“覺得城中不安心,便去鄉野吧,總比山野裡好。”
婦人就頓了頓,道:“村裡容不下我。”
她看了看張虎,坦誠道:“我男人死了,婆家娘家都不給我口糧,沒辦法,為了銀子,我用身子換糧吃,這位大人,不瞞您說,我是被趕出來的。”
張虎便感慨,“這等時候了,倒是將婦人的名節高高懸掛。”
這話讓婦人心裡的決定更加堅定,道:“大人不曾出言譏諷,小婦人感激,也望大人,彆將小婦人的不潔,而覺得我兒也臟。”
她一句句話,說的緩慢,張虎聽她這話,深覺這婦人說話奇怪,剛要說幾句,就見她突然往身邊的樹上一撞——
一瞬間,孩子喊娘,張虎瞪目去攔,卻還是沒有她快,眼見著血流在樹樁上,眼見著人沒了聲息。
張虎歎氣,這是何必呢。
再看孩子,也暈了過去。
他不得已,挖了個坑,將婦人給埋了,再背著孩子,回到了師父那裡,有些難以開口,道:“師父,恐怕要多張嘴巴吃飯了。”
於是將剛剛的事情跟師父說,他師父歎氣,道:“等鼠疫過去了,問問這孩子的想法,要是沒有去處,便送與給晉國老農吧,都是禹國人,正好合適,再給他幾本醫書,慢慢的學醫也就是了。”
他母親用命給他換一條彆的路,這人命太重,他們得給鋪路。
張虎就點了點頭,道:“我們剛回禹國又急忙趕來,今年怕是要在路上過年了。”
他頓了頓,道:“我還想著今年回去看雪生大人研製出來的新煙花呢。”
他師父摸了摸胡子,道:“先治病吧,不過也要注意防範,皇太女殿下之前發下來的預防瘟疫小冊子你身上有吧?待會去晉州的印刷廠,印出來一些,發給大家看。”
張虎就笑他師父:“這裡又不是禹國,這裡的百姓,大多是不識禹字,也不識得六國通用字的。”
他背起藥簍子,捏住孩子的鼻子幾瞬,將孩子叫醒,對剛剛醒的他道:“你沒時間悲傷了,去給你母親磕個頭,我們這便上路吧。”
鼠疫當道,便是連哭的時間也沒有的。
誰家不死人,誰人不泣淚。
當眾人都習慣了每天醒來身邊的人可能不在時,就沒什麼好哭了。
那孩子也懂事,忍著痛,跟著兩師徒一路走,知道母親這是用命給自己找了個好人綁著活,他要是不懂事,便是在惹好人不快,便是在消耗母親的命。
孩子聽話,張虎就歎氣,跟他師父說,“這齊晉兩國,真是缺了大德了,一點兒糧食也不給,這才剛開始呢,要是日子再久一點,像這孩子般的人家,怕是不少。”
是不少。
流離失所,孤苦無依。二十三城就好像是南北向的牢籠,北方被北晉封了,南邊被南晉封了,東西兩邊,被齊國全封了。
三國打仗的時候,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如今倒是齊心協力的做同一件事情。
封城,絕糧,斷援。
晉州二十三城,算是廢了。
不過,在這中大趨勢之下,卻也有一行人,正在這裡奔波。
“客官往哪裡去?”
齊國,客棧。
店小二問道:“這前麵可不能再去了,那裡是晉州,已經被封了。”
裘遠之抹了一把汗,道:“我們正要往晉州去。”
店小二就道:“……可是那裡有鼠疫啊,如今三國都停戰了,就忙著治理鼠疫呢。”
裘遠之就吃了一口菜,給了銀子,笑著道:“我們知曉,但我們是醫者,彆人逃離的地方,卻正是我們要去的。”
他道了一句,“小二,我們此去,還要多久?可要補多少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