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菱唇瓣有些控製不住地顫抖, 她悄悄從裡側咬住了唇肉。
眼中有些濕意,謝菱輕輕眨了眨,將其掩去。
她承受著樓掌櫃凝望過來的目光, 聽他一聲連一聲地說熟悉,雙肩有些不受控製地輕顫。
樓雲屏那一世的相貌, 和她本身的外貌模板是最不像的。
樓家人性情都溫柔可親, 樣貌也偏大氣。
五官開闊,身材骨架也偏大。
樓雲屏的身形是纖細的, 與樓家人不大相似, 麵容卻也有著樓家的古典雍容。
眼眸明亮, 肌骨瑩潤, 麵似牡丹淡粉露垂。
與謝菱, 或是與蘇杳鏡本身的精致靈巧相比,都有很大區彆。
按理說, 若單看外貌,是沒有人會將她與謝菱聯係到一起的。
但樓父一聲聲的“見過”, 仍舊叫謝菱捏緊了巾帕。
她屏息。
樓掌櫃終於想了起來:“姑娘便是那位貴客吧!常常來買我們家的吃食,卻從未進來過。有時候, 我遠遠在櫃台裡瞧見姑娘, 還好奇呢。”
謝菱抿抿唇, 胸臆中方才逐漸燒起來的呼吸又慢慢地涼了下去。
也是,第四世的故事, 已經重置過了, 在樓掌櫃的記憶中,應當沒有樓雲屏這個女兒。
既然沒有樓雲屏,樓掌櫃見到她,又怎麼可能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呢。
隻把她當做客人, 才是理所應當的。
謝菱手指搭在桌沿,稍稍用力,粉嫩的指甲掐得發白,藏在桌沿底下的大拇指,不受控製地扣進去。
樓掌櫃回憶了起來,喜笑顏開:“我記得的,姑娘最愛發絲百葉、紅椒炒雞,紅油燒蝦也常點,還有擂辣椒皮蛋,不愛吃臘味合蒸。”
說出口後,樓掌櫃也頓了下。
他記得這位姑娘愛吃的菜,是因為她點得多,可她不愛吃的,他又是從何得知的?
謝菱呼吸一頓,猝不及防地眼眶微紅,蓄起一滴淚。
她也察覺了,樓掌櫃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句話。
樓掌櫃對樓雲屏沒有記憶,按道理說,他是不會記得這些的。
可他說出口時,就仿佛記了十幾年那樣自然。
也許,這隻是偶然的巧合,但謝菱更願意把這當成世界重置不完全留下的bug。
有些痕跡,還沒有清掃乾淨,或許在樓父的記憶深處,還不自覺地殘留著對女兒的疼寵。
這滴淚蓄得太快,謝菱根本來不及控製,仿佛是樓雲屏殘存的意識在謝菱的身體裡作祟。
樓掌櫃驚詫地愣住,目光柔和地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
謝菱拿起手巾擦拭眼角,笑了下:“這底下廚房,在炒什麼辣子,著實有些熏人。”
香辣的煙氣確實蔓延上來,不少食客忍不住打噴嚏。
被熏出淚來,倒也不奇怪。
樓掌櫃有些靦腆道:“辣醬用完了,今天要做新的,所以有些嗆人。姑娘,真是不好意思,等會兒贈您一罐辣醬吧。”
謝菱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對麵的樊肆:“不用贈,記他賬上。”
樊肆正看著謝菱,眼神有些深幽,若有所思的模樣。
看謝菱這嬌嬌的模樣,樓掌櫃忍不住笑紋更深,不知為何,心中軟軟的,就覺得很想揉揉她的腦袋。
手下觸感軟絨絨的,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樓掌櫃發現,他竟然在晃神的時候,已經將手伸到了那貴家小姐腦袋上去,而且還輕撫了幾下。
謝菱愣在了那裡,一動不動,好像布丁乖巧起來的時候一樣,任由樓掌櫃的掌心梳理自己的額發。
等樓掌櫃撤開手時,謝菱揚眸看了看他,通透清潤的眸中,摻雜著許多複雜的情緒。
但,都是溫暖的情緒。
樓氏酒家開在繁華的街邊,對麵是另一家氣派豪華的酒樓,與門庭若市、三六九等人都接待的樓氏不同,那氣派酒樓一般隻有達官顯貴來往。
那邊的二樓窗口也是臨街開的,正巧對著謝菱坐著的窗邊。
謝兆寅坐在那兒。
他頭轉向右側,看著對麵窗口的花菱。
距離並不遠,他自然認得出,那是他的小女兒。
謝兆寅定定地看著,謝菱讓那酒樓的掌櫃在額發上憐愛地揉了揉,那樣親昵熟稔的動作,好似一個慈父在安慰著女兒一般。
可那是他的小女兒啊。
謝兆寅忽地想起那天晚上,花菱跪在他麵前,他想伸手去扶,花菱卻肩頸輕顫,退縮躲避。
可現在,花菱不僅沒躲,甚至還仰頭看那個掌櫃。
那掌櫃也隻是呆了一下,又繼續看著花菱說說笑笑起來。
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麼,花菱和一個開酒樓的商戶,能有什麼話聊呢?
明明,花菱同他都沒什麼話說。
謝兆寅失神地怔怔坐著,直到桌對麵的同僚將窗外的竹簾拉下,也依舊沒有回神。
“……這件事,大家怎麼看?謝章京,不如你先說。章京?謝大人?”
謝兆寅呼吸一頓,扭過頭,方才回了神。
對麵的同僚疑惑地看著他,見他神情似有不對,關切道:“謝大人,可是有哪裡不適?”
謝兆寅抹了把臉,道:“無礙。抱歉,方才有些走神。現在,我們說到何處了?”
“正清理二皇子一派黨羽的名單。前些日子,有人上報了城牆坍塌,疑似偷工減料一事,似是與二皇子有牽連,正想問謝大人的意見。”
謝兆寅點了點頭,勉強收斂思緒,開口道:“關於這個,我是如此作想……”
自從上一次被二皇子當麵威脅後,謝兆寅雖是下定決心,不屈從二皇子的脅迫,但他謝家終究在京城紮根多年,若是真的放縱不管,也是極容易傷筋動骨。
謝兆寅不得不尋求一些自保之策。
他在朝中多年為官,也結識了一批同他一般,清廉忠國的純臣,他試著同他們聯係,本隻是想多尋得一些力量,以護衛家族根本。
卻沒想到,他試探之後才發現,朝中其實已經有許多人同他有了一樣,早已發現這皇儲之爭暗藏波瀾,悄悄地互通信息。
既然皇子們已經分了派係,他們即便是忠君之臣,也不得不開始自劃地盤,免得一不小心,踏錯到了人家的地盤去,反倒被扯進這趟渾水,洗也洗不乾淨。
他們聯合,並非為了結黨營私,而隻是為了探尋接下來的為官之道。
今日相聚於此,也正是為了這個原因。
謝兆寅將自己的觀點說完後,很快有人接過他的話頭。
謝兆寅聽著聽著,卻又還是忍不住,偏頭看向了右邊。
他悄悄地掀開竹簾,看向對麵的窗口。
卻不知何時,對麵已經空無一人了。
謝菱帶著環生吃飽喝足,坐上回府的馬車。
最後的飯錢,當真是樊肆付的,把環生看得目瞪口呆。
環生倒不是臉皮薄,而是珍惜謝菱的臉皮。躲在馬車後時,她悄悄扯扯謝菱的衣袖:“姑娘,你同那位樊都尉,熟嗎?”
謝菱懶懶道:“第二回見。”
“第二回!”環生驚呼,“那真好叫人家請客?姑娘,你快不要這樣,環生帶了銀子,不要因為這丟了姑娘的麵子。”
謝菱好笑地把環生手裡拿出來的那個布包推回去:“放心吧,他既然答應了付錢,就不會在乎這點銀子。你知道他那種級彆的大官,一個月俸祿有多少麼?”
謝菱睜大眼睛,極其認真地盯著環生。
環生被唬住了,小心翼翼地搖搖頭,雙腳並攏站直了,生怕聽見一個會把自己嚇得栽倒在地的大數目。
謝菱“唔”了一聲,說:“我也不知道。”
然後飛快地爬上馬車,掀開簾子鑽進去。
“姑娘!你!”環生反應過來,爬上馬車,還沒說話,車夫卻以為她們已經都坐好了,一抽馬鞭,馬車開始慢慢地往前走。
謝菱噙著笑意,掀開車窗簾子,探出頭去往後看。
大街邊,樊肆懷裡抱著煙煙,讓煙煙在一旁的小攤上挑布偶玩具,也朝謝菱這邊看來。
謝菱笑了,朝他揮揮手,然後縮進了車廂。
樊肆看起來,一臉快困倦得睡著了的樣子,眼神卻幽幽地看著謝菱遠去的馬車影子。
她方才,在樓掌櫃麵前,為什麼會落淚?
絕不是熏的,她口味嗜辣,不會因為聞到炒辣子的氣味,就被熏成那副模樣。
“爹,我要這個。”
煙煙軟糯的聲音打斷了樊肆的思緒,他低頭看了看,說了聲“好”,便換了個手抱煙煙,另一隻手從腰間取下錢袋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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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伯府。
晉玉祁被鎖在房中,關了這麼幾天,已經無聊得渾身發癢。
他腦子好,那些要記要背的書看幾遍就都記住,應付完了考校,便自詡聰明,從來不稀罕回頭再看。
如今被煩得沒辦法,禁足在房中無處可去,竟然也到書架上翻起書來看。
剛看進去一會兒,房門被轟的一聲打開。
晉玉祁嚇得躥起來,大約虧心事做多了,忘記手裡拿的明明是正經書,慌忙之下隨便往書櫃裡一塞,躲到了簾帳後麵。
開門走進來的果然是晉琺。
晉玉祁方才那陣慌亂,全部被晉琺收於眼底,他跨步進來,掃了一眼房間裡的狼藉,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出聲,但那種輕蔑的視線,足以叫晉玉祁背心發麻,整個人頭皮都幾乎顫栗。
晉玉祁頂了好一會兒,終於是扛不住,先開口喊了聲:“舅父……”
晉琺銳利的視線立刻壓到了他的後頸上。
“舅父?”晉琺重複了一遍他的話,“不是叫‘那個晉二’?”
晉玉祁腦仁被捏緊似的狠狠一縮。
他在心裡狠狠地咒罵一聲。
那些個奸仆,平時在他麵前裝得卑躬屈膝,仿佛以他為尊,背地裡,卻什麼話都捅到舅父麵前。
分明是故意挑撥他與舅父的關係!
晉玉祁用力咬牙,語氣中當真帶上幾分愧悔。
“舅父,我那時是氣昏了頭,口出胡言,求您原諒外甥吧。”
晉琺沒接話,腳步輕移,換了個方向。
他朝書架前走去,伸手,摘出了一本放得雜亂的書。
晉玉祁瞄了一眼,瞳孔忽地一縮。
“舅父……”
“你方才,看的便是這本書?”
晉琺隨手取下,翻了幾頁。
晉玉祁冷汗瞬間冒了一頭,他方才看的,的的確確是正經書,匆忙之下,隨手塞進櫃中,大約是被舅父看錯了。
舅父現在手裡拿的那本,是被他挖空了書頁,私藏了東西的,外封與他方才真正在看的那本極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