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她叫做瑤影。
瑤影是個孤女, 在山上采藥為生。
她住在深山,離集市太遠,好在山中還有不少獵戶、樵夫, 草藥總有用武之地。
可是大家都很窮。
在山上,每一件要用來售賣的物品都一定有它不可取代的價值,而且, 價格很低。
瑤影攢了很久很久, 才攢到滿滿一小袋的碎銀。
這袋銀錢比她擁有的全部東西加在一起都要貴,她總是隨身攜帶。
有一天下暴雨, 瑤影以為,借著暴雨遮掩氣息,她可以多采些尋常難找的藥草, 結果卻不小心驚動了一隻野獸,被追趕著逃進破廟。
噴著腥氣的大嘴和能輕易貫穿人軀體的利齒就在身後,瑤影跑得臉色發白, 眉眼也幾乎褪了色, 拚命跑進破廟中, 滾進石像背後。
她吃得少, 瘦得很,像一隻燕撲進來, 發現地上有個人,她又受驚地快速移開,輕飄飄在地上滾了幾圈,滾得滿頭滿身稻草。
瑤影的嘴緊緊閉著,這是為了避免大聲喘息,不把自己的蹤跡暴露在野獸麵前。
她胸膛因為劇烈跑動不斷起伏,雙眼瞪大, 定定地盯著眼前這個躺在稻草堆裡的人。
少年也同樣回望著她。
隻是那淺色透亮的眼眸中滿是不善。
瑤影覺得,大約是因為自己打擾了他,使他不快。
“咕嗷——”
但顯然,此刻破廟外嘶吼的野獸比瑤影更加吵擾。
少年“嘖”的一聲,五指在地上摸了一把,指間夾上幾粒石子。
他側過身,反手支著側臉,即便躺在破稻草堆上,看起來也是腰身款款,儀態翩翩,好似擲果潘郎。
少年左手一橫,將石子接連飛擲出去,一下一下全砸在那頭野熊眼睛上。
野熊怒聲狂吼,被打得一下下偏頭,不得不往後退,最後還是忌憚,轉身跑進林中逃走。
待周遭變得安靜,瑤影鬆了一口氣,快速從石像後爬出來。
她蹲到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悄悄地打量著少年。
在山中,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人。
眼睫又長又卷,肌膚如玉膩白,嘴唇水紅,下頜線條像畫出來的一般平滑,連著脖頸,喉結凸起,一縷墨發搭在露出一點點的鎖骨上。
他還穿著一身白衣,側躺在稻草堆上,姿態閒適,身後的破窗外飄進來的雨也成了他的裝飾。
瑤影咽了咽口水,站起身來,往少年的方向走了幾步,似乎想要靠近。
少年翻了個身爬起來,從閒閒側躺的姿勢,轉為靠在佛像上。
他目光盯著她的腳步,不高興地哼笑兩聲,左手中又開始往空中拋著幾粒石子,扔起,又落在掌心,彼此敲擊出清脆摩擦的聲音。
瑤影的腳步頓住。
那石子連幾乎兩人高的野熊都能打退,更彆說是她了。
瑤影不再往前,小心而討好地先開口:“我叫瑤影。你呢?”
他們中間隔著一張石桌的距離,瑤影小心地蹲了下來,雙手環著膝蓋。
“嗤。”那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冷笑,少年的聲音如匪石相擊,清亮,也透著涼,“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瑤影的神情漸漸冷下來了。
她不說話,低頭默默解開自己係著袖口的帶子,從裡麵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
她不顧少年一直甩著石子的威脅動作,走到少年身邊,把布袋放到他身旁。
“這是什麼?”他語氣怪異。
看到瑤影過來,他又把手裡的石子舉了舉。
瑤影耷拉著眼沒看他,走到破廟門後的避風處,抱著雙膝坐下。
這裡是破廟內離他最遠的距離。
少年把布袋翻出來看,銀錠倒出嘩啦啦的響聲。
這是,謝禮?
他再次看向瑤影,眼神多了絲探究。
“喂。”
他隔空喊了一聲。
瑤影沒理他。
“喂!”他又喊了一遍,已經隱隱有些不耐煩,腳尖一下下地踩著地麵,“你有熱水嗎。”
少年總算是確信了,這個突然出現在破廟的女子隻是一個尋常山民,這才開口對她提了要求。
瑤影依舊不說話。
少年氣得發笑,臉上也浮出隱隱怒意。
他在發怒的時候,那份冷酷暫時壓過了甜美而略帶稚氣的長相,顯得有些銳利。
他還要利用這女子,當然不能直接將人殺了,少年餘光瞥到手邊的銀錠,心念一動,開口道:“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果然,蜷縮著躲在破木門後的女子動了動。
瑤影偏過頭來看著他,不帶什麼情緒,一字一句地說:“你救了我的命,那袋銀錢,就是我拿來跟你交換的。你若是再要彆的……”
瑤影頓了頓,接著說:“那就是彆的價錢了。”
少年一噎,漂亮的淺色雙瞳瞪圓了看看她,又看看手裡的錢袋。
“你的命,就值這麼點?”少年輕蔑地撥了撥那袋銀錠。
就這點可憐巴巴的錢,若是放在以前,是從他手中滑下去,他都懶得彎腰去撿的。
可是,此時到底不同於往日。
少年神色稍黯,很惹人生憐,甚至要痛罵起來,不知是誰給了這漂亮小孩委屈受。
但是若仔細看去,他那張引人心疼的臉上,其實已經寫滿了蓄勢待發的仇恨,似乎隻待將牙磨得鋒利,便要把得罪了他的人撕咬得粉碎。
腳步聲靠近,少年警惕地撇過目光。
瑤影停在三步之外,彎腰將一個不會動的東西放在了桌腳邊。
“那,再加上這個。”瑤影直起身,又回到她先前坐著的位置坐下。
少年狡猾而靈動的雙眼迅速瞥了瞥她,一把將那個小東西抓了過來。
是一個藤草編的蚱蜢。
他下意識地把玩了一會兒,終於意識過來,一袋銀錠,加上一隻草編的蚱蜢,就是她擁有的全部。
少年抵著舌尖,舔了舔後槽牙。
在這樣的狀況下,居然讓他遇到一個跟他一樣落魄……不,比他還要更落魄的人,讓少年感覺很欣慰。
至少,他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麵對一個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少年完全放下了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