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神交(1 / 2)

神交, 指仙君之間,本心相近、本體相歡的做法。是仙君之間,互表心意的重要手段,也是仙人結作仙侶的必要步驟。

——《仙界百科大詞典》

西山天池, 水汽彌散。

林信濕漉漉的,被顧淵按在池壁上, 試探著喚了一聲:“漂亮小魚?”

“漂亮小魚”站在他身後, 叼獵物似的, 咬住他的後頸。分明是“魚”,呼吸卻是溫溫熱熱的, 打在他耳邊,有點灼人。

林信提醒他:“魚兄, 反了。”

顧淵再往前靠了靠,不想腰間“魚鱗”,抵在林信腰上,才一下, 就劃了一個大口子。

鮮血淋漓。

林信回頭一看,差點兒被腰上傷口嚇昏過去, 趴在池壁上,虛弱道:“你看, 我就說反了吧。”

顧淵隻是低頭弄水。

見“公魚”沒有半點悔改的意思,林信咬咬牙, 一把抓起他的手腕, 找準位置, 狠狠地啃了一口。

顧淵歎了口氣,手指拂過他腰上的傷口,幫他止住了血,腰上一道疤,卻沒有幫他抹去。

林信的血是鮮紅的,顧淵手上被他啃的一口,流出來的血卻是赤金色的。

在水中混成一色,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林信大驚失色:“媽呀,溶在一起了。魚兄,難道我們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顧淵失笑,低頭看著,緩緩地眨了眨眼。

隨後,一雙眼睛都變作赤金色。

他抬起左手,左手五根手指都牽連著紅線,紅線那頭,牽著的是林信。

紅線遇水,濕噠噠的掛在林信的肩上腰上。

顧淵按住他的後腦,教他回過頭來。

他是頭一回,但是好像有什麼東西,把青澀笨拙推到一邊去。憑本性趨勢,顧淵試著吻了吻他的唇角,不是很討厭,於是愈發趨近。

林信喝了太多酒,哪哪兒都透著一股酒味。方才掉進天池裡,嗆了幾口水,衝淡了一些,卻還是有些酒香。

顧淵專心修行,不飲酒,不溺情,從前不知,竟是這等滋味。

甜絲絲的。

浸在天池池水裡,池水將林信袖上的星光都衝淡。他試著推開麵前的人,沒能推動,卻叫顧淵順勢握住他的手腕。

從剛才開始,就有哪裡不太對了。

不對啊。林信想想,這模樣,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調戲誰。

於是他拍拍顧淵的肩,反了!反了!

但是推拒與撕咬,沒能讓他掙脫出來,反倒叫顧淵學會了新的東西。

上神的領悟能力強,什麼東西一點就通。

還挺不公平的。

實在是憋不住氣的時候,林信才終於把他推開,顧淵也才終於將就地被他推開。

林信抿了抿唇,試圖找回一些調戲的主動權。

他雙手一推,反手把顧淵按進水裡:“漂亮小魚,方才反了,今日我教你分分上下。”

星光透亮,照進水裡,金光熠熠。

天池水不深,顧淵“整條魚”都泡在水裡,透過清澈的池水,林信看見他腰腹上,才傷過他的“魚鱗”上,光彩隨水波流轉。

倒是意趣得很。

林信深吸一口氣,就憋著這一口氣,也潛進水中。

他整個人沒入水中,顧淵伸手便扣住他的後頸,把他往前一帶。

林信忽然反應過來,好像還是不太對。

對麵是條“小魚”,他跟“小魚”在池子裡鬥,他定然占不了上風。

失算了。

果真是失算了。

顧淵在水裡有絕對的主導權,一手反剪他的雙手,一手扣住他的後頸,把他往前帶了帶,額頭抵住他的額頭。

就連林信快要斷了氣,還是顧淵給他渡的氣。

最最要命的是,這個人在水裡還能說話。

“小魚”一說話,就是一個泡泡。

但他說的話,卻不像他吐的泡泡那樣可愛。

他說:“你反了。”

西山空曠,夜間山林,天池水中,傳來低沉的龍吟。

天池水汽彌散,在虛空之中幻化出一處虛幻的意識界。

顧淵的人形把林信摟在水裡,顧淵的本相在意識界裡盤旋沉吟,把林信的本相也勾出來。

那時顧淵的本相,是一尾銀白色的蛟龍,長得很,化了形,恐怕整個西山都裝他不下。

林信比較特殊,他是人間帝王成仙,原本應該以人心為本心。但他拿自己一顆本心,換了一雙眼睛,又隨地撿了一塊石頭,充作自己的本心,所以他的本相——

挺好笑的,是一塊石頭。

而且這塊石頭還沒有蛟龍的一塊鱗片大。

早知如此——林信心想,應該找一塊巨石來做本心。或者找一隻刺蝟,這樣蛟龍要是想盤他,他就紮他一身的刺。

西山地界,天氣忽變,陰雲聚合,驟起狂風,將林信點起來的小星燈吹滅。

漆黑一片,石頭見狀不妙,下意識要跑——用小樹枝似的兩隻腳,卻被蛟龍一爪子拍住,險些拍碎了。

石頭被他一爪子按在意識界的雲霧上,嚇得連小樹杈似的手腳都縮回去了。

蛟龍俯下身子靠近,噴出熱氣,打在他身上。

如果說,蛟龍的模樣是人間年畫上的,那石頭應當是許多年後,漫畫書裡才會有的。

簡直就不像是一個世界的東西。

陰雲聚散,銀白色的蛟龍低吟一聲,變作一尾拇指粗細的銀龍,盤在石頭上邊。

嚇得石頭的豆豆眼都豎起來了。

小銀龍盤起身子,臥在石頭上,微微垂著眼眸,看見小石頭傻了吧唧、被他嚇得連轉也轉不動的豆豆眼——其實那是林信修行的時候,自己用墨石點上去的。石頭又不能有什麼丹鳳眼、狐狸眼,不倫不類的,他索性就點了兩個墨點做眼睛。

小石頭的手腳——小樹杈似的短手短腳,也像是墨線畫上去的。

傻得可愛。

蛟龍在石頭上臥得久了,石頭也開花。

大約是石頭的頭頂,他的手腳上方,被蛟龍盤著的中間,長出兩片圓圓的青綠色嫩葉。

林信欲哭無淚,想要掙脫。走開走開,彆往我頭上種草,頭上長草,寓意不好。

顧淵不懂得人間這許多禁忌。隻是林信一開始推拒,他的本心石頭也跟著反抗。

顧淵反剪他的雙手——蛟龍用爪子扣住石頭的短手,尾巴纏住他的“小樹杈”腳,是絕對的占有姿態。腰腹上的堅硬鱗片,抵在石頭上,慢慢地,竟在石頭上印出一道不深不淺的弧形痕跡。

天池裡,林信瞪大了桃花眼,意識界裡雲消霧散。

本心歸位。

打擊太大,林信整個人還浸在水裡,再吐了兩個泡泡,閉上眼睛,不受控製地往水底倒去。最後一個念頭是——我錯了,我再也不隨便調戲仙君了。

顧淵摟著他的腰,把他從水裡抱起來,撥開他貼在額上的濕頭發。

龍族行雲布雨,他顧淵行的是高唐雲,布的是巫山雨。

*

枕水村的小庭院裡,林信靠在小榻上,皺著眉頭正做夢。

當晚他喝醉了,醒來之後,許多情形記得不清楚。倘若記得清楚,他就不會還以為,當日調戲的是條“公魚”了。

夢中的西山一片霧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泡在天池裡,麵前的“公魚”也看不清楚臉。

可是他卻忽然聽見有人喊他:“林信。”

他循聲轉頭去看,看見水霧那邊,有一個玄色衣裳、頭束金冠的人,正看著他,仿佛是察覺到他看過來的目光,那人腳步一頓,轉身便走。

他拍起水花,忙對那人道:“我都改了,真的。你彆生氣,你彆走啊……”

池子裡的“公魚”用手扶住他的臉,拇指按在他的唇上,要他看向自己。

“我都改了!”

自夢中驚醒,林信猛地睜開眼睛,想要坐起來,“砰”的一聲,與他麵前的顧淵撞了額頭。

林信捂著受傷的額頭,疼得齜牙咧嘴的,忽然愣了愣,垂眸看去——

原來最後那個場景不是夢,“公魚”用拇指按住他的唇,其實是顧淵用拇指按住了。

他“嗷嗚”一口,咬住他的手指:“你在做什麼?”

顧淵收回手,麵不改色地轉移話題:“你做噩夢了?”

“沒有。”林信掐著小指尾,“隻有一點點‘噩’。”

他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然後踢踏著鞋子下了榻:“估摸著秦蒼他們該親完了,我先回去了。”

他一麵往外走,一麵道:“明日一早就回仙界去了,你有什麼人間的朋友要道彆,或者想帶什麼東西回去給仙界的朋友,今晚都辦妥了。”

顧淵道:“我沒有……”我沒有彆的朋友,我隻有你一個。

林信推開門,卻很快又縮回來,小跑著回來,利索地脫鞋上榻。

“顧淵,他們還在院子裡。”

真是精力旺盛啊。

顧淵喚了他一聲:“林信。”

“嗯?”

“秦蒼的強取豪奪,終究是得手了。”

“啊?”林信一愣,隨口道,“哦,主要是何皎他重色輕友。”

顧淵若有所思:“是這樣。”

後來林信又躺在他房裡的小榻上睡著了,仙君無謂寒暑,但是顧淵想了想,還是給他蓋上被子。

顧淵就坐在他麵前,手裡還拿著月老給他的那捆紅繩。

林信的雙手就露在外邊,紅繩已然挽好了結,往手指上一套,就能把人給套住。

終究還是沒有捆上,顧淵隻是捏捏他的手指,像那時神交一般,纏住他的手。

倘若可以,他希望不隻是紅線。

*

次日,天光大亮。

林信終於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早先準備的、要帶給仙界的朋友們的新年禮物歸整歸整,裝在小竹簍裡,背在背上,便出了房門。

院中桃花灼灼。

秦蒼要去召集失散的手下,何皎與他一起。

老道士青陽子新封了枕水村的地仙,與小雀兒一同留守村中。

而他要同顧淵一起返回仙界,還要把柴全送回妖界。

仙君一向來去灑脫,臨彆前也不過寒暄兩句。

林信對何皎道:“皎皎,上回留給你的傳音符還有吧?”

“還剩一張,你放心。”

他又對老道士說:“既然道長留下來做地仙,這宅子就留給道長住了。”

老道士俯身作揖:“貧道會守好枕水村的。”

林信笑道:“我又不是不回來,其實我常回來住的。”

簡簡單單地道過彆,林信便與顧淵一同回仙界去。

還有柴全。

林信對他說:“現下六界各處都在放年假。妖界那兒,等什麼時候,我向他們打聲招呼,然後再送你回去。”

妖魔兩界,弱肉強食的事情經常發生。柴全太傻,直接把他送回去,林信怕害了他。不如等他跟自己的妖界朋友們打聲招呼,再把他送到他們那兒,也算是有個照應。

柴全問道:“我就不能留在師父那兒嗎?”

“好像也不是不行……”林信站立雲端,提起他的衣領,“那你現在下去吧。”

這麼高,摔下去可能會變成肉餅。

柴全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對不起,仙君,我錯了。”

仙界正放年假,三三兩兩要好的仙君聚在一處,喝酒吟詩。

林信人緣兒好,還沒入仙門,就有仙君朝他打招呼。

仙君們問道:“信信,回來啦?”

“嗯。”

諸位仙君又問:“去哪兒玩了呀?”

林信揚了揚腦袋:“體察民情。”

眾仙表示懷疑:“咦?”

“……就是吃喝玩樂。”

眾仙豎起大拇指:“林信,不愧是你。”

林信從背著的小竹簍裡,拿出一先預備好的新年賀禮,送給仙友們。仙友們各自回贈丹藥法器不等。

顧淵在一邊看著,一開始隻覺得無趣,交換來交換去,不過就是那麼回事兒。

後來林信背簍裡的東西送來送去,輪番兒都換了一遍,連仙門門前掃地的老大爺都有禮物,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此時應該吃醋。

林信不覺,仍舊散財童子似的送禮,同仙友們打招呼。

後來,有位紅衣裳的仙君,身邊伴著兩隻紅鸞,踏雲乘風而來。他在林信麵前站定,以袖掩麵,微微一笑,然後——

就用拳頭狠狠地捶了一下林信的胸口。

原是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

隻聽江月郎道:“你這死鬼,你還知道回來?你乾脆死外邊得了,也好讓我眼前乾淨,一了百了。”

林信差點被他砸出內傷,趴在顧淵肩上咳了兩聲,迅速反擊:“他比你溫柔,比你體貼,比你包容,他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我就是喜歡他!”

顧淵一愣,這樣直接?

江月郎目眥欲裂,額頭上青筋暴出,挽起衣袖,拳頭咯咯的響:“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哪裡比我好一千倍一萬倍。”

這兒動靜大,引得仙君紛紛側目。

新來的小仙道:“喔,抓奸現場。”

“不是。”仙君們見怪不怪,指了指江月郎,“那個是寫話本的,走火入魔了。”

再指了指林信:“那個是風流帝王,很早之前就‘金盆洗手’了。”

“這兩位都是仙界的實力派,在飆戲。”

果不其然,那頭兒,江月郎吼道:“你這個負心漢!”

林信亦喊道:“那今日我們就做個了斷!”

兩人各自放慢了動作,推掌向前,兩掌即將相接前,江月郎變掌為剪,林信握起拳頭。

嗯,石頭把剪子錘壞了。

林信道:“你輸了。”

這兩位演了一出滑稽的短劇,很快就和好了。

林信摸摸江月郎額角青筋:“你演得還挺像的嘛,最近在寫多角糾纏話本?”

江月郎點頭:“在寫新年賀文。”他拉起林信的手:“今晚我組了局,去天喜峰喝酒。”

他說著就要把林信拉走,徑直走出去兩步,林信連忙拉住他:“等會兒,等會兒,你等我一會兒。”

他走回顧淵麵前,拿出一個油紙包著的什麼東西——不是從他背上的小竹簍裡拿出來的,是從他懷裡拿出來的,被林信捂得溫溫的。

“新年好。”

顧淵點點頭,亦是回了一句“新年好”。

林信把小紙包塞到他手裡:“給你的新年賀禮。”

隔著油紙,顧淵用兩指小心地撚了撚:“這是什麼?”

林信很認真地看著他,定定道:“魚食。”

站在一邊的柴全驚道:“魚屎!”

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林信深吸了好幾口氣,終究還是沒忍住,“啪”的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是魚食啊!”林信道,“就是曬乾的小蝦米!”

顧淵收了禮,又道過謝。

林信問道:“我等會兒去喝酒,你去嗎?”

顧淵想了想,還是搖頭推了。

“行吧,那過幾日老道長封仙,你記得去觀禮。”

他看起來就是什麼事都不上心,都淡薄隨意的模樣,林信怕他忘記,沒忍住多說了兩句,隨後就被江月郎拉走了。

顧淵的目光落在他彆在腰後的折扇上,林信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仙界的雲霧宮闕裡。

*

冬日的西山落木蕭蕭,點星燈的林信又放了年假,替他值班的,是南華老君宮中的一個小道童。

顧淵不再跟著林信,反倒一個人回了西山。

主要是因為,他拿了林信的新年賀禮,沒給林信預備回禮。

林信送他的那個小紙包被他拆開,放在玉案上,弓著身子的小蝦米玉鉤似的,散在紙上。

越國江流縱橫,水產豐盛,他弄這個給他送禮,尋常得很,但是——

顧淵撚起一個小蝦米。

很合“本魚”的心意。

要給林信還禮。顧淵想了想,去自己藏寶貝的宮殿逛了一圈——實際情況是,他根本沒有收藏什麼寶物。

他恨他自己,為什麼是這麼一條不愛收藏的、看輕外物的“魚”。

麵上不顯,卻有點苦惱,一直苦惱到了夜裡。

而此時,沒心沒肺的林信正與仙友們一起玩耍。

今日江月郎做東,他們在天喜峰姻緣殿裡飲酒玩鬨。

平日裡負責報時打更的夜遊君背對著眾人,麵對著牆,身後眾仙齊聲問道:“夜遊君,現在是幾點鐘啦?”

夜遊君回頭:“三點啦。”

他回頭時,正巧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沒站穩,被夜遊君捉住了。夜遊君隨手抓起江月郎寫情劫簿的玉筆,蘸了蘸墨,在小孟君麵上畫了一個圈兒。

如此幾番,幾乎所有仙君的臉都被他畫花了。

夜遊君擱下玉筆,對花了臉的眾仙道:“都是手下敗將。”

江月郎正用衣袖擦臉,道:“還有一個人臉上沒花。”

眾仙忙問道:“哪位?”

“信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