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生渭水(6)(2 / 2)

小師姐 寶髻挽就 24055 字 4個月前

天藍雲白,一地秋黃,穿著有些發舊的朱紅曲裾的女子坐在灰石階上,雙手將碎花藍布條編成網,舉著對著金色的太陽。太陽的光芒,灑在她雪白的臉上,溫暖又純淨。

褪去簪飾粉黛,依稀有少時無邪模樣。

這樣就很美啊。

他看著這樣美的她,一步一步,走到懸崖邊上,他卻不知該如何救她。

到底是她自己想走到那兒去,還是被命運逼著往那兒走。她不願說,他也不想揭她傷疤去問。

他走到她身旁,看見她身旁堆了許多茉莉花,她身上也散著淡淡的茉莉香。

以往是玫瑰,香變了,人還是那個人。

徐若放下手,把布條收起來,對他道:“呀,你來了。”

自她被打發來夕靜苑,也隻有他會來看她。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是有點生氣的,因為她沒說一聲,就假死了。他說他知道她一定還活著,可是他找了很多地方也沒找到她,很難過。他隻能埋頭政務,從大良造又升了一級,成了大庶長。

她覺得他很可愛,她聽完後既愧疚又想笑,還有一絲敬佩。

他說,她以後搞什麼幺蛾子,提前一定要告訴他。

她說好。

她人生裡出現的最意外的人,陪她渡過這段寂寥落魄的時光。

鄭思如放下食盒,說:“他們給你的飯菜難吃得很,我來給你加餐。”

他打開食盒,一盤一盤去出來,耐心地和她講解,說這是某某居的烤羊肉,那是某某鋪的糖包,還有哪裡哪裡新采摘的新鮮果子。

她望著他,托腮問道:“鄭思如,你說,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好的人?”

鄭思如嗯了一會,“也許,我是老天派來給你送溫暖的。”

她笑道:“那你也太慘了,我這種人,是不配得到溫暖的。”

鄭思如把糖包塞到她嘴裡,“吃吧,話真多。”

徐若吃著吃著,含糊不清問他:“你不是想知道我的過去麼?我今天心情好,可以講給你聽。”

鄭思如嫌棄地把她臉上一粒麵屑拿下,“你不想講就不要勉強。”

“我想。”她對他笑笑。

”那你講吧。“他坐到她身旁,給自己斟了杯酒。

她說:“其實我本名不叫徐若,我叫鄭芙君,小名才叫若若。芙君,就是……就是芙蓉君子的意思。”

可惜後來,沒長成出淤泥不染、濯清漣不妖的芙蓉,就更彆提君子。

她將她的過往講給他聽,心中一半是害怕,一半是解脫。

他很認真地聽著。

她側過臉,對他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惡心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走到今天這樣,原本我隻是想殺他,後麵我想把秦國爭回來……可是……在這過程裡,我做了很多我回想起來,覺得很難接受的事。就連……就連我年少喜歡過的那個人,如今我和他之間也隻剩互相厭恨,我看他麵目可憎,而他看我估計也想生啖我肉……他為什麼一定要幫我的仇人?我爹為什麼一定要死?我到底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是不是一開始我就不該複仇,或者我一開始就不該活這麼久,我應該和我爹娘死在同一天,我應該見他第一麵就捅死他然後再被侍衛捅死……走到今天,我覺得我很失敗、很悲哀……我覺得自己可能要瘋了……”

她原是笑著說的,可越說,就越發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她感到臉上的溫熱,有些慌亂地拂去那些淚水,邊笑邊哽著說:“對不起啊,我……我其實很少哭的……因為我哭起來真的很醜……”

鄭思如拍拍她的背,安撫她的情緒,“若若,你沒瘋。我能理解你,你想複仇,卻不想毀秦國。你放心,我很聽你的話,如今我在朝中也有些勢力,而且因你揭發,吳秋行已與秦王生了嫌隙,秦相之位懸空,我會去爭取,我日後一定會極力扶助公子朗,讓他坐穩那個王座,讓他不受其他派係鉗製,成全你的心願。”

“為什麼啊?”她問他。

鄭思如沒反應過來,“什麼為什麼?”

“我在利用你,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你不知道嗎?為什麼這麼聽話啊?你沒必要這麼聽我話的。我連自己都活不明白,我有什麼能力指使彆人?”

鄭思如聞言並不意外,趕忙擦掉她的淚,“不哭不哭,我知道。但……在我心裡,你一直都是我的公主,我來做你的臣下,公主有令,臣下豈敢不從?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他這麼一說,徐若哭得更加厲害。

她說:“是個屁。”

鄭思如手忙腳亂給她擦淚,歎道:“好吧,我告訴你為什麼。其實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們是一對神仙眷侶,但是你的神仙爹不同意,他說你要是敢喜歡我,就罰你下凡曆十世情劫,嘗遍人生八苦。你那神仙爹跟我打賭,說我絕不可能忍受凡間的你,我不服,因為我覺得無論你變成什麼樣,你都是最初的那個你,更何況,你吃這些苦,都是因為喜歡我。所以,我聽你的話,是因為我欠了你,你不必掛懷。”

她說:“你放屁。”

“哎……彆說臟話,乖。”

“我那爹真不是個東西。”

“嗯,我喜歡聽你罵他,他真的不是個東西。”

“鄭思如,你真會編,你怎麼這麼能編?”

“我沒騙你,若若,你是天上的仙女,地上的公主,是我眼裡最美的姑娘。不論怎樣,隻要你肯看過來,我一直都在的。”

徐若終於忍不住,埋膝痛哭起來。

*

這年冬,公子宸誕生,大雪皚皚。

為穩固秦燕邦交,秦燕互換質子。

徐若帶著鄭宸,在這樣的寒冬裡,被送往燕國,由鄭思如相送。

臨行前,她見了秦王、吳秋行、衛姬和公子朗。

她與秦王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親密,既然都知道彼此身份,也不必再躲躲閃閃。

她說:“謝君上不殺之恩,君上對我,始終還是有些憐惜之情。”

秦王沒正麵回應,隻囑咐她說,燕國不比秦國,冬日寒冷,記得添衣;遠在燕國,不要忘了對宸兒的教導。

秦王給她了許多隨行侍臣。

在夕靜苑時無人管無人問,遠去質燕卻被噓寒問暖,她心中覺得有些諷刺。

秦王讓她走上前,她照做。秦王卻握住她的手,說:“寡人沒記錯的話,你叫芙君。”

她扯出一個笑,“賤名恐汙了君上之耳。”

“此名不賤,有大貴之兆。”秦王又道:“寡人已經冊立朗兒為世子,待寡人百年後,他便是秦國的王,而你,會和衛姬一樣,成為秦國太後。”

她默默聽著,“君上何意?”

“寡人知道,此次讓你去燕國,你心中必有怨氣。寡人也是不忍的,可於情於理,你和宸兒去,最是妥當。若你願意將宸兒過繼給他人,寡人可以派其他妃子去。”

“不必,妾已經失去了朗兒,不想再把宸兒交給彆人。宸兒去哪,妾就去哪。”

秦王望她許久,終是歎道:“芙君,是寡人欠你的。”

徐若搖搖頭,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而後告退。

見吳秋行是個意外。

她原本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

一段少時早該結束的短暫感情,不該牽扯到權力漩渦中,變得這麼麵目不堪。

你揭發我,我揭發你,看著可笑。

吳秋行說:“美人折騰許久,也沒把我弄死,很遺憾吧?”

“遺憾,也不遺憾。起碼如今秦相姓袁,不姓吳。”

“那又如何?再給我十年,君上最信任的,依舊是我。”

“換一個君上,最信的還會是你麼?”

“美人放心,公子朗極信任我。”

徐若冷淡地“哦”一聲。

“我是極力主張美人與公子宸質燕的,希望美人頑強些,在那苦寒之地活久些。”

不知為何,徐若覺得自己麵對他的挑釁或刻意拱火時,已經可以心如止水、毫無波瀾。

不知道是因為經曆了這些事,心變老了。

還是,心裡終於因另一個人,種下了光芒,於是不願再和黑暗纏鬥。

她隻是笑了一下,便去衛姬那處探望公子朗。

公子朗也長大了。

可他對生母的印象極為淡薄,他眼中,秦王是寡言重威的父親,衛姬是溫柔天真的母親,吳秋行是足智多謀的老師。

徐若,這個眾人口中的秦國禍水,隻是個普通的陌生人。

他不會親近,也不會討厭,隻會彬彬有禮地請安,說聲見過徐美人。

即便徐若為了生他,險些丟了半條命。可生恩畢竟不如養恩大。

到底是母子緣分淺薄。

徐若不在乎他不親近自己,可她在乎他對吳秋行和衛姬的親近。

她不能生出一個親近衛國的兒子。

不過,這個兒子的身子太過孱弱。

她和衛姬用膳短短時刻,公子朗咳嗽數次,衛姬十分擔憂地安撫他數次。

衛姬說:“這孩子,從小就這樣,真讓人擔心。”

徐若看著她憂心忡忡的樣子,有些恍惚。

啟程的日子還是到了。

她抱著宸兒登上車輦,回望一眼秦宮,然後回望一眼鹹陽城。

去國離鄉,也非頭一次。

更何況,到底哪裡才是她的故鄉。

離開秦國的路上,她卻還有些欣喜,因為為保她與質子安全,秦王派鄭思如來護送。

當然,鄭思如去燕國,本身也有事在身。

車輦行月餘,抵達燕國,拜會燕王後,在燕國都城襄平安家。

燕國的雪下的很大,比鹹陽城裡的雪要凶猛。

白得猛烈,白得駭人。

枯樹簡宅,再不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徐若很清楚,在此住下,少說五年十年,多則魂歸燕地、難返故鄉。

可她沒有選擇。

鄭思如與燕王談完事後,便來見她,說:“我沒辦法陪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一有機會,我就過來把你接回秦國。”

她笑著拜他,“好的,我知道了,相國大人。”

他在朝堂之上很嚴肅,戰場之上也很英武,隻不過在她麵前,永遠都是這麼溫柔。

他牽著馬,準備歸秦,她要送送他。

二人走出院子,她說:“現在我相信你的神仙之說了,因為你真的是神仙。”

“怎麼如今又信了?”

她嘻嘻一笑,一把扯掉他的假胡子,“因為你從來就沒變老過,你看,連我眼角都有細紋了,你還是這麼年輕,跟我第一次見你時一模一樣。”

鄭思如摸摸自己嘴邊,“若若,彆鬨,把胡子還我。”

“不要,我要看美男子,不想看大叔叔。”徐若把胡子握在手裡,背著手說。

兩人有說有笑,走到林前。

“再往前麵走,你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就到這吧。”鄭思如對她道。

她嗯了聲,乖巧地點點頭。

“你信我,我一定儘快把你接回去。”

“我信你。”

鄭思如跨上馬,和她說:“那我走了。”

她笑著點點頭。

他揚鞭策馬,踏雪而去。

她看著那身影漸行漸遠,她怔怔地宛如在做一場夢。

忽然,那個夢醒來。

她的腦子忽然清晰。

鄭思如走了,燕國真的就隻剩她和宸兒相依為命。

——彆走!

腦海中忽然鋪天蓋地充滿著兩個字。

有些感情壓抑太久,一旦決堤,便席卷全身。

彆走,彆留下她一個人。

她沒來得及多想,朝著他的背影,在冰天雪地裡,一往無前地跑過去。

西風颯颯,割得人臉疼耳朵僵。呼出的白氣模糊了雙眼。

她還能看見那個策馬而去的背影。

思如,彆走。

思如,帶我走吧。

思如,彆留下我一個人。

她拚命地向前跑,拚命地向前跑,她大聲喊他的名字。

“思如!”

“鄭思如!”

“思如!!!!!”

她把嗓子喊啞,把腿跑疼,呼吸急促地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

“我想跟你走,帶我走吧!”

她的聲音被呼嘯的風和鋪天蓋地的雪掩埋。

白茫茫之中,她漸漸看不見他的身影。

茫然四顧,不知身處何處。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再也找不見他,她也把自己弄丟。

她看著四麵皆類似的枯樹白雪,抹了把淚,繼續往前跑。

一個沒注意,踩到隱藏在白雪下的岩石,狠狠摔了一跤。

雪又冰又冷,下麵的碎石紮得人疼。

她的赤色棉製衣裙,被雪打濕,變得又潮又冷又重。她的頭發沾上雪水,濕冷粘在臉頰上。

晶瑩的雪花落在長睫上,融化成水。

淚水與雪水混合在一起。

她追不上他了,也起不來了。

她想,如果她的父親是位英明的君主,該有多好?

她想,如果鄭擎沒有奪位,她一家沒被殺,該有多好?

她想,如果少時出現在她人生中,那個讓她心動的是鄭思如該有多好?

為什麼在她的人生滿目瘡痍的時候,他才出現,像一個虛幻的夢境。

她真得很想放下一切跟他走了,她動搖了。可她還有宸兒,她還沒看到秦國易主那一日。

她是個失敗的人,不應該再苟活在世上。

她閉上眼,躺在雪中,任四肢變得僵冷。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個溫暖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

“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她猛地睜眼。

“我不放心,想回來再看一眼,結果就看你倒在這裡。”

她唇凍得烏青,說不出話來,睫上雪水也凝成微霜。

他想把她從那灘雪水裡抱出來,她有些驚惶,微啞著嗓子說:“彆碰我,我臟。”

她感覺到他呼吸微滯,下一刻,她被緊緊抱在他懷中。

一個特彆、特彆溫暖的懷抱。

作者有話要說:我錯了。。。接下來我會用勤奮彌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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