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生渭水(6)(1 / 2)

小師姐 寶髻挽就 24055 字 4個月前

57.秋風生渭水(6)

周遭一切忽然寂靜無聲。

半晌,徐若輕攥住衣袖,笑著望他道:“君上怎麼這麼說?”

秦王指腹從她眉眼劃到朱唇,暈開了她才上好的口脂,顯得頹靡又豔麗。

秦王反問她,“你說呢?”

“妾不懂。”

“你心急時,做事說話便十分反常。”他笑道:“因為寡人對你好,你居然因此心急了,你在怕什麼?”

“君上對妾好,妾開心還來不及,怎會怕。”她忍著不露怯,始終都在用徐美人的方式和他說話。

秦王斂起笑意,淡淡問道:“還是不肯說真話?”

“妾說的句句都是真話。”她眨了眨眼,從案上端起玫瑰茶盞,飲罷道:“玫瑰溫純,想為君上解乏。”而後,又從案上端起茉莉茶盞,飲了一口,“茉莉清甜,想為君上提神。”

秦王默默地看她飲下兩盞茶,而後微微點頭,說了聲“不錯”。

徐若摸不透他的意思,滿眼無辜地笑著歎道:“君上,這茶是妾專門為君上泡的,可惜君上一口也沒沾,全入了妾的腹中。”

秦王嗯了聲,收回手,“很好。”

他笑,她亦笑。

他起身理理袍服,“上朝了。”

徐若恭送他離開,再次起身時,才發現自己雙腿已然發麻發軟,花了好一番力氣,才扶著桌案起了身。

她從衣襟內側中拿出一個薄薄的泛黃紙包,將它打開,都撒進茶水裡,然後一股腦飲下去。

飲罷,在空曠的寢宮中,她止不住笑了好幾聲。

*

傍晚,她路經池塘,見吳秋行在對麵專心致誌地投喂錦鯉。

玩心大起,她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拋過去。石頭落到吳秋行身前的水池,濺起一片水花,把他衣衫打濕,把他喂的魚兒也打散開。

她用手帕擦手,慢悠悠走到他身側。

吳秋行被她打斷喂魚,也不惱怒,“看來,美人最近過得很順心。”

徐若看了看自己潔白如玉的雙手,悠悠歎道:“軍師沒把我弄死,我當然順心。”

“哦,此話何意?”

徐若微微歪頭,問他:“忍了這些年不告訴他真相,這幾日終於忍不住說出口了?”

吳秋行往旁邊走去,繼續喂魚,回道:“若美人不胡作非為,在秦宮一生無憂,當個寵妃,也是不錯的,我又何必壞人美事。隻可惜,美人終究是按捺不住。”

“美事?你惡心誰呢?”徐若從他手裡奪過魚食,“我這寵妃是當不成了,如今他知道我是誰,哪還有臉寵幸我?”

吳秋行手中被她搶的隻剩些食渣,他一臉冷淡地清理手掌,問她:“你有臉勾.引他,他怎麼沒臉寵幸你?”

徐若收起滿臉肆意的笑容,走到他身旁,扯扯他衣袖,雙眼一紅委屈道:“吳先生,你以往從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的。”

吳秋行見慣她這副虛假柔弱的樣子,如今看了隻覺得頭疼,他拂開那手,“美人自重,這些技倆還是留給君上罷。”

徐若未得寸也要進尺,她不扯他的衣袖,反而握住他的手,軟著聲音說:“我早不知自重兩字怎麼寫了,先生教教我?”

吳秋行也不再躲閃,低頭望那聲暖眼冷的女子,“似你這樣嘴裡沒一句真話的女子,他沒殺你,實是令人意外。”

“他為何要殺我?那些藥,不過是些強身健體的藥,是先生大驚小怪,搞得君上也大驚小怪,真是嚇死人了。”

吳秋行聞言冷笑道:“你該慶幸,你還不至於那麼愚蠢,若真是毒藥,此刻的你,怕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再說,是什麼藥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上知道你在宮外有人,重要的你的身份已經暴露,重要的是他不會再信任你,你複不了仇了。”

徐若握著他手的力度愈發加大,掐著他的掌心肉道:“不是我愚蠢,是你太多事。安安靜靜當個旁觀者不好麼?我不過放隻鴿子試探試探你的態度,你就把我一股腦捅給他,你可真狠心。”

“我早說過,你若執意殺他,我對你便不會心慈手軟,一點異動都不行。”

徐若心中極不是滋味,終是酸溜溜問了句:“在你心中,他就這麼重要?我死了也要保他?”

“不是他重要,是秦國重要,他不能死。”

徐若斂眸,思忖片刻,轉眸問他:“那……若我不殺他,先生對我,可還能如往昔?”

“什麼意思?”

“先生昔年曾求娶我,亦說愛憐我,如今我不再與先生作對,先生可願救我於水火之中,讓我脫離這深宮高牆?”

“你的話隻有兩個字能信。”

“哪兩個字?”

“作對。”

吳秋行說罷,便轉身離去,徐若趕忙攔住他,“我是說真的,我一人在這秦宮無依無靠,如今又失了君上寵愛,複仇無異於癡心妄想,還不如……圓了年少癡夢,去侍奉先生。”

女子目如秋水,言辭懇切,語間深情難抑,倒真一番真心悔過的姿態。

吳秋行不語,她繼續道:“如今我難再翻盤,先生神機妙算,我無論如何是鬥不過先生的。隻求先生再憐惜一次,我從此遠離秦宮,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難道,先生就不想成全我們這段曾半途而廢的姻緣麼?”

她的手悄悄抵上他的胸膛,楚楚可憐望著他,眼神裡滿是眷戀敬仰。

吳秋行望著她,沒接受也沒拒絕,隻說道:“徐若,你可想好了,若敢算計我,最後輸的一定是你。而且,我將永遠不會再信你一個字。”

徐若低頭作思考狀,半晌,她點頭,“我想好了,我是真心要離開這裡的。”

*

吳秋行助徐若偽造走水,詐死出宮。

她的離開讓整個秦宮都鬆了口氣,她的公子朗也被過繼給衛姬做嫡養子。

從秦宮到吳府,不過是從一個精致的牢籠奔赴另一個精致的牢籠。

甚至,吳秋行還不如秦王待她溫柔。他那樣的人,麵上風平浪靜,但心中卻有萬般計較。她曾經的拒婚、戲弄、挑撥、勾引……讓他對她那些年少初遇的悸動也變成愛恨摻半的情.欲。

伴隨著毀滅的疼愛,夾雜著懲罰的憐惜。

她是從宮裡出來的,見不得光,隻能被囚在小小一間屋中,當這屋中最嬌豔的一個擺設。

她喜歡倚在窗邊,看著後院一成不變的風景,一邊修剪花枝,一邊低聲念《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多年之前,她跟娘和兄長被父親從衛國接回秦國,路上恰巧遇見被衛人欺負的吳秋行。

她一時好心,把他救下,帶回秦國。

吳秋行是衛國落魄貴族後裔,因得衛國公主喜愛,被那群真正得勢的貴族紈絝記恨。

她那時很小,牙還沒換好,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說:“衛國公主算什麼,我秦國公主保下你了。”

吳秋行跟著她回了秦國,因她喜愛,先秦公便讓他做了她的教書先生。

她幼時身子弱,幾乎足不出戶,秦國宗室隻知道有這麼個公主存在,卻沒什麼人見過她。

她在宮裡悶得慌,成日能見的人除了爹娘兄長,就是吳秋行。

吳秋行教她念書,教她寫字,教她識樂,教她騎射。

她漸長,對他有孺慕之情,也有些彆的。她向來厚臉皮,且秦國女兒從來直爽不矯情,便大咧咧地和他告白。

他沒正麵回應,隻給她念了一首《蒹葭》。

人家想搞曖昧,她以為他們已經在一起了;人家話還沒說定,她連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後來,吳秋行和她說,他身份低微,不堪配她,何況她還年幼,不明白男女之情是什麼。

她怒了,什麼狗屁話,這叫什麼事,她朝父親撒撒嬌,這婚事必能定下。

吳秋行再三拒絕。

拒絕就拒絕吧,誰還非誰不可了?她哭了一把,也沒再傷心。

最是無憂少年時,愛也純粹,愛也熾熱,從不怕心意打水漂,傷了也能重來,怕什麼?

爹寵娘愛兄長疼,她從不認為自己人生會遇到什麼難跨過去的坎。

因為在她眼裡,父親隻是父親而已,兄長隻是兄長而已,不是“秦公”,不是“世子”。

可事實上,在絕大多數秦人眼裡,根本不關注他們是不是好父親、好兄長,隻關注他們能不能當好國君。

如今再次回想,也許是因此,吳秋行那時才不會接受她的心意。

也許他料到這個結局——先秦公可能很快就會從那君座上跌落。

吳秋行拒絕她心意不久後便向她辭行,消失在茫茫人海。

這也無可指摘,有些人對朝堂風向天生就敏感,把握得極準。

先秦公在秦人和臣工眼裡,是昏庸無能、剛愎自用之輩,查閱如今的秦史,可看到秦國苦他久矣。先秦公搞民生民生不行,搞軍事軍事不行,百姓窮得窮死,自己的享受從未斷過,就這樣的國君,竟還想清剿宗室勢力,竟還敢碰那些關中貴族。

先秦公隻有一個不成器的兒子,連嫡係的兄弟都沒有。就這樣,還敢碰那些一個比一個凶的宗室大臣。

史家曰:不要命。

宗室中,櫟陽君鄭擎勢力最大,名望最高。

先秦公以為這是一個大靶子,想拿人家開刀,卻沒發現,這是最利的那把劍。

先秦公玩火**,鄭擎帳下文臣撰寫了洋洋灑灑數篇檄文,打著“國君不義可代之”的名義,與宗室子弟把先秦公一脈清理乾淨了。

正義之師成功上位,曆史恥辱暗淡下台,布衣百姓拍手稱快。

再過幾年,為以絕後患,如今秦王,曾經的櫟陽君、公子擎,也和先秦公做了同樣的事——清剿宗室勢力。

他比先秦公賢名能乾,先秦公做不了的事,他能做。

他能給國家和百姓帶去富強安樂,所以,吳秋行後來歸了他的朝廷。

多年之後,史家手筆,談起他打壓宗室之事,隻會讚一句“殺伐果決”。

殺伐果決的背後,身為先秦公遺孤的她,肉眼所見並非格局、權謀、家國天下,而是人命的消亡、至親的離去,是還溫熱的血。

那曾是她父親的秦國,那君座之上曾是她父親。

她之所以能逃過一劫,主要因為那些士兵沒有補刀。那一日,說來也可笑,她玩心大起,正在給自己的侍女梳妝打扮,那些兵就忽然闖進寢宮。傻子也看得出,他們的兵刃主要針對的就是她娘和那個穿了華麗衣服的倒黴侍女。

那侍女還沒來得及尖叫,就被捅了幾刀,死得猙獰。

她娘更慘,血噴到房梁上,也濺到她臉上。

她穿得樸素,被當成侍女,隻捅了一刀,就算完事。

她醒來,發現自己被丟到了亂葬崗,身邊都是一些在世時身份低賤的仆人侍女,並未見父母兄長。

再傻也知道秦宮回不去了,她邊哭邊從山野亂葬崗跑到城裡。

一個鮮少出門的貴族少女,哪裡又知外麵的險惡。

她遇到了一個給她餅吃、給她療傷的老婆婆,對那婆婆百般信任。

然後,這老婆婆就把她賣到了宋國舞坊。

“這麼好看又嬌生慣養的姑娘,自是比其他鄉野丫頭賣得貴些。”

嬌生慣養的姑娘,流落在醉生夢死之地,再學不得經史子集、騎馬打獵,隻能學怎麼跳舞、怎麼唱歌、怎麼賣笑、怎麼討人歡喜。

不想學時也不是撒撒嬌就能不學,迎接的往往是一頓毒打。

玫瑰不僅要被拔掉刺,還要被踩到泥裡。

被踩到泥裡的那朵花,還是原來那株玫瑰嗎?

再後來,她被宋臣相中,帶回宋宮,和其他如她一般美麗的女子一同送往列國,做修睦結好的禮物。也隱隱有一些,臥底的意思。隻不過她沒有父母兄弟,也就不會被宋國鉗製。

她主動提出要去秦國。

那是她的國,她的故鄉。君座之上,是她的族叔,是她的仇人。

後來成了她的枕邊人。

她原是想尋機會殺了他,可那太難,他並不完全信任她,她也找不到下手的時機。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能聽到上至臣工下至百姓對他賢明的稱讚,也能聽到他們對她父親的批評質疑。這讓她無時無刻不處在一種煎熬中。

不殺秦王,她不配為人子女;殺了秦王,她愧對秦人秦國。

她甚至在想,為什麼那天她不穿的華貴一些,讓那些士兵把自己捅死好了。不是說斬草除根麼,怎麼就留她這麼一個先公遺孤?讓她麵對這樣一個無從下手的選擇。

轉機自她懷孕開始。

謀人命不成,不如謀一國。倘使她把秦國從他手裡奪了回來,也算是保全父親這一脈。

至於秦王是否會有其他子嗣……從後宮其他人多年無所出,便可看出。

她身上熏的香,男子不能多聞,更何況九年同榻而眠的浸染。他原本就難讓人受孕,再由她雪上加霜,這支血脈怕是再難傳承。

所謂的“宸兒”,是他多想了。那日乾嘔,不過是她開始厭倦這虛假的應對。

……

最後,走到今天,吳秋行把她從秦宮中“偷”了出來。

可怕又可笑的是,這“宸兒”成了真的,隻不過,不姓鄭。

吳秋行問她,想生下來?她點頭。

他說,好,那隨你。

即便懷有身孕,吳秋行防她也防得極嚴。

整個吳府都很謹慎,客人來往從來隻用代號,不用真名。記他的人情往來,比記秦王的家國大政還難。

光他接觸的“衛國商人”就不下三個,“衛國使者”不下五個,他與燕國王室亦有來往。

她分不清哪些是秦王授意下的聯絡,但她知道裡麵一定有他私心的部分。

起碼朝堂明麵上是禁止官員與外使私下往來的,她曾利用衛姬和吳秋行的私下聯絡向秦王吹過耳旁風,秦王有所不悅,就說明他這些聯絡是斷斷不敢放上台麵的。

既然放不上台麵,那就能成為把柄。

孕七月,她說她實在太悶,想在城中走走。她會戴上帷帽,不讓人看見真麵目。

吳秋行雖然允諾,但也自然派人與她隨行。

途中,她假裝即將發動生產,支開那些侍衛,又趁不注意,將婢女雙腿刺傷,擺脫他們的鉗製,而後獨身一人疾步往秦宮走去。她用秦王曾賞她的玉佩作為信物,讓守門將領帶去議政殿給秦王看,並讓他們帶句話,就說“罪婦徐氏,有事啟奏,事關秦國百年社稷”。

她幾乎可以想象出,議政殿上,內侍通傳時,吳秋行的表情。

一定精彩極了。

她被士兵帶了進去,百官已退,隻留了幾個近臣。

大殿上,秦王在上,吳秋行麵無表情地站在左側,鄭思如微皺著眉頭思考些什麼,看她被帶進來,俊秀的眼眸中暗自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徐若敢輕輕笑著直視吳秋行,敢在直視秦王的同時裝無辜裝可憐,可她一點都不敢直視鄭思如。

在黑暗裡待的久了,便有些害怕直視光明,那光能把人心中所有汙穢肮臟照得無處可躲。

“徐美人,你不是死在火中了麼,怎麼又出現了?”秦王微眯著眸,語帶些微微的興味。

徐若把吳秋行賣了個乾淨,說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受他蠱惑,才跟他走了。可後來在吳府發現他身在秦國心在衛,暗地裡和衛燕兩國人氏往來頻繁,便心生懷疑,恐他對秦國不利。

“君上……既已知妾身份,那麼,就會知道,妾雖對君上有恨,可總歸和君上一樣,是地地道道的秦人,絕不會對做有害秦國的事。”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記載吳秋行私下聯絡過的人的絹帛呈上。

她感到吳秋行的目光,心中暗歎:哎,若此時隻有他二人在此,吳秋行怕是能活活掐死她。

可是,他毀她九年籌謀,對她不心慈手軟;她也能不顧他主天下之大計,對他說翻臉就翻臉。

何況,她和秦王說的那句話是真心的。

就算吳秋行對秦國沒有二心,但憑他後來輔佐她的仇人這一點,她便恨上他了。更何況他若有二心?

秦王越看那絹帛,麵色愈發凝重。

他麵色凝重,殿上氣氛就凝重,連呼吸聲都是吵鬨。

秦王自然不會當場說怎麼處理吳秋行,他隻是抬頭看向徐若,“寡人知曉,那你呢?你回來,想寡人如何對你?”

她垂首一笑,“君上還曾給妾腹中孩兒賜名為‘宸’呢。”

吳秋行的眼神冷得能結冰。

他眼神愈冷,她心中笑得愈開懷,她甚至能聽到那尖利的笑聲像一把刀,把她和他都割得麵目全非、血流成河。

秦王揉揉頭,支使侍衛,“把徐美人帶到夕靜苑,彆讓人打擾她。”

夕靜苑,其實就是冷宮。

彆讓人打擾她,就是讓她自生自滅。

侍衛帶她離開,經過鄭思如麵前,她知道他在看她,可她依舊不敢應對那視線。

至於吳秋行,憑他狡辯脫罪的功力,死是不會死,隻是他可能很快就要遠離秦**政中心。

值了。

狂熱的賭徒,漂亮的瘋子,在複仇的樹上,橫生絕望的枝丫。

*

夕靜苑一日三餐還是有人管的,隻不過庭院破敗,沒有仆役,清理打掃皆需要她親力親為。

恰是秋日,落葉滿地,滿眼蕭索。

徐若坐在門邊,用一根細長布條在雙手中編成網,她舉起手,讓天光從細網中透過,斑駁灑在自己臉上。

而她,透過這張網,眯著眼望著秋日不太溫暖的太陽。

看著看著,唇角不自覺泛起一絲笑意。

鄭思如從側牆翻進來後,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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