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春風和煦。
身姿挺拔如鬆的年輕郎君立在竹廬外,深沉的眼定定望著那寫著“藥穀”二字的匾額。
少傾,前頭的竹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張白皙清秀的臉。
趙遣看著立在外頭的郎君,張嘴“啊”了一聲:“霍解元!”
霍玨微微頷首,提唇笑道:“趙大夫,許久不見。”
“嘖嘖嘖,稀客呀稀客呀!聽聞霍解元連中六元,澹台折桂,趙某在此給霍解元送上遲來的祝賀,恭喜霍解元喜中狀元!”
趙遣說著便嬉皮笑臉地拱手弓腰,做了個揖,說話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
自打去歲隨眾人來了盛京後,趙遣便同薛無問請辭,獨自來了藥穀,一住便是半年。
說來,去歲若不是尋到了方神醫,他約莫是要繼續留在定國公府,守著世子爺那塊心尖肉的。
“瞧我,愣著在這作甚?進來進來,我給你泡一壺這兒最好的明佛山黃芽茶。”趙遣一拍腦門,趕緊側了側身,給霍玨讓了路,道:“霍解元此次前來,可是來探望蘇大夫的?我悄悄同你說,上月蘇大夫收到霍府送來的喜訊,喜得一連兩夜都不能闔眼。”
霍玨溫聲道謝,拾步入內。
一入竹門,便見得漫山遍野的藥植在湛湛春光裡搖曳,連路過的風都纏上了幾縷藥香。
山穀最低處散落著幾間竹舍,這竹舍建得簡陋,連名兒都沒有,就隻屋頂的匾額上敷衍地寫了“舍一”“舍二”“舍三”“舍四”“舍五”。
趙遣領著霍玨往竹舍走,邊走邊道:“蘇大夫就住在舍三,這會正在穀裡同叔公,咳,圓青大師研究草藥。你在竹舍裡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尋他。”
“無需麻煩,我同趙大夫一同過去尋蘇伯便是,”霍玨淡淡瞥向遠處兩道隱在藥植裡的身影,“隻當是給蘇伯一個驚喜了。”
趙遣聞言便一拍手掌,道:“好主意!蘇大夫瞧見你,怕是喜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不過霍解元你要做好準備,這藥穀的穀主圓青大師天生臉臭,見誰都臭著一張臉,你莫要被嚇到了。你多來藥穀幾次,臭著臭著就習慣了。”
霍玨上輩子就同圓青大師打過交道,自是知曉那位大師的性子的。
藥王穀的神醫性子一貫孤拐,許是因著少時在藥王穀呆過數年的緣故,圓青大師在習得醫術的同時,也習得了一身臭脾氣。
連方嗣同都笑話他比自個兒更像藥王穀的傳人。
那廂蘇世青正認真聽著圓青大師說著蛇生草的毒性,餘光瞥見一道熟悉的挺拔的身影,忙抬眼望了過去,旋即麵色一喜,激動地站了起來。
瞧他這激動的神態,圓青話音一頓,扭頭看向來人,見是個生麵孔,眉宇間霎時多了幾縷煞氣,目光淩厲地看向趙遣。
這目光就跟一把青龍刀似的,趙遣哪能不注意到?隻覺頭皮都要被削下來一層了。
忙摸了摸鼻子,笑嘻嘻道:“圓青大師,這位是蘇大夫的侄子,特地千裡迢迢來看蘇大夫的。出家人慈悲為懷,您也不好阻止人蘇大夫享受天倫之樂不是?”
圓青大師冷哼一聲,眸光一轉便又落在霍玨身上。
便見這位高大清雋、氣度不凡的郎君同蘇世青問好後,轉身朝他恭敬地行了個禮,不卑不亢道:“霍玨見過大師。”
蘇世青在藥穀住了兩個多月,知曉圓青大師一貫不喜有生人入穀,不忍趙遣與霍玨受罵,便拱了拱手,衝圓青大師賠禮道:“都是蘇某的疏忽,圓青大師見諒,我同我這侄子這便出穀去。”
卻不料圓青似是愣怔了會,定定望著霍玨看了半晌,脖頸處漆黑的佛珠在烈日裡泛著暗啞的光。
片刻後,他道:“無妨,彆四處亂跑便是,這穀裡處處皆是見血封喉的毒草毒植。”
趙遣忙上前一步,嬉笑道:“圓青大師放心,若霍公子中毒了,我趙遣負責救他!”
圓青橫眉冷掃了趙遣一眼,不再多語,轉身去了藥田。
蘇世青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對霍玨溫聲道:“既然圓青大師不介意,阿玨,我們回竹舍去。”
蘇世青所住的“舍三”就是那一排竹舍裡的第三間,推門一入,入眼便是一個汩汩冒水的泉眼。
泉眼旁邊是一棵菩提樹,樹下放著三兩竹椅。
“藥穀這裡的山泉水可比旁的水要適合泡茶,阿玨你等我一會,我去取些泉水來。”
蘇世青說罷便取水烹茶,二人坐於樹下,邊飲茶邊敘話。
“你從前給我的那醫書,我給圓青大師看過。他說書中所提之法,雖從未曾耳聞過,但值得一試。你放心,既然穀裡那位趙大人是你的恩人,蘇伯會儘力的。”
蘇世青來藥穀之前,曾收到何舟送來的一本治療離魂之症的古醫書。
民間說起離魂症,總是諱莫如深,都說是三魂六魄裡,要麼少了魂,要麼少了魄,才會昏迷不醒的。
而這些魂魄想要尋回來,屬實不易,唯有行巫蠱之術喚魂方能將人喚醒。
聽聞趙大人的母親,也就是輔國將軍府的將軍夫人,曾偷偷從西域請來巫師,送至藥穀來,卻被圓青大師怒吼吼地罵走了。
“圓青大師說,那趙郎君外傷已愈,久久不醒,多半是內傷未愈。待得哪日內傷痊愈,就會醒來了。”
蘇世青在桐安城救下霍玨之時,便不曾問過他的過去。如今那位昏迷了整整七年的郎君與霍玨究竟有何過往,他更是不會問。
同霍玨說這些,也不過是怕他憂心,想安他的心罷了。
霍玨也知曉蘇世青是在安慰他,便笑了笑,輕輕頷首。
他雖非習醫之人,卻也知曉人腦之症,最是難以診治。幸運的三五年能醒來,不幸的興許一輩子都醒不來。
上輩子,趙昀就沒醒來。
長公主死後,不過月餘,他便也在沉睡中死去。
-
與蘇世青聊了一下午,霍玨得圓青大師的首肯,不僅留在了藥穀用膳,夜裡還得以留下借宿。
山中之夜,更闌人靜,唯颯颯風聲不絕於耳。
霍玨沐著月色,緩慢行至儘頭處的竹舍。
圓青身著一襲灰撲撲的僧衣,抬眼瞧他,道:“你說你姓霍,這是本姓?”
霍玨搖頭,淡淡道:“此乃玨外祖之姓。”
圓青一時有些恍惚。
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在青州軍裡初露鋒芒的霍小將。
那時霍琰還不是後來名滿大周的霍老將軍,隻是一個出身不顯、天生奇力的貧苦青年。
圓青布滿老繭的手摸了摸胸膛的佛珠,道:“你生得不似你父親,也不似你母親,倒是像你外祖母。”
霍玨頷首應道:“外祖父與母親也是這般說。”
大抵是因著與外祖母生得像的緣故,外祖父霍琰在幾個外孫裡最疼的就是他。
可他從未見過外祖母,聽母親說,外祖母年輕時傷了身子,生下她沒幾年便撒手人寰了。
圓青大師與方神醫年輕時,曾在青州軍做過隨行大夫,與外祖父一同打過南邵軍,他會認出自己,霍玨並不意外。
上輩子,他來九佛塔尋那第二則箴言時,圓青大師亦是一眼便認出了他。
大相國寺的僧侶個個都是慈眉善目的慈悲之相,譬如圓玄大師,便是大多數人心中的得道高僧應有的模樣。
唯獨圓青大師是個另類。
灰撲撲的僧衣,怒目金剛似的臉,還有那見誰都不耐煩的臭脾氣,許多人見著他了,俱都以為他是哪個不起眼的掃地僧。
“過來,坐。”圓青點了點一邊的竹椅,道:“你即是在都察院當值,今日非年非節亦非休沐之日,你便是要看望蘇大夫也不該今日來,說說,你究竟為何事而來?”
霍玨不曾想過要隱瞞此行的目的,如實道:“有人密告都察院,檢舉大相國寺私種違禁藥植,玨此番前來便是調查此事。”
圓青聞言便冷哼一聲,胸口的佛珠因著這冷哼聲輕輕顫動。
“這密告信是誰所為,貧僧心中有數。你回去如實交待便是,貧僧不信那狗皇帝敢來藥穀拔我的毒草。”
那人雖貴為天子,實則膽子就丁點大,這大相國寺,他怕是到死都不敢來。
圓青是絲毫不懼的。
“多謝大師。除公務外,玨此次來亦有私心。七年前趙大人以己之命為太子府以及衛霍二家伸冤,玨想親自同趙大人道一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