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捉蟲)(1 / 2)

是夜,淩宅。

淩叡將手上的紙條放入一邊的燭台上點燃,丟進一個銅製香爐裡,火舌卷上細紙,一眨眼便燒成了灰。

他回身坐在太師椅上,黑沉的眸子定定望著齊昌林與胡提,道:“南邵軍將於十月十二日,寅時進攻青州。梵兒與秦尤會與他們裡應外合,趁機將那姓儲的給弄死。到得那時,整個青州軍都將聽令於秦尤。”

胡提聽見這話,那張粗獷的臉根本壓不住驚詫,失聲道:“南邵軍又要進犯青州了?這,這是為何?”

淩叡不耐煩地瞥了胡提一眼,他這表妹夫忠心是忠心,可腦子實在是蠢笨。

若不是有他提拔,有齊昌林偶爾給他時不時地善後,就他這腦子,哪能安安生生地坐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

“如今皇上神智越發糊塗,且愈來愈縱容朱毓成與都察院那群瘋子削弱我們的勢力,再繼續這樣下去,恐怕我這首輔之位都要坐不穩了。我若是坐不穩了,你們又將如何?”

淩叡話落,深深地望了望齊昌林與胡提,繼續道:“大皇子馬上便要滿十歲了。”

這話一出,彆說是胡提那藏不住臉色的,便是連進門後始終麵不改色的齊昌林都微微一震,抬眼看向淩叡。

今日這位首輔大人被皇上訓斥之事,他自然也是知曉的。

淩叡額上的傷口眼下早就包紮好也上好了藥,可饒是如此,那麼大的一塊皮肉沒了,瞧著仍舊是分外可怖。

齊昌林緩緩吐出一口氣,不過短短片刻,便已知曉了淩叡的計劃,道:“首輔需要下官與胡大人做什麼?”

誠然聽見淩叡方才那話,他是震驚的。可那震驚也不過維持了一瞬,很快便冷靜下來。

他早就猜到了會有今日。

從他追隨淩叡的那日開始,從他知曉宮裡的那位王貴妃是他送入康王府開始,他便知道,他淩叡,要的從來不僅僅是一個首輔之位。

淩叡滿意地點點頭,當年他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情,便是將齊昌林拉上了這條船。

那時人人都笑話這位二甲頭名是個沒骨頭的,隻會左右逢迎人雲亦雲。

隻有淩叡早早看出了他眼底的不甘與野心,以及他油嘴滑舌之下的才華。

從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鄉野小子一步步爬到了盛京,同他一起站在金鑾殿外等待傳臚,並且喜提二甲頭名之人,豈會是個無能之輩?

在淩叡看來,這人比之朱毓成那酸儒,更讓他欣賞。

朱毓成遇著了一位好老師,在他被貶出京後,依舊為他四處奔走,這才讓他重新回到了盛京,坐到了今日的次輔之位。

而他淩叡有王氏一族做他的後盾,過往二十年,可謂是官路昌通、平步青雲。

唯獨齊昌林,既沒有遇著賞識他的伯樂,也沒有一個世家貴族給他提供錢財人脈,助他一臂之力,連娶的妻子都隻是一個登不了大雅之堂、處處遭人輕視的商戶女。

這樣一個人,隻要給他一個機會,他便是打破牙混著血也會硬生生吞下去,拚儘全力抓住那個機會的。

一個從底層爬上來的人,往往比旁的人要更能豁得出去。

而事實亦是如此,七年前,能在短短不及半年的時間內,將先太子府、衛家、霍家一舉殲滅,齊昌林功不可沒。

淩叡微微一笑,道:“淮允,你與朱毓成曾是同僚,對他那人亦是了解。我需要你盯緊他的一舉一動,若是可以,不妨給戶部那幾個追隨他的人羅列個罪名,好分散一下他的注意。至於胡大人——”

淩叡望著胡提,意味深長一笑,道:“你派個可信之人,親自到肅州一趟,給北狄的二皇子遞個消息,若他此次願意同我合作,日後他與他那位兄長的皇位之爭,我們大周必定投桃報李,助他奪得皇位。”

胡提心口狠狠一顫,北狄的那位二皇子是個狠人,聽說最喜剝人皮生啖人肉。

當初這位二皇子與定國公府那位薛世子曾在戰場上交過手,被薛無問狠狠削了一指,從那之後,那二皇子可謂是恨毒了定國公一脈。

胡提指尖微抖,七年前那種提心吊膽、夜不敢寐的感覺再次襲來。

可他卻不敢表露出分毫的遲疑,深吸一口氣後,便大聲道:“是!我明日便派人前去肅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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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昌林回到尚書府時,已是醜時。

夜深露重,齊安提著把紙燈籠立在垂花門內等著,見自家大人進來了,也不急著說話,隻安安靜靜地喚一聲“大人”,便提著燈走在前方給他照亮腳下的路。

等到進了屋了,方才擰了一條帕子,遞給齊昌林,同時說道:“大人,小的今日在‘狀元樓’見到夫人了。”

齊昌林接過帕子,慢慢擦了把臉後,問道:“她可願意同你說話?”

“自是願意,小的去酒肆尋夫人時,夫人雖有些意外,但並未生氣。”齊安說著,微微側眸,望了望齊昌林的臉,之後才接著道:“夫人如今就在那酒肆裡做廚娘,小的瞧著夫人過得……很是不錯。”

齊昌林放下帕子,垂眸笑了笑。

阿秀自來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從前在銀月巷的時候,她爹是個貨郎,雖能掙幾個錢,可那些錢全都拿去吃酒了,半點家用都不給家裡。

吃醉了酒,回到家裡還要打妻罵兒。

阿秀小的時候沒少挨打,每回被打,都不忘要將年幼的弟弟與懦弱的母親護在身後。

後來長大了,能掙銀子了,有一回她爹喝醉酒要搶她辛辛苦苦掙回來的幾個銅板,她一怒之下,去廚房拿了把菜刀,問她爹,要銀子還是要命?

那時她也不過才剛及笄,可膽兒著實不小。

銀月巷的人知曉這事後,都在罵她不孝,獨獨齊昌林覺著她做得好。

說來,他們二人同在銀月巷裡長大,雖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從來都不曾說過話。

齊昌林對她印象一貫來很淡,直到聽說了她拿著把菜刀,將她那酒鬼父親趕出家門的事之後,方才真真正正注意到這位虞家的大娘子。

那事情發生後的第二日,這姑娘頂著旁人指指點點的目光,背著幼弟,推著輛破舊的木板車,照舊來到書院門口賣吃食。

那樣一個折膠墮指的大寒天,她凍得臉蛋都發了紅,可看人的目光卻很亮,又倔強又明亮,像一隻受了傷還不忘朝著四周齜牙的小獸。

齊昌林那會是書院裡讀書最好的童生,書院本就包了他的食宿,每日都有熱氣騰騰的新鮮吃食,一日三頓,頓頓不落。

可那日也不知為何,他鬼使神差地拿上錢袋,出了書院,走到對街去,指了指她車上竹籠裡一個綠油油的吃食,笑吟吟地與她說了平生第一句話:“虞大娘子,這是何物?”

因著讀書好,又生得不錯,且自小吃百家飯長大練就了一張會說話的嘴,齊昌林在他們那小地方還挺受小娘子喜歡。

原以為眼前這位姑娘好歹會給他一個笑臉,卻不想她隻是冷冰冰地望他一眼,掂了掂背上的弟弟,語氣冷淡地與他說了平生第一句話:“八珍飯,一個銅板兩個。”

齊昌林至今都還記得她看自己的那個眼神,似乎是在同他說,你敢罵我試試?

他也是後來才得知,就在他拿著錢袋從書院出來時,阿秀被幾個書院裡的童生指著鼻子罵不孝,若不是她拿出把刀子,那些人還想要掀了她的攤子。

而偏偏就是那時她看他的那一眼,讓他記住了她。

說來她也不是銀月巷生得最好的姑娘,模樣隻能算清秀,性子潑辣,嘴皮子還特能罵人,可就是這麼個人,叫他徹徹底底入了心。

亮堂堂的屋子裡,齊昌林握著張濕帕子,笑著笑著就沉默了。

他知曉的,阿秀不管去到哪兒,都能過得很好。她就是那生在野外的花,身上始終有一股蓬勃的倔強勁兒,從來都不畏風雨。

一直以來過得不好的人,是坐於高堂廟宇之上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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