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惠郡主那直白的目光,薑令自是注意到了。
他下意識摸了摸臉,莫不是方才同宗奎哥學策論時,又把墨水沾在臉上了?
正想問宗奎一句,便見他忽然正了正袖擺,上前一步,對著那兩位小娘子拱手作揖。
“奎見過明惠郡主,見過薛姑娘。”
宗奎雖說從來不會同小娘子私底下有任何往來,可眼前這兩位小娘子,一位是定國公府的薛瑩,一位是誠王唯一的女兒,明惠郡主。
俱都是身份尊貴的人,見著了不打招呼可不行。
明惠郡主與薛瑩齊齊回了一禮,很快便又聽薑令上前道:“小生薑令,見過明惠郡主,見過薛姑娘。”
明惠與薛瑩都知曉薑黎有一個雙胎弟弟,也來過酒肆吃過幾回酒,但還是第一回碰著薑令,自是挺好奇的。
明惠看了薑令半晌也就想起了為何覺著這年輕郎君眼熟了,這位可不就是禦街誇官那日,小姑姑看的那個年輕郎君嗎?
雖說她從來不乾涉小姑姑養麵首的事,私底下還有些羨慕。
但是吧,這位郎君既然是阿黎的弟弟,那也是她的弟弟了,可不能介紹給小姑姑的。
幾人寒暄了幾句,索性便坐在一桌吃起了桂花糕。
楊蕙娘見他們幾人聊得還算其樂融融,便又差夥計給他們送上了不少招牌吃食。
什麼貴妃雞、醉蝦、蒸螃蟹、鹵鵝掌、熏壓,擺了滿滿一桌子,好些菜品食單上根本沒有,都是特地給他們做的,真真是豐盛至極。
這也是宗奎愛來酒肆的原因,想吃什麼隨時可以有,楊姨對他可關愛了。
哪像在宗家,不管是伯祖父宗遮,還是叔叔宗彧,都是不嗜口腹之欲的,日日都是寡淡到了極點的吃食。
薑黎望了望正在討論是貴妃雞好吃還是胭脂雞好吃的宗奎和薛瑩,又望了望被明惠望一眼便要摸臉的阿令,莫名覺著,自己坐在這似乎有些不對。
至於為何不對,倒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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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玨進酒肆時,一眼便瞧見了自家小娘子舉著木箸,一會望望這邊,一會又望望那邊,很是有些迷茫的模樣。
忍不住勾起唇,走過去喚了聲:“阿黎。”
薑黎那雙小鹿眼登時一亮,忙放下木箸,提起裙擺迎了過去,道:“事兒都辦完了?餓了沒?我讓夥計給你加一副碗箸。”
霍玨搖了搖頭,道:“我吃過了,魯夫人方才留了我用膳。”
他今日一早便去了都禦史魯伸的府上,這會才回來。
霍玨自從中秋過後便忙得腳不沾地,常常是一早出門,不是去上值,就是去辦事,休沐日也常常不在家。
薑黎也不問他是去忙什麼,難得見他今日休沐能這麼早回來,忙拉著他去了天井,給他泡了自個兒搗鼓出來的蜜水茶。
霍玨望著那一壺泡著黑棗、枸杞、桂花,還攪了一大勺蜂蜜的茶水,其實不大喝得慣。不過既然是阿黎做的,便也接了過來,大口飲儘。
“好喝嗎?阿瑩和明惠都說好喝。”薑黎眸子晶晶亮地望著他。
霍玨哪會說不好喝,從善如流地道了句“好喝”,那模樣要說多真誠就有多真誠。
薑黎笑得眉眼一彎,忽然又想到了什麼,道:“今日秀娘子沒來酒肆上工,一個叫小月的娘子過來同我和娘說的。霍玨,你說——”
小娘子說到這,頓了頓,那雙清澈的眼就那般靜靜望了他一瞬,“秀娘子不會出什麼事吧?”
霍玨微微一怔,未幾,抬手掐了掐她略帶擔憂的臉,笑著道:“不會,秀娘子不會有事。”
薑黎聞言便鬆了口氣。
今日那個叫小月的小娘子望著她們一臉欲言又止,看得薑黎心都提起來。偏生那會明惠與薛瑩都在,她也不好多問。
霍玨放下手上的茶盞,不由得想起方才在魯家魯大人同他說的話。
“朱大人今日一早便去了和鼓街,他與齊昌林的發妻也算是舊識。想來由他出麵,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合適。”
眼下定遠侯一行人被定國公扣在了肅州,而秦尤與淩若梵也被褚世叔和沈聽盯著,淩叡這半月收到的所有來自青州和肅州的消息都是假的。
甚至連宮裡餘萬拙遞出來的消息都是半真半假,淩叡要王鸞給皇帝下藥,可王鸞如今有自己的打算,自是不會聽從淩叡的吩咐。
淩叡被這一重重假消息包圍,自以為勝券在握,這幾日上朝連走路都帶了風,看著朱毓成與魯伸、柏燭的眼神更是帶了點深意。
絲毫不知眼下盛京這一派平靜祥和的局麵之下翻滾著怎樣的暗湧。
七年前,淩叡有心算無心,夥同大理寺卿魏追、兵部侍郎胡提、刑部侍郎齊昌林一起勾結北狄、南邵,給先太子府還有霍家、衛家乃至於定國公府薛家編織了一個大網。
如今,他們同樣給他編一個網,同時還要報當初南邵與北狄禍亂大周、暗箭傷人之仇。
“淩叡賣國,七年前夥同南邵、北狄構陷先太子、衛太傅與霍將軍謀逆。我本不想將你牽扯進這案子裡,可既然齊昌林的發妻如今就在你妻子的酒肆裡,有許多事興許還要你去做,不得已隻好讓你參與進此案。”
“你放心,你是都察院的人,不管此事成不成,我都會護著你。”
“眼下恰好有一事想問問你。青州那裡雖說有都察院的監察禦史在,但不管是我,還是宗大人、朱大人均認為應當再派一人前往。兩位大人不約而同地舉薦了你,他們讓我問問你,你可願意親自前往青州一趟?”
魯伸看著霍玨的目光十分溫和。
宗遮與朱毓成齊齊推薦霍玨前去青州之事,他是一點兒也不覺著驚訝的。
這孩子年紀輕輕便連中六元,入京以來尚不足一年,便建下奇功,都察院交與他的事,不管棘手與否,樁樁件件都辦得極漂亮。
才華有之,能力有之,還因著救了臨安百姓而名揚順天府,兩位大人認為他能勝任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連魯伸都覺著,青州之行,他的的確確是個合適的人選。
“監察禦史在外,大事可奏裁,小事可立斷。若情況危急,便是大事也可立斷。你放心去青州,萬事有本官與柏大人替你擔著。待得青州與肅州事了,淩叡一黨就算不能一網打儘,至少那幾個始作俑者逃不過律法的嚴懲。到得那時,朝廷將會有不少人會被革職。值此用人之際,你若在青州立下功勞,定會得到皇上的重用。”
霍玨心思剔透,不過一個呼吸間,便明白了魯伸這是在給他鋪路。他望著須發俱白的魯伸,很難說清楚浮在心底的究竟是何種情緒。
魯伸為人剛正,忠君愛國,對大周當真是鞠躬儘瘁,連對待都察院的後生都可謂是用心良苦。
恨不能為朝廷為成泰帝多培養出幾個棟梁之才來。
眼下一心要扳倒淩叡一黨的這三位朝中大臣,宗遮忠於家族,朱毓成忠於百姓,而魯伸,自始至終都是忠於君權、忠於皇帝。
此時三人願意聯手,不過是因著淩叡一黨借著從龍之功,想要獨斷朝綱、魚肉百姓,早已成了眾矢之的。
然而淩叡倒下後,要讓他們同心協力將成泰帝拽下龍座,卻是不可能的。
旁的不說,就眼前這位魯大人,怕是會第一位擋在成泰帝身前護主。
這也是為何,他是衛氏子孫之事,宗遮可以知,朱毓成可以知,但魯伸卻不能。
至少現在不能。
霍玨喉結微動,提唇淺笑,對魯伸緩緩道:“多謝大人信任,青州,下官願意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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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黎與霍玨在天井呆了大半個時辰,回到酒肆大堂,宗奎幾人也不知是說到了什麼,在那兒笑得肩膀抖動,連阿令那呆頭鵝,都笑得極開懷。
“什麼事這般好笑?”薑黎忍不住問。
明惠郡主望了她與霍玨一眼,笑著道:“誒呦,我剛還說你跑哪兒去啦?原來是霍大人來了,難怪呢!”
薑黎臉頰登時一燙,道:“你下回還想不想來酒肆啦?”
明惠郡主與薑黎這段時日沒少見麵,知曉她麵皮薄,便也不打趣了,隻笑眯眯地抬起酒杯,道:“自是要來的,好阿黎,我說錯話了,我自罰一杯。”
說著便爽快地飲下杯中酒。
宗奎見吃得也差不多了,也不打擾這幾位小娘子說話,拍了拍薑令的肩膀,道:“走吧,今兒的課業還未完成,趁著天色未黑,趕緊做去。誒,狀元郎,你要不要一同來?”
霍玨想起他特地從都察院帶回來的案牘,便點了點頭,隨宗奎二人入了廂房。一進門便將手上的案牘交與宗奎,道:“我明日要啟程前往青州,此案隻好麻煩宗大人了。”
宗奎忙翻了翻案牘,看完後長眉高高挑起,道:“曹斐竟然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那未婚妻是因何事狀告曹斐與他的夫人?”
宗奎邊看邊“嘖嘖”幾聲,一目十行地看完整卷案牘後,便用力拍了拍案牘,道:“我就說曹斐那人是個偽君子吧,為了娶自家表妹,居然誣陷他未婚妻同人有私情,差點兒逼死那位陳姑娘。謔,我還是頭一回見著有男子上趕著給自個兒戴綠帽子的。行,狀元郎,此案我接了。你放心,我定然會替天行道的!”
宗奎的為人如何,霍玨自是了解的。出身世家望族,倨傲得像隻孔雀,可身上始終帶著屬於少年郎的熱血。遇著不平之事,也會奮力去為旁人求一個公道。
這點倒是與宗彧很是相似。
霍玨頷首一笑,拱手道謝。
曹斐的前未婚妻陳氏是他差人帶來盛京的,那位被薛真毒死卻沒死成的侍女隨霧他也讓人尋了回來。
其實霍玨從不把曹斐看在眼裡,自然也沒多大注意到薛真。但宮宴那日,徐書瑤與薛真想給阿黎下絆子,那便觸到了他的逆鱗。
從前他看在薛山長的麵上,饒了她一命,可如今她又想算計阿黎,拿阿黎去討好徐書瑤,那便不必再心慈手軟。
至於被送往莊子,馬上便要同周曄完婚的徐書瑤,倒不必急在一時,等到定遠侯勾結北狄之事塵埃落定,周家與鎮平侯府誰都逃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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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惠郡主與薛瑩在酒肆一直呆到下午方才打道回府,二人來時乘坐的便是誠王府那輛雕著蟠龍的馬車。
明惠郡主將薛瑩安安生生送回了朱雀大街的定國公府,這才往誠王府去。
誠王府地處皇宮的崇文門往東行半個時辰的河沿大街,與皇宮離得不遠。
明惠郡主一進王府的垂花門,便見她那位愛畫成癡的父王正拿著支細長的畫筆,對著樹上的一隻太平鳥作畫。
明惠郡主正要上前見禮,卻見誠王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莫要出聲,而後仔仔細細地在畫紙上添上最後一片尾翎,這才優哉遊哉道:“吃酒回來了?”
明惠郡主笑意盈然道:“女兒這是出去同阿黎與阿瑩小聚,哪兒就是去吃酒了?”
誠王睇她一眼,道:“就你那一身酒氣,誰還不知曉你出去吃酒了?”
明惠郡主懶得同她父王辯駁,笑眯眯地上前看畫,道:“父王這是又畫了什麼鳥兒?讓女兒好好欣賞一番罷。”
誠王微微側身,露出桌案上的畫卷,頗為滿意道:“今日這隻太平鳥頭身比例堪稱完美,尾翎翅羽亦是豔麗,還相當配合,佇立在枝頭上一動不動地任我畫,當真是有靈性。”
明惠郡主上前一看,便見畫紙上一隻太平鳥悠然棲於枝椏上,眉眼靈動、栩栩如生。
她由衷讚了聲:“當真是靈氣逼人。”
父女二人皆是愛畫之人,明惠郡主正要拿起那副畫細細品味,身側忽然橫過來一根畫筆敲了敲她的手,道:“墨都還未乾呢,急甚?可莫要壞了這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