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你想要同我一起去青州嗎?”
“青州,是我出生的地方。”
霍玨的話剛墜地,薑黎身子便是一僵。
她與霍玨成親也快一年了,霍玨從不在她麵前隱瞞什麼。關於霍玨與衛媗的來曆,薑黎隱隱有了猜測,卻從來不去探查。
她知曉的,她的心思太過淺顯易懂,萬一日後他們的仇家找上門來了,隻要她什麼都不知道,就不怕那些人能從她這得到些什麼消息。
她隻是個普通小娘子,除了能掙點兒銀子和給霍玨一個家,旁的根本幫不上忙。她所能做的,大抵就是不給霍玨拖後腿。
可青州,那是霍玨出生的地方,是他出現在朱福大街之前呆的地方。
那裡,有他的過往。
薑黎怎會不想去?
小姑娘眨了眨眼,到底是壓不住心底的蠢蠢欲動,遲疑地問:“你去青州是去辦差事,我同你一起去,豈不是會給你添麻煩?”
“不會。”霍玨從她肩上抬起頭,蹭了蹭她秀挺的鼻尖,笑得道:“青州到得十月恐會有驚變,我此番前去,自是不能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前往,有阿黎陪著,恰好能掩人耳目。雖然如今青州說不上太平,但你放心,我會護住你的。”
薑黎壓根兒不擔心他會護不住自己,得知自個兒同他一起去,不僅不會給他添麻煩,還能幫他的忙,高興都來不及。
“若我能幫上你的忙,那我當然願意去。”
小娘子眼睛亮亮的,聽到他說路途會比較勞累之時,還用力地揪他的袖擺,煞有其事道:“我不怕累,我如今騎馬也是不錯的,不是同你說了嗎?我前幾日還同明惠、阿瑩去了馬場跑了好幾圈,她們都誇我進步大。”
她仰著臉,絮絮叨叨地同她說著她如今有多厲害,生怕他會改了主意。
霍玨定定望著薑黎,半晌,提起唇,低頭在她腮幫子上啄了啄,道:“那小的多謝薑掌櫃不辭辛苦陪我辦差了。”
薑黎同霍玨一起去青州之事就此定下。
翌日一早,桃朱、雲朱幾人天不亮便將行囊收拾好了。
此次陪薑黎前往青州的是雲朱和素從,毫無功夫底子的桃朱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自是不能同往。
隻好可勁兒地把路上可能用上的物什都儘可能塞入行囊裡,還對雲朱、素從殷殷叮囑了好一番。
等到馬車裝點好,駛離永福街,往城門去之時,正好是天色將亮之際。
霍玨坐於馬車之上,掀開布簾望向皇宮的方向。
隻見一縷金光從雲層破空而出,給遠處的巍峨宮殿落了一層碎金。
霍玨鬆開手,微微垂眼,等他從青州回來之時,盛京,該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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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早朝因著成泰帝身子不適,才開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提前結束。
淩叡望著在趙保英的攙扶下緩慢走下龍座的成泰帝,不動聲色地掩下眼底的異色。
臨出宮門之時,他回眸與躬身立在一側的餘萬拙對視一瞬,見對方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便唇角一勾,闊步出了宮門。
宮門外,齊昌林正在與胡提說著話,抬眼瞧見淩叡麵色和煦地從宮門走出,忙頓住了話匣子。
淩叡走過去,對他們二人頷首笑道:“兩位大人今日下值後,可要到飛仙樓一聚?”
胡提一直打量著淩叡的臉色,他這些日子日日吃不好睡不香,心臟跟懸在喉嚨裡似的,久久落不下來。
此時見淩叡麵色溫煦,似是成竹在胸,便心口一鬆,拱手諂媚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齊昌林亦是拱手應和,神態一如從前,恭敬中帶著點兒欽佩與臣服。
待得淩叡與胡提坐上馬車離開,他依舊一動不動地立在宮門外。
齊安擔心地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左臉定了須臾,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大人,該走了。”
齊昌林神色平淡地頷首,道:“去繡坊街,吃碗麵再去官衙。”
……
繡坊街街尾有一家名叫“孔記”的麵鋪,這家麵鋪開了也有十數年的光景。東家是位不苟言笑的跛腳老漢,繡坊街的人都不知他姓甚名何,隻知曉他叫老孔。
老孔開店極隨意,想開就開,不想開就不開。心情好時賣一百碗麵,心情不好便連一碗都不賣,似乎根本不是為了掙銀子才開這麵鋪的。
可偏生吧,他那手藝當真是絕。
麵條勁道,湯底濃厚鮮美,連肉都給得特彆大方。一碗麵下肚,真真是身上的毛孔都要舒服得要張開小嘴吸溜一點兒空氣裡的麵香。
繡坊街的人都愛來這吃麵,可惜今兒東家又關門了。
麵露失望之色的老街坊隻好敗興而歸,根本沒注意到一輛不怎起眼的馬車從身邊緩緩駛過。
齊昌林下了馬車便去了麵鋪的側門,提起銅環叩了叩,隻聽門“吱呀”一聲,便露出老孔那遍布滄桑的臉。
齊昌林已經許多年沒有來繡坊街,自然也許久沒見過老孔。
老孔是朱毓成的人,齊昌林見著人了,半點也不尷尬,跟十多年前一般,親熱地笑著問好:“孔叔近來可好?”
老孔也跟從前一般,麵無波瀾地頷首當做回應,雙手往腰間的油布擦了擦,道:“你那碗麵還是加蔥不要香菜?”
齊昌林笑著應是,恭維道:“孔叔老當益壯,這記憶力竟是比我還好。”
老孔鼻尖似有若無地哼一聲,瞥他一眼,便兀自進了店鋪的後廚。
朱毓成泰然坐於老樹底下的石凳,衝齊昌林笑笑:“你倒是來得比我想象中要早。”
齊昌林健步走到樹下,坐下後便道:“下朝時被胡提拉著說了會話,若不然還能更早些。”
說來他們二人已經十數年不曾這樣坐著吃飯說話,過去二人分屬不同朋黨,齊昌林追隨淩叡,朱毓成自成一黨同淩叡分庭抗禮。
曾經並肩走過一程路的二人,從分道而行之時便已經是是敵非友了。
可如今再次同坐一桌,如從前一般吃麵,卻絲毫沒有分道揚鑣了十數年的隔閡。
朱毓成給齊昌林滿上一杯茶,好整以暇地望了望他,道:“昨夜秀娘子可是帶著刀去的尚書府?”
齊昌林接過茶盞,垂眸一笑,坦坦蕩蕩道:“倒是沒帶刀,就打了我一耳光子。”
說罷,想起餘秀娘那雙怒目而視的眼,他搖頭笑了聲,道:“也是我活該。”
朱毓成並未接話,沒一會兒,老孔便將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條端了過來。
二人安靜吃麵,待得腹中不再空空了,齊昌林方才放下木箸,溫聲道:“定遠侯來信,說北狄二皇子已同意十月一過,便會派人偷襲肅州軍。這消息是假的罷?”
朱毓成聞言也不急著回答。
將兩個空碗疊在一塊兒,遞與老孔,又慢悠悠地泡了壺茶,方才不置可否道:“此話怎講?定遠侯難道不是去肅州治腿疾?”
齊昌林定睛望著朱毓成,方才那話他的確是在試探朱毓成,可他這位昔日同僚實在是太過平靜,半點端倪都看不出。
他現如今是真的分不清,朱毓成幾人究竟是在查七年前的舊案,還是在給淩叡挖陷阱,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眼下淩叡自信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就等著將七年前的戲碼再演一遍。
可這一切太過順利了,淩叡這幾年因著大權在握,變得日益自負膨脹,從前那顆敏銳且小心謹慎的心早就磨鈍。
但齊昌林不是。
他察覺到了不尋常之處,也察覺到危險,甚至私底下偷偷派人前往肅州和青州探查。
隻是還未收到回音,餘秀娘便登門了。
齊昌林拿出那兩封敵國的密信,遞與朱毓成,道:“這密信有康王的名諱在,想來你們不會將這信公之於眾。”
鬥倒淩叡不是易事,但隻要謀劃周全,並非沒有可能。
可不管用何種方法,都不能牽扯道如今已經登基的成泰帝。
那是皇帝,是天子。
不管當初他是以何手段登的基,他如今是那金鑾殿的主人。
縱觀各朝曆史,隻要不到國破家亡、民憤天怒的時刻,不管皇帝犯下何種錯誤,都不會受到懲罰。
一封罪己詔便是頂了天的。
除非像淩叡一樣,用非常手段。
可朱毓成,連同都察院的那一群禦史,甚至包括一心守護肅州的定國公,以及與以家族為己任的宗遮,都不是能做出弑君奪權之事的人。
是以,在齊昌林看來,朱毓成做再多也不過是為了鬥倒淩叡。就算查舊案,也會徹徹底底將成泰帝從那案子裡摘離出來。
朱毓成收起那兩封密信,並未接齊昌林方才那話,而是話題一轉,道:“我以為你會斟酌幾日才會交出這些信。”
齊昌林沉默半晌,道:“昨日阿秀同我說,我做父親了。她離京之時,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那孩子叫齊宏,馬上就要滿八歲。”
齊昌林說著,便闔掌一笑,似是在歎息,又似是在自嘲。
昨夜,餘秀娘將信放在他手上,一字一句同他道:“我不求日後宏兒會以你為榮,隻求他不會因著你這爹,而覺著羞恥。齊昌林,彆逼著宏兒像我一樣,連自己的父姓都要摒棄!”
齊昌林的話一落,朱毓成便微微一愣,而後抬起眼,真心實意地道了句:“恭喜淮允。”
齊昌林提唇一笑,當初阿秀陪他上京赴考,並不知自己懷了孩子。馬車在雪地裡打滑,她從車裡摔下來,孩子便沒了。
後來阿秀吃了許多年的藥,都不曾再懷過孕,那時他還安慰她,興許是他這輩子沒子嗣緣。沒成想,就在他同她提出和離之時,她竟然有喜了。
該說是造化弄人罷?
可即便是那時知曉阿秀有了他的孩子,他大抵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開弓沒有回頭箭,從他追隨淩叡,一步一步做到了刑部侍郎開始,他便不能回頭了。
一旦回頭,以淩叡狠辣的手段,不僅他會死,阿秀也會死。
“你可還記著恩榮宴那日,衛太傅同我們說,為官者,須得日日三省,莫忘初心。”齊昌林笑了笑,道:“說來你莫笑,我最初選擇做官,不過是覺著自個兒讀書好,不去考個功名可惜了。有了功名,日後想娶個自己喜歡的媳婦兒也能有底氣些。可後來啊……”
他的聲音一頓。
後來,他遇到了阿秀,還來到了盛京,聽著那些世家貴胄、高門主母如何在高朋滿座的宴席裡,笑話他娶了個粗鄙的商戶女。
說他與阿秀,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白瞎了他寒窗苦讀考來的功名。
他心裡憤怒到了極點,可他無能為力,甚至連出去同人辯駁的底氣都無。
於是他改了主意,隻想往上爬,爬到一個足夠高的位置,好讓世人不敢輕視阿秀。
大周的元後便是商戶女出身。
當初周元帝未登基之時,周元後也被人笑話過輕視過。後來,那些私底下笑話過她的高門貴女一個個跪在了她跟前,恭恭敬敬地給她磕頭行禮。
權勢,能讓你護住想要護的人。
可一旦沒有權勢,你便成了任人魚肉的那條魚。
齊昌林話說到一半便沒再說下去,朱毓成也沒問。
安靜片刻後,齊昌林長歎一聲,道:“我知你們要動淩叡,也知你此時不敢信我。七年前,淩叡為了在肅州與青州引起動亂,曾偷偷送了幾批銀子到北狄與南邵,經手人是胡提。當初那賬冊——”
“你說的賬冊,可是這本?”朱毓成打斷齊昌林的話,從懷裡摸出一本老舊的賬冊,放在他麵前。
齊昌林的目光甫一觸及到那賬冊,瞳孔便狠狠一縮,迅速拿起賬本,麵色凝重地翻了起來。
片刻後,他抬起眼,定定望著朱毓成。
這賬冊,竟然與他藏在床底的賬冊彆無二致,不止筆跡相同,連裡頭的每一筆賬都絲毫不差。
可那兩本賬冊他藏得極深,且都做了暗號,隻要有人碰過,他便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