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1 / 2)

成泰六年,十月十三,青州,天碧如洗。

鎮國將軍秦尤與左參議淩若梵通敵叛國,陷害忠良的傳言不脛而走,一夜間如星火燎原,鬨得人儘皆知。

無數青州百姓奔相走告,還有人知曉盛京來了位禦史,便不約而同跑去巡按府,請求朝廷徹查七年前的衛家、霍家的謀逆案。

過往七年,但凡有百姓為衛霍二家鳴冤,便會以謀逆案同黨的罪名下大獄。

那樁謀逆案早就成了青州百姓心底的一根刺,想提又不敢提,卻觸之既痛。

如今秦尤被捕,淩若梵伏誅,終於又有人再次壯起膽子,冒著下獄的風險舊事重提,紛紛懇請京裡來的那位禦史能將青州的民意上達聖聽。

薑黎是從一家餛飩店的老板娘裡聽說此事的。

老板娘已四十有六,同隔壁麵鋪的老板說完後,把店鋪交與夥計,將腰間油布一摘便步履匆忙地往巡按府去。

臨走時還不忘道:“我就不信全青州百姓都去請命,那禦史大人還能不聽?從前衛太傅的小孫兒最愛吃我做的蝦米餛飩,愛吃我花二娘餛飩的人豈會是壞人!”

那麵鋪老板亦步亦趨跟了過去,小小聲地反駁了句:“胡說,小公子明明最愛吃我柳四的臊子麵……”

二人的身影漸漸遠去,說話聲也漸漸被風吹散。

薑黎舉著竹箸,好奇地望著霍玨,問道:“所以你是愛吃蝦米餛飩還是臊子麵?”

霍玨提唇笑了笑,給她斟了杯陳皮茶,道:“愛吃蝦米餛飩的是賀玨,愛吃臊子麵的是沈聽。從前我出門,都是他們二人隨同,吃什麼多半也是隨他們。”

沈聽薑黎自是知曉,從前白水寨那位少寨主,雲朱與素從便是他送來的。而賀玨,薑黎雖不曾見過,但聽霍玨提過一回。

是那位從容替他赴死的乳娘之子。

霍玨之所以叫霍玨,便是取了賀玨的名兒。

賀玨的墓碑還是沈聽回到青州後,奉霍玨之命,在衛氏一族的陵墓裡立了墓碑。

薑黎今晨還同霍玨去衛氏陵墓祭拜過,霍玨對著那墓碑隻說了一句話:“賀玨,我活著回來了。”

年輕的郎君立在那裡,被晨間的霧沾濕了眉眼,明明麵色如常,卻偏偏叫薑黎看酸了眼。

眼下來賀玨愛吃的食肆吃他從前愛吃的蝦米餛飩,未嘗不是在緬懷故人。

思及此,薑黎心口似有慢刀子緩緩劃過一般,又酸澀,又難受。

連鮮香可口的餛飩都有些食之無味了,可她還是認認真真將每一個餛飩吃進嘴裡。

斯人已逝,可他留下的蹤跡卻未曾湮滅。

她願意陪著霍玨一起回憶他在青州的過往,以及那些,在過往歲月裡用性命為他掙出一條活路的人。

薑黎垂下微微發熱的眼。

方才那老板娘不過隻言片語,便讓她知曉了七年的那場大火有多慘烈,也知曉了有多少人義無反顧地衝進火裡,用凡身肉胎,給衛氏一族的後人換一個未來可期。

這樣的青州,這樣的衛家,怎能不叫她心疼?

似是覺察到薑黎情緒的低落,霍玨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與她十指緊握,道:“阿黎,可是吃好了?褚世叔一直想見你,我帶你去見見他如何?”

薑黎忙逼回眼底的淚意,笑著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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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遇兩日兩夜不曾闔眼,可精神頭委實是好。

他是霍琰一手提拔起來的,排兵布陣之術亦是霍琰親自傳教。七年前,他親眼目睹了霍琰在沙場如何中箭,又如何強撐著傷重的軀體安排霍玨離開青州。

那時,霍琰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守住青州軍。

“褚遇,離開將軍府,莫要回頭,莫要救我!好好守住青州軍,守住青州!此乃軍令!”

褚遇在沙場出生入死了那麼多年,從未有過哪一刻,那般痛恨自己。

可他知曉的,青州軍是將軍一手培養出來的,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抱負。他要守住青州軍,方才不會叫秦尤那小人得逞。

褚遇明哲保身了七年,如今總算是給將軍報了當初暗箭傷人之仇。

可是不夠,遠遠不夠。

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人,也不能放過。

薑黎與霍玨到將軍府之時,褚遇將將寫好數封密信。他雖人在青州,可盛京裡亦是有幾個能交心的故友,興許能給霍玨提供些助力。

“這些信你回去盛京之後,便替我送到這幾人府上,興許會對你有用。”

褚遇說罷便望了望薑黎,慈祥笑道:“你便是阿黎?昭明說當初便是你與蘇大夫在朱福大街救了他,世叔在此同你道謝了!”

說著便要拱手行禮。

薑黎哪能受長輩如此大禮,忙側過身避開,道:“褚世叔不必客氣,我也沒做什麼,都是蘇老爹的功勞。”

她也就在霍玨昏迷的時候照顧了一下罷了,哪就有了救命之恩了?

見小姑娘都要麵露不安了,褚遇目光越發慈愛,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匕首,遞與薑黎,道:“好好好,我不同阿黎客氣。那阿黎也彆同世叔客氣,這是世叔替昭明外祖父送給你的見麵禮,你看看可還喜歡?”

那是一把極其精致的匕首,彎月形,嵌著幾顆大小不一的紅寶石,刀柄處鑿了一個小洞,穿上絲絛便能戴在腰封上了。

都說長者賜,不可辭,況且還是以霍老將軍的名義送的。

薑黎遲疑了半晌,終是伸手接過那匕首,笑著道:“多謝褚世叔,阿黎很喜歡。”

褚遇無兒無女,也不知曉女孩兒喜歡個什麼,見薑黎神色不似作偽,是真的喜歡,心裡自然也歡喜。

他留了二人在花廳坐著聊了一下午,又在將軍府用了晚膳,方才對霍玨依依不舍道:“你放心回去盛京,隻要我活著,就不會讓青州亂。南邵此番損了一員大將並數千兵馬,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世叔須得留在青州守著,便不親自送你回盛京了。”

褚遇說到這,頓了頓,深深地望了霍玨一眼,方才繼續道:“昭明啊,世叔在青州等你與阿媗回來。”

霍玨明白褚遇所說的回來,是以衛家子孫的身份回來。

望著褚遇顯然比七年前蒼老了許多的麵龐,他頷首應下:“瑾與阿姐他日定會回來探望世叔,還望世叔多加保重。”

從將軍府出來,天色已暮。

薑黎瞄了瞄霍玨手裡約莫兩個巴掌大的小酒壇,笑眯眯道:“褚世叔這兒有好酒,我們都不必出去外頭的酒肆找啦。不若找個地兒喝酒,我都還沒嘗過青州的酒呢。”

方才褚遇知曉她家是開酒肆的,便從樹底下刨出了一小壇酒送與她,說是青州的陳年老釀。

薑黎收下這酒可沒半分遲疑,這陳年老釀沉澱的不隻是一年複一年的年年歲歲,還有一個地兒的山水靈氣,珍貴異常。

這樣的好東西,難得褚遇願意割愛呢!

聽出小姑娘話裡的躍躍欲試,霍玨笑了笑,道:“好,我帶你去一個適合喝酒的地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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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黎是在半個時辰後,才知曉霍玨說的適合喝酒的地兒,是從前衛家的祖宅。

也就是那位首輔兒子原先住的地方。

薑黎聽霍玨輕描淡寫地提及過前夜發生在左參議府的事,自然也知曉淩若梵犯了何錯,她心裡是半點也不同情那人的。

這世間明明有那麼多條路可走,為何偏偏要走那害人害己的歪路?

薑黎環視一圈。

這裡原先還是重兵守著的,今夜不知是不是該搜的東西都搜走了,竟無一人在大門看守。

霍玨領著她從角門入府,來到西南角的一個院落。

“這裡從前是我住的地方,叫文瀾院。文瀾院的院子裡,種著梧桐樹。一到春日,便有喜鵲臨門,在枝頭叫個沒完。”

淩若梵在這片風水寶地重建的府邸,不管是格局還是景致,都與從前的衛氏祖宅彆無二致。

連文瀾院的名兒也不曾換過,隻不過院裡的梧桐樹換成了合歡樹。

霍玨指了指一棵比屋宇還要高的合歡樹,道:“我們到樹上喝酒去。”

秋意早就將這滿院的合歡樹染成金黃,層層疊疊的黃葉在枝頭搖搖欲墜,將清冷的月光搖出一地光斑。

霍玨抱起薑黎,微一提氣,便輕鬆上了樹,坐在最高處的一根粗壯樹枝上。

薑黎還是個小孩兒時,便常常在青桐山的果樹上上躥下跳。

這會上了樹,自然也不懼,興致勃勃地揭開酒壇上的紅布塞,對著壇口便飲下一口酒。

酒液微涼,酒香醇厚,當真是好酒。

“這酒好,”薑黎捧著酒壇的雙耳,湊到霍玨唇邊,道:“你嘗嘗。”

霍玨一隻手扶著她的腰,另一隻手托起她的腕,低頭飲了一大口酒,透明酒液從他唇角逸出。

薑黎望著他被月色勾勒得愈發清雋的眉眼,一時迷了眼。

都說酒不醉人,人自醉。

借著霍玨這一低頭的姿勢,她將溫熱的唇貼上他的唇角,舌尖輕輕一舔。

霍玨身子微頓,眸色漸深,側頭扶住她的後腦,印上她的唇。

薑黎閉上眼,口鼻間是儘是淺淡的酒香,還有他身上慣有的似麝似竹的香氣。

晚風徐徐吹,幾片黃葉從她身側飄落,擦過她繡著合歡花紋的鞋麵,無聲無息地落了地。

感覺到他的步步緊逼,以及攻城略地般的瘋狂。

薑黎的心臟怦怦直跳,掌心一鬆,手裡的小酒壇滑落。

她驚呼一聲,驟然睜眼,餘光很快瞥見她家郎君不緊不慢地用腳尖穩穩托住那酒壇,微微一提,那酒壇便落入他的掌心。

幾滴從酒壇震出的酒液卷入風裡,落入勾陳在地上的兩道人影裡。

月光拉長了二人的影。

隻見婆娑搖曳的影子裡,郎君輕輕蹭了蹭小娘子的鼻尖,啞著聲笑道:“阿黎不專心……”

薑黎在青州的最後一個夜晚,便消耗在一壇子酒與霍玨炙熱的吻裡。

以至於到了後來,她坐在枝頭上,竟然有了一種騰雲駕霧的飄飄欲仙之感。

回到青雲觀之時,還不忘豪氣萬千地同霍玨道:“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替我們衛小將軍贖回衛氏的祖宅的!”

霍玨邊應和著這小醉鬼的承諾,邊拿濕帕子給她淨臉擦身。待得小娘子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方才給她掖好寢被,提腳出了客舍。

山中的夜晚一貫來寂寥。

殷道長坐在一棵老樹下,見他來了,忙頷首道:“小子,過來吃茶。”

樹下擺著的桌案是一截三人環抱的古木,圈圈年輪沉澱著這山中的無數風雨。

霍玨垂眸望著桌案一角的刻著的“殷素拾”三字,溫聲道:“多謝道長這些時日對拙荊的諸多照拂。”

殷道長笑道:“阿黎心性純真率直,有她在,這山裡都熱鬨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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