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藥穀。
山上寺鐘“噹”一聲撞響,悠揚的鐘聲震得竹舍外的菩提葉簌簌作響。
金嬤嬤望著銀裝素裹的山林,歎了聲:“巳時了。”
她闔起窗牖,在床榻邊坐下,掖了掖蓋在趙昀身上的寢被。
“駙馬啊,再過一刻鐘,殿下便要到南直門。”
“殿下說七年前,本該是由她去擊那登聞鼓。您那日若是不去,就不會一睡不醒了。今兒,她讓老奴在這代替她給您擊鼓。這麵鼓是當年您以頭相撞的那麵,原先的鼓麵早就裂開,殿下花了幾日方才將這鼓麵補好。”
“她讓老奴同您說一聲,這一次,她不會再做那膽兒小的長公主殿下。”
說到最後,金嬤嬤忍不住老淚縱橫。
十日前,惠陽長公主回到公主府便從這破鼓裡取出密詔,笑著同她道:“嬤嬤,你替我同趙昀說一句對不住,這密詔早就該昭然於天下的。”
金嬤嬤漸漸泣不成聲。
她的殿下,她那位一到雷雨夜就要窩在她懷裡的殿下啊,那一槌子敲下去,她興許再也不能回來。
“駙馬啊,您若是聽到殿下敲的鼓,那您就睜開眼看看吧!”
……
巳時一刻,南直門。
惠陽長公主穿上許多年前承平帝賜予她的冠服,一步一步走向南直門。
十五歲及笄那年,因著是大周唯一的公主,又頗受帝寵,惠陽長公主的及笄禮十分盛大。
那一日,中和邵樂、丹陛大樂奏響,文武百官身著朝服立於兩側。
她沐著朝陽,穿著隆重的大紅冠服,一步一步走上玉階,走到父皇與母後身側。
父皇為她戴上象征著長公主之尊的鸞冠,笑著同她道:“陽,朝者也。從今日起,你便是大周朝的長公主惠陽。”
大紅的裙擺迤邐,惠陽長公主行至登聞鼓旁,執起那鼓槌。
七年前,趙昀就是在這裡擊響了登聞鼓。
那時本該她去的。
就像父皇說的,她是大周的長公主。
有許多事,旁人可以做,她不能做。
又有許多事,旁人不需要去做,她要去做。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聲震耳,在簌簌風雪裡回蕩。
菩提樹下,趙遣與圓青大師放下手上的菩提果,不約而同望向傳出鼓聲的竹舍。
南直門內廣場,將將下朝的文武百官詫異地望向了一牆之隔的南直門。
長安街頭,無數百姓疾步奔向陳立登聞鼓的南直門。
“有人敲響登聞鼓了!”
“快,快去南直門!看看是誰在敲登聞鼓,又是為了何事敲!”
“上一次登聞鼓響,還是在七年前,那位以死相諫的駙馬爺敲響的!”
柳絮般的落雪鋪了一條雪白無垢的路,宛若一塵不染的絨毯,上頭漸漸落下了密密麻麻的腳印。
曦光照耀宮門。
金色的光穿雲破雪,落在惠陽長公主那頂金色的鸞冠之上。
她長眸環視周遭的百姓與百官,朗聲道:
“吾乃大周長公主周元寧,今親擊登聞之鼓,狀告大周皇帝,吾兄周元庚,弑父殺兄、通敵賣國、構陷儲君忠臣、淩虐百姓!”
“七年前,吾父曾下密詔。誅康王,救太子。此詔因吾一己之私,不見天日足七年矣。吾父曾言,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日,吾令此詔重見天日,懇請吾兄周元庚退位讓賢,以謝己罪。吾亦自請辭去長公主之名,願自貶為庶人,以死贖罪!”
一張明黃色的密詔緩緩展開,露出六個淩亂卻又力透紙背的字——
“誅康王,救太子!”
-
一刻鐘前,乘鸞殿。
王貴妃自晨起後兩隻眼皮便跳個沒完。
馬嬤嬤給她擰了熱帕子敷眼,敷到一半,一個心腹宮女驚慌失措地跑進了內殿,顫著聲音道:“貴妃娘娘,惠陽長公主去……去了南直門敲響登聞鼓了!”
王貴妃倏然起身,熱帕子“嗒”一聲落在地上。
她厲聲道:“再說一遍!誰去了南直門?”
宮女“咚”一聲跪下,哆哆嗦嗦回道:“是,是惠陽長公主。奴婢不知曉長公主為何要敲登聞鼓,我聽阮嬤嬤說,長公主去南直門之前,去了趟大皇子的乾東殿。”
王貴妃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下不僅眼皮子跳,心臟也“咚咚咚”跳得極快。
王貴妃越過跪在地上的宮女,疾步出了內殿。
馬嬤嬤追在她身後,道:“天兒冷,娘娘披上鬥篷揣上個手爐再出去罷!”
王貴妃卻顧不得說話,邊走邊思索惠陽長公主究竟會說什麼,她又該如何應對。
她人剛出外殿,急匆匆的步履便驟然一頓。
殿外的玉階之下,高進寶躬身朝王貴妃福了一禮,恭敬道:“貴妃娘娘,奴才受人所托,特地前來同貴妃娘娘遞一句話。”
王貴妃不語,冷眼望著高進寶,目光冰冷。
高進寶像是沒察覺到她的怒火,快步上了玉階,壓低聲音道:“那人讓奴才同貴妃娘娘說,大皇子那雙眼生得與罪臣淩叡很是相像。”
寒風裡,也就王貴妃與馬嬤嬤聽清了高進寶說了何話。
馬嬤嬤麵露驚恐,手裡的雕金手爐“哐當”一聲墜落在階梯上,翻滾著掉入雪地裡。
高進寶說完這話便不再逗留,大步轉身離去。
“娘娘!”馬嬤嬤望了望高進寶的背影,又望了望王貴妃鐵青的臉色,“高公公這話、這話是何意?”
王貴妃道:“嬤嬤前兩日去淨月庵,可有哪位師太不見了?”
馬嬤嬤道:“老奴去的時候,除了庵主,旁的師太全都在。”
庵主……那是她的人。
馬嬤嬤去的話,庵主怎敢不在?
要麼是被人擄走,要麼是另投他主了。
王貴妃重重閉眼,塗著大紅蔻丹的指甲“啪”一聲斷裂。
“娘娘,大皇子來了!”馬嬤嬤忽然道。
王貴妃豁然睜眼。
隻見玉階之下,周懷旭身披著件厚厚的石青灰鼠披風,緩緩拾階而上。
她壓下心底的百般思緒,微微彎了下唇角:“旭兒怎地來了?”
周懷旭見王貴妃站在風雪裡,連鬥篷大氅都沒披,忙脫下身上的披風罩在王貴妃身上,細聲道:“天冷,母妃披旭兒的披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