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門內,周元庚聽著登聞鼓響了一聲又一聲,聽著一個又一個人上前狀告他失德,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
怎會如此?
七年前,明明是他們跪在康王府前,請求他繼位的。
如今,他們竟然想讓他退位!
還有惠陽,他待她那樣好,她怎可如此對他?
淩叡已死,明明他們一起為父皇報仇了呀,她為何還要怨他?
怒火燒去殘存的理智,周元庚衝出南直門,憤怒地瞪著長公主,瞪著霍玨,以及那些擊響登聞鼓的百姓。
“你們怎麼敢!朕乃真龍天子!”
“這江山是朕的,你們全是朕的子民,朕想讓你們死,你們就得死!”
“今日所有犯上著,都得死!”
這位自詡寬和賢明,最愛君臣同樂、君民同喜的皇帝,此時雙目赤紅,狀若瘋子,聲嘶力竭地嘶喊道:“朕不會退位!誰都不能逼朕退位!”
恰在此時,一道陰柔尖細的聲音闖了進來。
“皇上!先帝屬意的儲君從來不是您!您從來不是真龍天子啊!”
餘萬拙穿著一身雪白的喪服,緩緩走向成泰帝,細長的眼裡滿是憤恨與嘲諷。
“七年前,您在乾清宮灌先帝喝下毒藥時,可還記得先帝說的話?”餘萬拙目光灼灼地盯著周元庚,陰惻惻地笑了聲,“先帝說,您便是殺了他,這天下您也奪不走!因為您呀,無德無能!”
去歲淩叡下大獄之時,周元庚便賜了餘萬拙一杯鶴頂紅。
一個本該死去的人,穿著一身陰森的喪服,麵色陰沉慘白,瘦得像一把骷髏,仿佛陰曹地府裡的鬼一般,站在自個兒跟前“桀桀”地笑。
周元庚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滿腔怒火被恐懼取代。
下一瞬,便見他腳下一個踉蹌,重重摔在地上。
他瞪著眼,“嗬嗬”喘著粗氣,望著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
眼前白茫茫一片,那滲人的白,像極了父皇死去時的滿城鎬素。
幾步開外的龍攆裡,明黃色的簾子被風刮得“嘩嘩”作響。
趙保英靜靜立在龍攆之側,眉眼慈和,唇角含笑,微微弓著的背脊一如既往地恭敬。
可他望著狼狽不堪的成泰帝,卻不曾上前攙扶一把。
他不動,周遭的太監亦是不敢動。
一個個左右相顧,麵露驚惶,卻不敢上前一步。
這……這天莫不是當真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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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二刻,正當登聞鼓聲響徹南直門之時,朱毓成在誠王府裡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禮。
“還請王爺三思!”
“朱毓成!你可知曉自個兒在說什麼?本王雖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閒王,可也容不得你在誠王府如此大放厥詞!”
誠王周元季怒氣衝衝地望著朱毓成,將手上的畫筆狠狠擲於地上,長指指著朱毓成,厲聲道:
“你這是在逼著本王做周皇室的罪人!若本王當真照你說的去做,你讓本王有何顏麵去見周皇室的列祖列宗?”
朱毓成恭敬道:“還請誠王爺為江山、為社稷、為無辜的黎民百姓著想。眼下的大周,外有北狄虎視眈眈,內有春雪之災肆虐。若此次不能平民憤,恐怕要生靈塗炭,屍橫遍野。如此一來,大周的基業同樣會毀於一旦。況且王爺此舉,在本官看來,實則是在維持周皇室的最後一點顏麵。”
周元季冷笑一聲,麵色愈發難看。
“你同本王說說,於天下人麵前謝罪,禪位於有賢之人,這算什麼顏麵?”周元季擺了擺手,道:“朱首輔離去罷,本王是不會做周皇室的罪人的!大周的江山怎可斷送在本王手上?來人!送客!”
朱毓成並未沒因著這句“送客”就走。
老神在在地立在書房裡,心平氣和道:“王爺可有想過,皇上的罪行既已昭告天下,退位已成定局。不管是百姓還是朝臣,都不可能會讓這樣的人做大周的皇帝。既如此,王爺何不做個順水人情,隻當是為了明惠郡主積德?新帝登基之後,定然會記著王爺這筆功勞。”
不愧是承平年間的狀元郎,如今大周的首輔,真真是巧舌如簧。
從江山社稷的功德說到明惠身上,就為了要哄他周元季做個罪人,好讓史官還有後代子孫戳他脊梁骨!
周元季諷刺道:“朱大人好一張巧嘴!可是薛晉派你來做說客的?曆朝曆代哪一位皇帝登基不是踏著無數人的命上位的?他薛晉既想要皇位又想要美名,魚與熊掌豈可兼得?還是你這位首輔大人不滿足於手中的權勢,妄想那從龍之功?”
周元季承認,他那位皇兄的確不是個東西。
可皇兄再不是東西,他好歹有個兒子在。旭兒謙虛好學,未嘗不能做一個好皇帝。
既如此,他們周家的江山憑什麼要拱手想讓?
朱毓成麵色平和,並不因周元季的話而惱羞成怒。
“定國公是何為人王爺難道不知?”朱毓成搖了搖頭,道:“定國公從來不覬覦金鑾殿那龍座,王爺不願做周皇室的罪人,他同樣不願違背祖訓。至於微臣——”
朱毓成望著周元季,摘下頭頂的烏紗帽,淡淡笑道:“若王爺願意登基禪位,微臣亦願意摘下這頂烏紗帽,自此離開朝堂。微臣從來不圖從龍之功,隻圖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
周元季不語。
他雖從不理政事,隻愛遊山玩水、吟詩作畫。但朱毓成的人品,他是信的。
方才的話不過是急怒攻心之下口不擇言,他並不是真的想要朱毓成罷官。
周元季從鼻子裡“哼”了聲,正要開口,書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嘭”一聲推開。
門外,明惠郡主提著裙擺匆匆入內,紅著眼眶道:“父王,您若是不答應,小姑姑會死的!您就答應了吧!您要真怕被人罵,女兒陪您多畫幾幅流芳百世的畫便是!”
周元季一怔。
瞧瞧這是什麼話?簡直是叫他又好氣又好笑。
可對上明惠郡主那雙淚眼模糊的眼,他到底是說不出訓斥的話。
罷了,時也命也。
周元季長歎一聲:“就你如今的畫技也好意思說流芳百世?”
他搖搖頭,疲憊地笑一聲,對朱毓成道:“朱大人既然來此,想來已是做好周全的準備。說罷,要本王如何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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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惠陽長公主狀告天子周元庚是一把火,那後麵陸陸續續上前敲響登聞鼓的人,便是扔進火裡的薪柴。
這把大火終於燒向了周元庚。
“這狗皇帝還是康王時,便擄走了數十名少女!真真是人麵獸心!”
“淩賊午門抄斬之時,曾大喊有人比他更加罪大惡極更該死,說的怕不就是皇帝罷?”
“原來霍大人竟然是衛太傅的孫兒!難怪年紀輕輕便能連中六元!那樣好的一個家族,可惜啊!”
“聽說長公主敲登聞鼓之時,那鼓聲竟然傳到了大相國寺!大相國寺的高僧說了,那則箴言裡說的西北,就是肅州!”
短短兩日,天子失德,致使天災不斷的傳言在整個大周傳得沸沸揚揚。
夾雜在這裡頭的,還有真命天子就是定國公薛晉的傳言。
有人信誓旦旦道,唯有定國公登基為帝,方能終止這場白災之禍。
成泰七年,二月十六日。
首輔朱毓成率領百官摘烏紗,跪於金鑾殿外,請求天子周元庚退位。
皇宮之外,同樣有無數百姓跪於午門外廣場,高呼天子退位。
若是細看,便能發現這裡頭半數百姓來自臨安與曲梁二城。
“那邊那位須發俱白的老者,便是臨安城譚家村的保長譚世春。去歲上元,譚家村數千人之命皆是主子救的。”何舟指著坐在人群前方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叟,低聲同薑黎道。
“還有那頭穿著黑色短打的青年,那是曲梁城縣衙的一名衙役。他今兒帶著不少曲梁城的百姓,千裡迢迢為主子鳴冤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