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對衛媗來說,不過是一個適合開春日宴、踏春賞花的季節。可承平二十九年的春,大抵是她這輩子都不願意回憶的一個春日。
本該鶯飛草長、生機蓬勃的時節,天忽然便塌了。
前些日子,祖父還拍著她的手,溫聲同她道,皇上仁明,定然不會讓太子太孫蒙受不白之冤。
可一轉眼,太子府匆匆就被定了罪,與太子府關係密切的衛霍二府也難逃攻訐,生生被扣上謀大逆的罪名。
他們甚至來不及喊一句“冤枉”,整座衛府便成了一片火海。
就在夜深人靜、在夢裡酣眠的時分,官兵將衛府重重包圍,帶著火光的利箭在一片“咻咻”聲中交織成天羅大網,將府裡的人密不透風地困在網內,在滾滾濃煙裡肆意殺戮。
石嬤嬤與玉書拚死攔住幾名官兵,衝著玉琴大喊:“跑!帶著姑娘快跑!”
玉琴背著她,發狂似地奔逃,可她們逃不掉,根本逃不掉。
泛著冷光的箭矢從四周激射而來,一支、兩支,三支,儘數紮入了玉琴的身子裡。
玉琴雪青色的衣裳被鮮血浸紅。
衛媗對玉琴道:“玉琴,不逃了,我們去正安院,去尋爹同娘親。”
她認命了,既然要死,那就同父親母親死在一起。
至少黃泉路上,也不至於孤單。
可她與玉琴連歲安院都出不去,十數名蒙著麵的黑衣人忽然闖了進來。
雪白長劍捅入玉琴的胸膛,熱血濺了一地。
玉琴墜地之時,還不忘睜大眼,對她道:“姑娘,快,快跑……”
石嬤嬤死了,玉書死了,武功高強的玉琴也死了。
衛媗捂著胸口,疼得兩眼發黑。
可她不敢停,從地上爬起,倉皇奔逃。
隻她如今就像一匹掉入狼群裡的羔羊,根本無處可逃。跑了兩步,便被一雙鷹爪似的手鉗住,力氣大得幾乎要將她的肩膀捏碎。
千鈞一發之際,旁邊突如其來的一把長刀狠狠砍斷了那隻手。
另一批黑衣人持刀而至,刀劍相撞的金戈聲裡,衛媗跌入一個冰冷的懷裡,旋即是一道熟悉的嗓音:“衛媗,我來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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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媗昏迷了整整一個月。
再睜眼時,她已經到了肅州,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裡。
屋內光線昏暗,晝夜難辨。
衛媗盯著那頂石青色的幔帳盯了好半晌,之後乾裂的唇輕輕翕動,“有人嗎?”
她的聲音細如蚊呐,可大抵是屋子裡一直有人守著,話音剛落,便有人挑開了幔帳,驚喜道:“姑娘醒了?”
這是一道陌生的聲音。
衛媗側眸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姑娘。
衛媗沙啞著嗓子,緩慢問道:“薛世子……”
那姑娘不待她說完便立馬道:“世子昨兒去了祠堂,暫且還未回來。您許多日不曾進食,先吃些東西如何?”
衛媗“嗯”了聲:“有勞了,多謝姑娘。”
饒是心中焦灼萬分,她也知曉她如今已經不是青州衛家的大娘子了。再是想知道衛家其他人的消息,也隻能等。
聽她道謝,那姑娘似是有些受寵若驚,擺擺手,道:“您不必客氣,婢子名喚阿若,您若是有何需要,同婢子說一聲便成。”
阿若說著便出了屋,打了半盆溫水進來給衛媗洗漱,又喂她喝了半碗肉糜粥。
“姑娘歇會罷,一會婢子再來給您換藥。”
衛媗身上有幾道外傷,還有幾處燙傷,她已覺不出疼,應當是快好了。
阿若出去後,並未等多久,薛無問便進了屋。
他大抵是受了傷,麵色同她相比,壓根兒好不到哪兒去,甚至聲音聽著都同她一樣沙啞。
“可有哪兒不舒服?”他拉過一張木椅坐下,溫聲道:“阿若說你吃了半碗肉糜粥便不吃了,可是廚子做的吃食不合你胃口?”
衛媗搖頭。
聽他溫聲輕語地問著些瑣碎的事,心不由得直直下墜,如墮冰窖。
衛家……大抵是沒了。
衛媗摳著指尖,輕聲問:“衛家除了我,可還有人活著?”
薛無問望著她。
隻見她垂著烏黑的睫,半張小臉白若霜雪,瞧著伶仃脆弱,弱不禁風,好似輕輕一碰便會碎裂。
薛無問心中不忍,卻還是如她所願,誠實告之:“沒有,我趕去之時,隻來得及救你。”
話音落,室內再無人出聲,四下闃然。
長久的沉默過後,衛媗輕輕道:“能否勞煩世子,替我放一下幔帳?”
薛無問一愣,少傾,他“嗯”了聲,起身替她放下掛在金鉤上的幔帳。
片刻後,裡頭便傳出一陣壓抑的隱在被褥裡的啜泣聲,似失去至親,埋首屍身哀哀而泣的小獸。
薛無問站在幔帳外,緩緩地,緩緩地攥緊了手。
平生,頭一回覺得這樣無能為力。
他昨日挨了四十九鞭,此時後背縱橫交錯的傷口疼得心尖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