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秋又來,大半年時間轉瞬即逝,好似被人偷走了一般。
天鳳六年(公元19年),七月初秋,位於列尉郡最北部的“修令縣”(陝西洛川)鄜(fū)疇鄉。
對這窮鄉僻壤來說,今日本該是平靜如常的一天,拄著鳩杖的鄉三老靠在樹蔭下打瞌睡,麵容憨厚的力田自己動手編著木蔑。姓鹿的鄉嗇夫則趴在案牘前皺眉提筆,不太擅長文章的他最怕給上麵寫奏報。
直到佐吏匆匆跑進鄉寺,說從縣裡來了一支車隊!
鄉吏們麵麵相覷,出門一看,卻見來者三車為導,吏卒七八人,皆帶劍。主車輿上有華蓋,從上麵下來一位年紀輕輕的官員。
他才十**歲,頭戴緇布冠,走近後發現腰掛黃綬銅印,要麼是縣丞,亦或是郡曹掾一級的人物。
陪同的縣吏立刻給鄉老們介紹道:“此乃郡裡來的戶曹掾,第五君!”
姓第名五?
鹿嗇夫自己本就是罕見的姓,卻沒料到遇上更稀缺的,他沒啥文化,不知道諸第事跡,倒是三老聽鄉裡去過南邊的年輕人提及過。
“莫非就是那位為了救宗兄,毅然辭去郎官,返回列尉做曹掾以報答鄉土的孝義第五郎?”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這位可是全郡知名的人物啊。
“鄙名都傳到鄉中來了?”
第五倫已經習慣了,隻隨他們進入鄉寺,也不囉嗦,直接道明來意,點名要看鄉中的戶口、籍賬、田宅圖籍,以及對明年雜徭的安排。
聞言,鹿嗇夫臉色有些不好看,力田也支支吾吾,瞧他們這德性,第五倫笑道:“諸君放心,我不是督郵,也不是倉曹,不會查倉。火龍燒倉或失手將薄冊掉進水井這種事,沒必要。”
這種奇事他還真遇上過不少,往席上一坐,話語淡然:“人非聖賢,哪個縣鄉的賬目會全無半點錯漏呢?該看的,我在縣裡就翻過了。”
“若汝等動作快些,待會遇到與縣裡對不上的賬目,本曹掾還能幫汝等查漏補缺。”
鄉吏們看看彼此,直到陪同的縣掾點頭,他們才匆忙去取來。然後就在第五倫麵前站如嘍囉,一副心虛的模樣,搞得第五倫不得不再次請他們坐下。
“讓鳩杖長者久站,諸君欲害我焉?”
見氣氛如此緊張,縣掾說起話來,笑道:“彼輩都是鄉中鄙人,沒見過像第五君這般勤奮的曹掾。”
一般的曹掾,一年到頭都不會出郡城半步,就坐在寬敞暖和的官寺中,隨便看看縣鄉遞交的上計,不舒坦麼?
第五倫手中隨意翻著薄冊簡牘,口中道:“諸君勿要謬讚,我年初隨太守行春時,已將郡南數縣繞遍了,唯獨郡北三縣沒來過。聽說這邊風景與南方大為不同,便借著職務之便,來遊山玩水,巡視隻是順帶。”
還是得怪王莽的行政劃分,簡單粗暴地將前漢的左馮翊一分為二,東邊是師尉郡,西邊成了列尉郡,各有十縣。
列尉郡南北相隔甚遠,要走足足四百裡,才能從最南邊的長陵抵達最北的修令縣——過去叫鄜縣,新朝正常改名操作。
最坑的是,也不按山川阻隔來區分,修令縣已遠在洛水以東。此處不僅山川異景,連方言都和郡南截然不同,好在第五倫跟著揚雄遍習天下郡國方言,哪怕不會說,也能聽懂七七八八。
翻完薄冊後,第五倫讓大夥不要拘束,隻言自己此來,主要是替郡大尹看看,各縣是否有災情瞞報。
還是怪那個“俸祿與災異掛鉤”的製度,自從新朝建立後,年景就怪怪的,各種災害頻發。
而為了不扣俸祿,從下到上的官吏,都開始想辦法:他們將大災報成小災,小災報成無災,國泰民安,如此扣減的俸祿就少了。
但究竟有災無災,上頭隻看上計時田租賦稅收上來多少。於是官吏便逼著遭荒的災民繼續上繳豐年的租稅,簡直是上欺官而下虐民。層層如此上報,搞得常安壽成室裡的王莽真以為,天下風調雨順呢!
這就苦了百姓,為此破家不在少數。
郡大尹張湛是一個好人,他的選擇是,派出官吏巡視諸縣,有災必報,希望給百姓減免些賦稅。至於官吏,反正家裡多有田地,應該餓不死,就先犧牲一下罷。
但如此一來,官吏就領不足俸祿,最後還是會利用職權勒索補足,甚至會壓榨更多。
第五倫很快就看清了這裡麵的勾當,曾小心地向張湛提及過,但張郡尹卻置若罔聞,依然偏執地讓第五倫統計全郡災害。
“張子孝也明白,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至少這樣做,他的良心還能過得去吧。”
滑稽的一幕出現了,不管遇上“好官”還是“壞官”,鐮刀最後都要揮向底層庶民。一時竟成死局,郡大尹都無能為力,更彆說第五倫這小曹掾了。
這時候,佐吏來稟報,說外麵有人來訴訟。
鹿嗇夫應了一聲,起身要走,卻被三老拉住。
他詫異回頭,對方使了好幾個眼色後,鹿嗇夫才反應過來,連忙向第五倫發出邀請:“上吏可要一同聽訟?”
“咳咳。”縣吏和三老同時咳嗽,鹿嗇夫連忙改了說法:“不對,是替本鄉主訟!”
“那不是越權麼?侵官之害甚於寒啊,訴訟自有嗇夫、縣丞,督郵則奉命督查,與我戶曹何乾?”
第五倫卻沒興趣做青天大老爺,打了個哈欠道:“我路途疲倦,要小憩片刻,諸君且先忙碌去,飯食一如往日即可,粟熟時喚我一聲。”
然後便翻身上榻,背對眾人入睡,隻在他們後退告辭後,第五倫又抬起手,讓挑著行囊進來,又替他磨好墨的第五福跟出去。
第五福對這套路熟得不行,應諾而去,待會自會將訴訟的過程事無巨細稟報第五倫。
第五倫也睡不著,隻閉上眼睛,想著這半年的仕官經曆。
臘祭的時候,他驚聞關東有好幾處農民起義,隻覺得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這老大帝國體量擺在那,樊崇、呂母、綠林等燎了大半年,依然是地方的散兵遊勇,雖趕上關東大旱,黨眾浸多,但朝廷也出動了郡兵鎮壓,彼此拉鋸反複,未能席卷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