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字為“伯通”,卻不姓周而姓彭,名叫彭寵。
“王師,是不是做得有些過了?”
同樣是地皇三年九月中旬,靠近無鹽——現在應該叫有鹽城時,司空掾彭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雖然這一路上來,彭寵對作為前鋒的更始將軍廉丹軍紀之差,已經頗多見聞。但卻萬萬沒想到,短短數日,王師就能將原本富庶無比,號稱兗州都會的無鹽城禍害成一座鬼邑。
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他們先嗅其味,前幾天連日陰雨,使得道邊積屍經雨水浸泡而暴漲,皮膚呈青黑色如蒙鼓皮,血肉在裡麵潰爛,穢臭逼人,再經過太陽暴曬,氣味愈加濃烈。
而整個無鹽周邊又被官軍殺得精光,找不夠人挖坑,隻能堆一起亂燒。彭寵奉命帶丁壯來就是乾這活的,到處都在焚灼屍體,方圓數十裡內,處處煙氣氤氳,結成如霧。
然後是觸目驚心,城郭周邊,田中橫屍交砌。路過一溝一池,但見屍體手足相枕,死不瞑目。大路道旁,堆積起高高的人頭京觀,作為王師“平定叛亂”炫耀武功的象征,幾乎每個亭驛都有。
彭寵還注意到,他們中隻有一小部分人,眉毛用泥土塗成褐紅色,是真赤眉,其餘多是無辜百姓。
最後才聞其音,城外鄉邑裡閭樹木陰森,哭音成籟,偶見僥幸藏身逃過屠殺的人影跌跌撞撞,有父親呼喚兒子,有丈夫呼喚妻子,在草畔溪間,孩童呱呱啼聲比比皆是,慘不忍聞。
一路走來,彭寵押送的壯丁們,早就把朝食全吐光了,行至無鹽城邊報到時,所有人都蔫蔫的沒什麼精神,也漸漸麻木習慣了這殘酷的世道。
彭寵隻能咬著牙堅持:“軍司空掾彭寵!奉命攜帶壯丁五百人隨軍至此。”
校尉抬頭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關中人吧?”
彭寵道:“我南陽宛人也!”
校尉奇道:“口音也不像南陽啊。”
彭寵連忙作揖:“上吏英明,這都能聽出來,我確實是在幽州漁陽長大,混了些邊鄙雜音。”
他的身世,和那位上黨功曹鮑永挺像,本是南陽豪族,父親在前漢時擔任漁陽太守,彭寵從小就在漁陽長大。
漢平帝時,父親因為忠於漢室,不黨附王莽被殺,好在沒有株連家族,彭寵隻能灰溜溜回老家,長大後試為吏。
說來也奇,王莽似乎是想表現出他的寬厚胸襟,對前朝的事一筆勾銷,甚至不打算追究大漢忠臣的後代。
因為表現卓著,彭寵於前年被選入常安做大司空士,陰差陽錯之下,又被調到東征軍中做事。
校尉冷笑道:“你可要當心了,軍中判斷是否為赤眉逆賊的依據,除了這對眉毛外,就是講不講泰山話。不管是南陽還是漁陽方言,在軍中的雍、豫兵卒耳中,與泰山話也差彆不大,吐字再不清楚,小心誤殺了你。”
彭寵隻覺得荒謬,這是哪門子辨彆叛逆的方法?如此說來,泰山郡人豈不是都是赤眉嘍?
校尉卻笑著說道:“誰讓赤眉賊在這無鹽舉事時,竟欲將所有外地口音的官吏都殺光,更始將軍,不過是繼續用他們的方法來甄彆叛逆。”
他嚇唬了彭寵一通:“既然從言語上無法判彆,那就隻能看汝等這身皮,戎服可萬萬不能脫了!”
等眾人步入城郭時,場麵更令人驚駭。
整個街道仿佛被血水潑過一遍,經過行人車馬踐踏後變成了五顏六色,甚至還有些黏腳,讓彭寵行走之間,便明白了什麼叫“肝腦塗地”。
城牆腳下,無頭屍體堆積如魚鱗般密密麻麻,衣服也被剝走,像極了一群掐頭無尾的蝦。入夜時分,奉命搬屍體的壯丁們幾次被絆倒,跌在屍堆上與屍體相觸,有人甚至嚇得瘋了。
城裡也有一些僥幸逃過王師刀斧的人,無不是碎爛鶉衣,焦頭爛額,血漬成塊,滿麵如燭淚成行,仿佛失去了魂魄。
而已經殺得人頭滾滾,心滿意足封刀的更始將軍部屬們,則住進了城中大戶院落,他們將財富綢緞占為己有,左擁右抱富戶淑女。她們被說成是“賊人家眷”,飽受欺淩。
“這究竟是王師,還是野獸。”
彭寵看得發怔,不由想起路上聽聞的那首歌謠。
“寧逢赤眉,勿逢太師,太師尚可,更始殺我!”
……
下達屠城令的更始將軍廉丹,哪裡會有什麼壞心眼呢,他不過是一心為朝廷,為皇帝效忠儘力罷了。
廉丹的理由很充足:“無鹽作為郡治,其城中豪右民眾居然勾結赤眉,殺害大尹、屬令,起兵響應樊崇。故而我軍拔城後,不得不痛下殺手,用這上萬顆頭顱,來告誡青兗諸邑,萬萬不能背叛天子!”
“殺萬人而天下安者,必殺之!即便是背負些許惡名,廉丹也絕不推辭!”
嘴上說得冠冕堂皇,不過這屠城殺俘,已經是更始將軍廉丹的老藝能了。當初他打西南夷句町不下,就乾出過屠殺鄰郡蠻夷來湊數,從而使整個南中皆反糜爛的騷操作。
如今,不過是將當初的舉止,複刻到了兗州來,此舉能激勵低迷的士氣啊!
屠城殺了萬餘人,然後往朝廷報了數萬級的斬首,“赤眉主力”,就這樣在廉丹的奏疏裡又被殲滅了一次,也算給皇帝一個交待了。
倒是廉丹在清點部眾時,發現了一件事。
雖然軍隊從各郡征調,統屬混亂,但來自新秦中的豬突豨勇確實沒到,至今依然滯留魏地。缺席了無鹽“大捷”,更始將軍還是有所察覺的。
一調查,發現竟是已“死”的狗頭軍師馮衍定的路線。
從路線到時間,這合理麼?這不合理啊。就算再繞道,就算順手幫第五倫平叛,也早該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