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是初次參軍,開赴塞外時?
不,可能更早。
王莽恍然:“莫非是揚子雲逝世時,汝便已心存恨意?決意覆滅新室了?”
第五倫與王莽對視,搖搖頭:“不。”
“我決意推翻新室,是在十年前,那時我拒絕入太學,三辭三讓,除了借此邀名養望外,便是看出,新室不可救藥!”
“十年前,天鳳四年?”
這意味著,從一開始,第五倫在自己麵前皆是裝模作樣,麵帶笑意,滿口忠誠,實則早存傾覆之心。
又一陣炸雷響起,閃電映照著王莽臉上的震驚,他隻長唏噓,指著麵前之人,不知是讚是罵:“第五伯魚,汝真乃奸梟之傑也。”
第五倫權當這是誇獎了:“王翁也領悟到禪讓之弊了罷?這才有後來投身赤眉之舉,果然,還是湯武革命好啊,推翻一切再重建,才更有成效!”
說話間,外頭積蓄已久的大雨終於落下,砸得瓦片啪嗒作響。
第五倫站起身,站在殿門口,張開雙臂擁抱外麵的疾風暴雨,擁抱他用鮮血和背叛換來的新局麵。
“如今,非但眾士子過新之論如出一轍,皆言新朝活該滅亡。”
“連天下百姓,也紛紛投瓦於左,希望我代表天意民心,誅殺一夫!”
第五倫從廊邊走回來,喚來朱弟,令他向王莽展示了公投的結果:“古人有句話,叫眾心成城,眾口鑠金。”
“意思是輿情強大,連真金都能熔化。”
“更何況是王翁呢?”
王莽默默看著那一份份代表各投瓦點民意的“萬民書”,上麵的許多名字,似乎在他禪讓前,四十八萬份勸進書裡也出現過,民心確實像海水,翻來覆去。
若沒有與第五倫今日對話,王莽還能強辯一句“三人成虎罷了”。
但眼下,王莽隻將手中紙牘一扔,閉目道:
“人固有一死,予壽不超過七十三,今年已七十二,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何區彆?”
但過去,他是想要“殉道”,而現在,卻變成“一死以謝天下”了。王莽心裡承認,自己太多錯誤,不論初衷如何,結果卻是天下大亂,百姓死亡上百萬,上千萬人為代價。
“但也有人不願王翁死,竟以商湯放逐夏桀之事來勸我。”
第五倫與王莽說起張湛替他求情之事,王莽隻感慨,張湛確實是個老好人。
“我則賜了張子孝一篇《仲虺之誥》。”
聽聞此言,王莽一愣後,頓時就明白了,隻冷笑:“第五孺子,近年經術學得不錯。”
那篇仲虺之誥,乃是在成湯放逐夏桀後,覺得以臣放君心有慚愧,怕落後世口實,於是仲虺就說了一番話。表示成湯伐桀,來自規正夏禹之製,來自天命,來自百姓心願,合情合理,一舉為成湯解決了事業合法性的問題,也為“湯武革命”這種改朝換代模式,定下了理論:順天應人,即可誅伐!
六百年後,周武王既是以此為憑,推翻了商朝,砍了帝辛的腦袋。
“但張湛還是不明白。”第五倫對這位張太師頗為失望,果然作為裝裱還行,做大事,還是算了。
“他以為,我之所以遲遲不殺王翁,是想像漢新禪讓那般,雅致而從容不迫,做出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的模樣來。”
“張湛錯了。”
第五倫憑欄望雨:“在我看來,商湯革夏命,遠不如周武革商命,革鼎之事,順天應民足矣,大不需請客吃飯、不需做文章、不必繪畫繡花。”
“需要的隻有一件事。”
第五倫看著驟雨砸到地麵:“暴烈!與推翻的前朝,要割得乾淨!將一些冗官朽木皆斬去,如此方能輕身上路,重起爐灶,燒出一個新局麵。”
尤其是,當第五倫決定,要繼承王翁部分夙願,在均田、廢奴、製幣、官營鹽鐵山海等事上,重新撿起來時。
就得更加決絕,切割得,更加乾淨!
“令士人、百姓參與,確實是為了展現順天應人,但同時,也是知輿情、表決心。”
“九州淪亡至此,雖非王翁一人之過,但天下人已將這些年的苦楚,集中到了王翁一個人的身上。”
“這是自然,記住一個人,當然要比細細剖析內裡緣由要容易。”
“王翁若能善終,則世人恨意之結難解,甚至會恨屋及烏,將留了王翁性命的我也恨上了。”
“隻有王翁死去,才能消解眾人憤恨,讓新室之弊,成為過去,讓世事翻篇。”
“故倫今日來此,隻為一事。”
背對著瓢潑大雨,第五倫朝王莽拱手,那語氣,仿佛隻是請他去遠方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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