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
魏洵逐漸能記得許多事情了。
脫離了孩童的無知懵懂,他漸漸知道身邊那個大部分時間都嘶聲力竭、少部分時間會抱著他說阿洵乖的女人,是他的母親。
也是被廢棄的梅妃。
一個瘋了好幾年的女人。
魏洵偷聽宮女和太監的話,大概知道了一些梅妃的過往:出自普通小吏之間,因為容貌極盛,所以一入宮就被聖上相中,寵了許多年後生了魏洵。
那後來又是為什麼被打入冷宮了呢?
小小的魏洵躲在牆角,就聽外麵的太監冷笑一聲:“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彆人把她當貓兒一般愛,她卻以為自己落在了人家的心尖尖上,竟然還妄圖對皇嗣下手。落到今天這般境地,實在是咎由自取。”
什麼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貓啊愛啊,又是什麼?
魏洵抱緊了自己的雙膝,一點沒聽懂那些人說的是什麼。
五歲
這宮裡的主子不少,沒人會去在意冷宮裡的人過得是否安好。
晚上太監隻送來了清粥白菜,魏洵隻吃了一半——事實上他還是很餓,可是這是他和梅妃兩人的晚膳分量,他得給梅妃留一點。
如今正是寒冬,今年掌管冷宮事宜的李公公隻送了很少分量的煤炭來,沒過幾天就燒完了,於是剩下的日子隻能硬生生挨著。
好在魏洵過慣了這種日子,抱著破破爛爛還有些潮氣的被子蜷縮在床上,還是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間卻被迫醒來。
他呼吸困難,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血緣上的母親正掐著自己的脖子,雙眼哭得紅腫,她憤怒地大喊:“你是他的孩子!你身上流著他的血!你欠我的!”
魏洵努力抬起手,感受到眼前一陣發黑。他顫顫巍巍地開口,艱難地喊:“母妃……放開阿洵……阿洵……難……受”
這聲音似乎喚起了梅妃的一點神智,她猛地鬆開了雙手,震驚地後退,抓住自己的頭發死命扯:“我在乾什麼?!我竟然要殺了我的兒子!”
看了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魏洵,她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尖叫一聲,奪門而出。
魏洵伏倒在床上,拚命地咳嗽。
脖子很難受,應該被掐出了淤青,他雙眼空洞,沒有死裡逃生的喜悅,眼眶也乾涸,流不出一點眼淚來。
九歲
今年冬天徹底沒有炭火了。
禦膳房送來的夥食也是一日差過於一日。
魏洵經過這些年的幾次大病,漸漸覺察出活下去的重要了。
梅妃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並且已經有些自殘的傾向。
前幾年她第一次拿頭往牆上撞的時候,魏洵還害怕地上去阻攔,沒想到被她抓住腦袋,往牆上撞,一邊撞一邊喃喃:“阿洵,這世間苦得很,母妃帶你一起走。”
魏洵很快額頭就出了血。幸好他反應快,身子小又靈活,咬了舌頭清醒後便一把推開梅妃,跑了出去。
自那次之後,一旦梅妃又開始瘋癲,他便隻冷冷地在一旁看。
沒想到這次她似乎鐵了心要死了。
魏洵看她以前所未有的大力向牆上撞去,然後很快倒地,額頭的血順著臉慢慢地淌在了地上,彙聚成了一片血泊。
不知出於何種心思,魏洵過了一會兒才跑出去喊了宮女和太監。
她果然死了。
當太醫說出消息的時候,魏洵察覺出自己心中竟然放鬆了下來。
他總算是擺脫她了。他慶幸。
十歲
之後的一切都順當了起來。
搬出了冷宮,住進了東五所,雖然不如其他皇子,但至少每日有吃有喝,冬日天氣冷還有炭。一切都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樣子。
並且開始讀書。
魏澹和魏琰剛開始還在他進學的時候欺負過他,故意扔了他的書本和筆墨,還說些話刺激他,最後發現他就是個不還手的悶葫蘆後,對他逐漸喪失了興趣。
生活充實又無聊。
直到有一天,少傅牽了一個小胖子的手進來。
那孩子長得和團子似的,穿著一身綠衣裳,比那春日剛冒尖的柳葉還要新鮮,笑得暖呼呼地和大家打招呼。
聲音也糯糯的:“大家好,我叫戚善,家裡人都叫我阿善。”
哦。
戚善啊。
魏洵低頭又開始寫字。
那時候他沒能想到,有一天這團子會長在他心上。
十二歲
戚善太粘人了。
魏洵不過在禦花園裡的假山後麵躺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麵戚善的大嗓門。她大聲呐喊:“阿洵!阿洵!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嗎?”
她怎麼就不懂呢?
他隻是嫌棄她話多,擾得他都讀不進書了。
魏洵歎氣,到底是覺得自己的名字被人這樣呐喊有點丟人,懶懶應答了一聲。
戚善聽到他的聲音,興奮地跑到假山上,低頭就看到拿著一本書躺在石椅上的魏洵。她眼神亮亮的,笑嘻嘻地說:“阿洵,你藏得真好。”
還以為是捉迷藏呢。
魏洵皺眉:“戚善,少傅讓你讀的書你讀完了?”
沒讀完就趕快去讀。
戚善便自信地昂首:“我早就讀完了!少傅考了我許久,還是沒把我考倒,我就馬上出來找你玩啦。”
她張揚又肆意,炫耀自己的天賦。
魏洵拿她沒辦法,隻好歎了口氣:“那你也拿一本書來我身旁看吧。”
戚善就開開心心地應了下來。
十四歲
魏洵突然被皇後收養了。
他去拜恩的時候,沒有問為什麼。這宮闈鬥爭從來沒有停歇過,他隻知道皇後需要盟友,而他也需要皇後的支持。
“是個聰明又有野心的孩子。”
這是皇後對他的褒獎,她淡淡道:“我隻希望你丟掉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魏洵聲音平靜說:“您放心,那些東西我從來沒有過。”
皇後於是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這是好事。”
十八歲
魏洵被聖上派去江南治理水災。他已覺察出這是個好兆頭,意味著他已經走入了聖上的眼中,一旦他做得好,聖上沒有理由再忽略他。
萬幸他做得不錯,災情正在
慢慢好轉。
隻是沒想到歸途卻遭受了伏擊。
是魏澹和魏琰的人,他們果然坐不住,並不想讓他帶著功勞回去,再被聖上重用。
周神醫在他清醒後和他感慨:“你這生命力也算是旺盛。渾身刀傷,又在冷水裡泡了那麼久,更彆提那離心臟隻差一點的刀傷了。就這樣,居然還能活下來。”
魏洵咳嗽一聲,自嘲:“是我命硬。”
說來也奇怪,那日他受傷落水,這十八年的事情從腦海中一幕幕過去,最後居然停留在了戚善的一張笑臉上。
可也不是說不過去。
這麼多年下來,這宮廷對他來說一直就是灰色的、冰冷的。在那難熬的歲月裡,隻有她給他的生命帶來過顏色。
十九歲
阿善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