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國公口中,戚善才知道了這皇宮裡驚心動魄的一晚。
聖上駕崩後,大臣們都連夜進了宮,跪伏在乾寧殿前,個個神色肅然、表情悲慟。很快皇後就和聖上跟前的元公公一起出來,宣讀了聖上遺詔。
“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朕已年屆六旬,在位四十一年,自親政以來,謹遵成仁皇帝囑托,兢兢業業、日夜憂思,使臣賢能、使民安樂,如今四海太平,朕雖壽終,心亦泰然。
朕之六子洵養於皇後,忠孝仁德、人品貴重,深肖朕躬,繼朕逝後、即朕皇位。若言行有失,望百官直諫、佐理政務。
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待遺詔讀完,六皇子穿著孝服從乾寧殿走出,百官俱是伏地不起,高呼聖上萬歲。
戚善聽了,沉默半晌,低聲問:“沒人懷疑那遺詔嗎?”
聖上身前從未透露過半點逝後的安排,這遺詔中卻對魏洵再三褒獎,仿佛早屬意魏洵繼承皇位。
“乾寧殿被皇後和六皇子的人圍得滴水不漏,其餘皇子和後妃皆不得入內,更何況朝臣。聖上去之前的景況,無人得知。”
安國公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外麵,同樣放低了聲音。他歎息一聲:“更何況讀遺詔的又是聖上生前最信任的元公公,那遺詔上是聖上親筆字跡,又有玉璽印章。這一樣樣一件件,誰能反駁得了?”
他頓了頓:“雖然如此,但也不是無人質疑。”
遺詔被朗讀完後,三皇子一係的文官當即起了身,要求檢驗遺詔。
皇後娘娘抬眼看了一眼還跪倒在地上的魏琰,淡淡道:“質疑皇詔,此乃對聖上的大不敬之罪。”她話鋒一轉,“但是諒解各位此舉不過是為了大慶著想,此次一閱後,望各位收了心思,好好輔佐新帝。”
字是聖上的字,章也是玉璽的章。
那些文官看了半晌,漲紅了臉,也沒看出什麼東西。
也是,皇後膽敢讓群臣閱覽,一有可能的確是這份遺詔的確出自聖上之手,二則哪怕是仿造假冒,也一定是到達了以假亂真的地步,才能如此胸有成竹。
三皇子全程沒有說一句話。
隻是在檢驗完遺詔後,他更加低垂腦袋,貼住地麵,姿勢更加恭謹。
儼然已經是對新帝的臣服了。
就在群臣默認六皇子繼承帝位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二皇子卻突然和楊將軍一眾人帶著一列全副武裝的小型軍隊姍姍來遲。
他一揮手,整個乾寧殿便被士兵包圍。
夜幕下,二皇子戴著盔甲,一臉冷酷。
“今六皇子和皇後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社稷百姓,為了一己私欲公然篡改遺詔,死罪難逃。”他冷冷地和殿前的魏洵對視,兩人的目光中都是不含感情,深邃不見底:“眾將士聽令,殺。”
這字眼從安國公口中再次說出,戚善仿佛都感受到了當時的肅殺氛圍。
她背後出了一身冷汗,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斷安國公的敘述。
被刀劍相對,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心中緊張。
大家都知道,宮闈這一晚注定驚險,在場大多數人在進宮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無法安然回去的準備——那至高之位,古往今來都是由硝煙和鮮血鑄就。
一片肅然寂靜間,安國公抬頭,就見六皇子拂了拂衣袖,麵無表情地說:“二皇子魏澹不敬先帝、不重諸臣,攜兵入宮,犯下大罪。”
他居高臨下,一字一頓:“理當抓捕。”
話說完,便有大理寺卿和光祿寺卿帶領侍衛將士而來,默默守在他身後。
顯然這一夜六皇子並不是毫無準備。
刀劍相鳴,這場戰鬥持續了大約兩個時辰。
二皇子和楊將軍的士兵看起來威風凜凜,但是六皇子手下的將領似乎人數更眾多、本領更高強。剛開始雙方還難分難解,隨著時間的緩緩流逝,六皇子一方逐漸顯示出優勢,漸漸壓過二皇子的人一頭來。
等到城西的皇家侍衛隊趕來後,勝利徹底倒在了六皇子一方。
二皇子和楊將軍等人逃跑不及,很快被光祿寺卿等人抓捕,關進了牢裡。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場宮闈鬥爭中,二皇子表現得對於朝臣未免太過絕情——他或許存了要在之後組建自己的班子的心思,對於所有朝臣一概不留情,手下竟然有一隊人拿了刀劍就向這邊刺來,當下就有幾個身體不強健的文臣受了傷。
幸好六皇子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大理寺卿很快帶了人過來將朝臣們保護了起來,因此雖然有人受傷,但是朝臣們至少都保住了自己的命。
死裡逃生後,饒是一些以往對六皇子並不好感的人,此刻都不由對他感激涕零。
等到天邊朝陽初升,宮廷已恢複了寧靜。
六皇子黃袍加身,端坐於龍椅之上,三皇子魏琰第一個跪下高呼聖上萬歲,下一刻,所有人都匍匐於殿上,朝臣和侍衛們的高呼聲震天。
“吾等恭迎聖上!”
新帝已出,朝臣們告安後便相繼離開。
再次離開宮廷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由鬆了口氣,再看東邊朝陽升起,染紅朝雲,心情俱是悵惘又慶幸:悵惘這朝代更迭,又慶幸自己躲過一劫。
不管如何,新的王朝開啟了。
戚善聽完父親的話,半晌無聲。
安國公喝完了一杯茶,才聽她突然問:“您是不是還有什麼沒有同我說?”她抬眸,眼神複雜,“據我所知,九寺掌握的兵力雖然不弱,但也不足以和楊將軍手下的人相比較。”
換言之,魏澹這次逼宮,按理說勝算極大。
“……果然瞞不過你。”
安國公沒想到戚善反應如此敏銳,他怔楞,然後欣慰地笑了一下,和盤托出:“……是你祖父。”
他定定地看著戚善,表情無奈:“我也是才知道,你祖父原來是支持六皇子的。”
安國公也是昨晚才知道,一向勸子孫不要摻和進帝位之爭的父親,居然在這緊要關頭把早些年陪先帝打天下帶出來的兵力都交了出去,給了六皇子。
他一眼就認出了六皇子侍衛隊中,有戚家的人在。
也正是因為戚家軍的幫助,再加上九寺的人,六皇子才能壓了二皇子一頭,坐穩了皇位。
安國公歎息:“你祖父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是向來在這一方麵比誰都敏感。”
他說:“阿善,這一次……我們家又挺過來了。”
戚善失神。
登基大典很快進行,魏洵正式登基,年號崇章。
皇後成了仁熙太後,居於坤西宮。三皇子魏
琰也被封親王,領了自己的母妃出宮住在一起。大家都以為繼位的崇章皇帝會對二皇子魏澹下殺手,萬萬沒想到他居然留了二皇子一條性命,隻把他圈禁起來,雖無人身自由,卻衣食無憂。
更讓朝臣心服口服的是,這位新聖上雖然降了一同逼宮的楊將軍的職,卻沒有撤了楊將軍獨子楊瑞英的副將職位,還將他派往西北,繼續鎮守邊境。
這一舉動不僅使得楊將軍在牢中當場涕淚縱橫,還讓其他朝臣都忍不住讚聖上心胸寬廣、非常人能及,再一想那遺詔中先帝誇他“忠孝仁德、人品貴重”,又深感先帝的確有眼光。
楊瑞英去西北的那一日,隻有戚善來送了。
短短這些時日,他已經消瘦許多,麵頰都有些凹陷,但是目光卻更加堅毅。看到戚善來,他無聲微笑。
兩人相對站立,秋風蕭瑟,戚善突然覺得今日有些涼。
她說:“對不起。”
從頭到尾,她什麼都沒幫上忙。
“你從沒做錯什麼。”楊瑞英覺得她低頭的樣子看著有些可憐巴巴,就拍了拍她的頭,莞爾一笑:“我們都不是孩子了,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她兩不相幫,已經是對雙方最大的善意。
無論是他還是魏澹,都很感激她在這件事上的無所作為。
戚善想要和以前那樣笑,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