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我從不曾屈服於世間柔情(...)(1 / 2)

他第一次聽見“琉雙”這個名字, 還是年少時拜入空桑學藝。

晏潮生記得那日下了一場大雨,紛紛揚揚,整個空桑為之落淚。她死了, 按照空桑的儀式,會讓仙體隨水漂流, 其後幾日,她會消散於天地間。

仙道涼薄, 並不會為誰守靈。

他與幾個弟子一同守著漂流的天河止水, 看著小小的、孤獨的一葉仙舟在水上漂流。

弟子們個個打著嗬欠:“據說少主是境主唯一的女兒, 沒想到這般年輕, 就死了。”

“紫夫人哭得死去活來, 境主也似老了幾十歲。”

“你見過少主嗎?”有人問晏潮生。

晏潮生搖頭, 他入門晚, 那少主被養在仙境最深處, 自然沒有見過。幾個弟子嘿嘿笑:“那倒可惜,她雖沒有旁的本事,長相是一等一的美。”

晏潮生心緒平靜, 並不好奇, 也不同情那個英年早逝的少主。

他們偷懶,他卻站得筆直,盯著那仙舟,知道仙子與扁舟一同模糊看不見,大雨已經把他肩膀打濕。

他收回暮光女, 並不知後來萬年的歲月裡, 自己會為那個孤獨的小仙子, 寸斷肝腸。

*

晏潮生在空桑修習三十年,妖族血統如同刻在他骨子裡的恥辱, 他們欺他,辱他,最嚴重的時候,他曾經被門內師兄弟暗算,那一次他斷了全身的骨頭,全身半張皮都被剝落。

他含恨咬牙呆在冰冷的巢穴中,聽他們放肆大笑。

“妖就該回到妖怪應在的地方,區區妖族,也妄想修仙。”

“還以為境主會幫他,可笑,他許是不知道,境主也覺得他卑賤如螻蟻,死了才好。”

晏潮生在山洞裡餓了數月,一隻眼睛被洞中毒蜘蛛刺瞎,他血淋淋爬上去,如同厲鬼,樓辛竺把他撿了回去。

他收他為徒,看他這幅淒慘模樣,深深歎了口氣。

傷好以後,晏潮生問樓辛竺:“你想要什麼?”

“為何篤定我一定有所圖,若我隻看你可憐呢?”

晏潮生冷冷笑了笑:“不會有人覺得我可憐。”他踽踽獨行於世間,所有對他好的人,無不有所圖。

有時候是他一身皮囊,有時候是血肉。他的心早已冷了,明白世間不會有人可憐他,更何況真正愛他護他。

樓辛竺拍了拍他的肩,沒有說話。

晏潮生修習天分極高,令樓辛竺十分讚歎,他也算一個合格的師尊,不吝嗇地教導了晏潮生許多。

後來樓辛竺因為靈脈動蕩重傷,那些人害怕晏潮生複仇,再次故技重施害他。晏潮生體內血脈覺醒,與闖入妖族一起,屠了半個空桑。

樓辛竺看著他冷酷的臉,落下淚來:“你終歸還是恨的,沒有原諒空桑……”

他笑得輕慢:“師尊難道以為,我是以德抱怨之人?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半個空桑因靈脈動蕩而毀,半個因為晏潮生和妖族淪亡,樓辛竺死死握住他的手:“為師隻有一事請求,亂世飄搖,隻願你在未來,可以像為師這些年護著你一般,護著我的女兒,宓楚。”

晏潮生倒也乾脆:“好。”

樓辛竺咽了氣。

晏潮生並不排斥護著宓楚,他拜入樓辛竺門下時,樓宓楚溫婉善良,少主死後,她就等同於少主。樓辛竺一直有意讓宓楚和晏潮生在一起。

晏潮生無所謂,他孑然一身,懂得殺人,卻不知何為愛人。

年少時也像彆的妖一樣,想著妻子孩子熱炕頭,後來在仙境艱難沉浮,隻覺得能度日便好。何況宓楚並非負他害他,他偶爾作戰歸來,宓楚還會心疼問候。

她跟了他兩年,晏潮生沒有碰她,戰場燃儘他的精力,宓楚對他的存在,就像一陣風,一片葉子。

後來有一日,她不知從哪裡找到一枚珠子,吃下去痛了幾日,醒來變了張臉。

晏潮生注視著那張臉,多看了幾眼。

彼時他隻是一個小山頭的妖主,問她:“還合靈嗎?”

宓楚咬唇,忐忑道:“我還沒準備好,能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他不置可否。

這年冬日,天剛冷,妖怪們最艱難的時候,她不見了。晏潮生全身是傷,迷糊間聽人說:“宓楚仙子離開了。”

他“唔”了一聲,說到底還是有幾分失望,他又隻是一個人了。

幾百年征戰,他血統隨之慢慢覺醒,收了青鸞赤鳶,遇見伏珩宿倫,還找到了母親夢姬的殘魄。她告訴晏潮生,你是相繇王族與妖族的希望,她用她的能力,一遍遍逼他回看當日被滅族的往事。

那些噩夢侵擾著他,她甚至讓他體會族人魂飛魄散之痛。最痛苦的時候,他望向自己母親,期盼從夢姬眼睛裡,看見孩子受苦的不忍。

然而她冷漠地看著他,眼裡隻有一派野望和執拗。

晏潮生便明白,有些東西,是他注定一輩子都得不到的。

又過去百年,那時候萬事俱備,隻差徽靈之力。他尋便八荒,都沒有找到,直到有一日,在人間一處仙境,他感受到不一樣的氣息。

然而仙境無主,徽靈之力稀薄四散,絕不是真正的純淨之力。

他如同一個獵手,冷酷地監視著蒼藍仙境。隻待找到徽靈之力源頭,便為他所用。

晏潮生不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會一派天真地自投羅網,還把他當恩人。

他想要殺她,直接剜出心,夢姬卻貪婪地說:“不急,她的徽靈之力已然不完整,待她淬心,再取心不遲。”

晏潮生覺得好笑:“淬心之痛,猶如萬箭穿心,她受得了幾回,又如何能自願?”

夢姬望著他,笑了:“她會願意的,她喜歡你。”

——她喜歡你。

晏潮生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如同在聽一個荒誕的笑話。沒人會喜歡他,縱使真的有意靠近,也是彆有所圖。

“讓她愛上你,自願淬心,為你收攏徽靈之力,助你一統八荒。”

晏潮生覺得可笑極了,他走到如今,連少年時殘存的一絲悲憫情懷都已不見。他漫不經心問琉雙,是否願意嫁他。

他以為自己會像多年前,像宓楚那般,從她嘴裡聽到各種推辭的答案,沒想到她眼睛亮亮的:“你會下聘禮嗎?”

他說:“下。”

她用力點頭:“那我嫁。”

後來晏潮生記不清那場大婚是如何完成,她像是快樂的小鬆鼠,什麼都不懂,卻又一本正經地指點他。

“娘親說要花轎,還有桂圓棗子,嫁衣要大紅的,不能水紅,還有……”

他被煩得夠嗆,恨不得拽過來直接剜了心算了。

想想魔神之力,又容許她在自己身邊礙眼。新婚第一夜,琉雙蜷在他懷裡,睡得香甜。

晏潮生冷嗤看著她,以為她什麼都懂,沒成想什麼都不懂。

桂圓硌著她,她在夢裡,都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麵無表情把一床亂七八糟的東西掃下去,她這才舒展了眉頭。她長得極美,作為徽靈之力的載體,哪有不好看的。

晏潮生眯了眯眼,宓楚已經離開良久,他幾乎記不清宓楚的模樣,隻覺得隱約有幾分眼熟,旋即不得不拋諸腦後,因為小仙草睡姿霸道,幾乎趴在了他懷裡。

他黑著臉,手幾次放在她脖子上,她絲毫沒有覺察到危險,兀自睡得香甜。

晏潮生一開始沒有打算碰她,她傻得可愛又可憐,哪怕自己不和她有夫妻之實,她也一日比一日依賴他。

她會纏著他給她做琉璃燈盞,會嫌棄他的床榻太硬,會在他去無情殿睡時,淚汪汪望著他:“你不喜歡我了嗎?”

他在心中冷嘲,就沒喜歡過她。

然而當夜,仍舊與她睡在了一塊兒,她十分嬌氣,被凡人夫妻養大,高床軟枕才睡得著,屋裡熏了香,四處一派歲月靜好。

她什麼都喜歡最好的,卻不嫌棄他一身冰涼。

晏潮生心裡有幾分火大,睡在一塊兒可能隻有她能睡得好,他甚至懷疑琉雙是不是故意折磨他。

他對她的憐惜之意本就不深,後來忍耐到達了一個頂點,那一次征戰歸來,受了傷,憋了一肚子火,與她一同飲了酒,乾脆懶得忍耐,欺身壓了上去。

她嚶嚶哭,嬌氣又好笑。

“哭什麼,閉嘴。”他惡聲惡氣。他酣暢淋漓,最後忍不住親了親她,儘量給她渡給靈氣。

這種事一旦開葷,他很難不沉溺,直到有一日,夢姬冷冷看著他:“彆忘了,你要做什麼?”

他頓了頓,眸色冷下去:“沒忘。”

一個女人而已,相繇王族本就難以動情,虛情假意,他哪裡會當真?從那以後,他鮮少碰她,她乖得很,眨著眼睛,隻有些失落和疑惑。

晏潮生冷冷說:“本君體質極寒。”

其實也算實話,她又笑開,跑去從箱子裡找了一件戰甲:“夫君,我為你做的,你喜歡嗎?”

那是他長大以後,第一次收到禮物,他沉默良久,任由她給自己穿上,旋即問她:“你要什麼?”

她不解地偏了偏頭。

晏潮生忽略自己心裡升起的震顫感,不耐煩重複一遍:“你想要什麼,大可直說。”

不都是這樣嗎?有所圖,才會對他好。

她想了半晌,喜笑顏開:“什麼都可以嗎?我想要夫君和我去蒼藍,去見爹娘和樹爺爺他們。”

他萬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個答案,她那“凡人爹娘”,如今墳頭草都幾丈高了。但那些都是她的親人,她想把他介紹給他們。

晏潮生垂眸:“以後再說,近日事務繁忙。”

她也不失落,和長歡去院子裡料理花朵去了。

晏潮生第一次重傷歸來,半夜待在無情殿療傷,他已經習慣一個人舔舐傷口,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

有人闖進來,晏潮生警覺睜開眼,就見她哭成淚人:“夫君,你疼不疼呀……”

他無言注視著那雙淚蒙蒙的眼睛,他就算要死時,也沒人為他哭得這麼難過。他冷冰的心裡,生出幾分無奈,傷口都沒那麼疼了,卻依舊不忘威脅她:“再擅闖無情殿,丟你去喂小鬼。”

她抱著他腦袋,眼淚糊了他一臉。

他摸著小仙草軟軟的臉頰,把她眼淚擦去,話語依舊冷漠:“不許壓著本君。”

從那以後,他每次受傷,她就哭得止也止不住,比他還疼的模樣。

他有時候撐著下巴,好笑地看她哭,惡劣得從來不哄她。